常之茸慌乱的爬出来,她扒住马车一侧便想下车,颤抖着声音说道:“爹爹,我不走,不要把我送走。”
常苍舟双手按住她的身子,眼眶通红,沉声道:“之茸,听爹爹的话,安心的在杨府生活,于外人前千万莫要提常家任何一字,在杨府等为父去接你,记住,若发生了何事,莫要恨任何人。”
常之茸顿时泪如雨下,哭着摇头,拽住常苍舟的衣袖不放:“爹爹,求求你,我不要去杨府,便是死也不去!我要与你和娘亲在一起,求求你莫要将我送走。”
院内闻声的常夫人掩面早已泣不成声,常苍舟却无论如何也不让她下马车,李溯此时疾步走来,异常冷静的对常之茸说道:“之茸,即便你不愿去杨府,亦要离开这里,京城是最好的选择,相信我。”
常之茸频频摇头,哭花了面容。
常苍舟狠下心来,直接将常之茸推入马车内,从外面关上了开合的车门,落下门阀,转头对车夫说道:“快走!”
闻言车夫立即挥起马鞭,狠狠落下,马匹疾步驰行,常之茸疯狂的敲打着紧闭的车门,马车的两道齿轮却仍然在厚重的雪地中留下深深的痕迹,车痕越拉越远,而庭院内的常夫人再也忍不住的奔出门外,跪倒在地,口中喊着常之茸的乳名,痛哭流涕。
马车终是渐行渐远,直至化作一点,再也看不见。
常之茸双手红肿,仍然不停的拍打着车门,她哭喊的喉咙亦是肿痛难当,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了,她再听不见车外一丝一毫的声音,常之茸神情呆滞的滑坐在马车内,没了声音。
她哭累了,浑身疲惫,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她一直想逃避,逃避这一切快要发生的事实,她以为自己改变了一些过去,便能改变常家未来所有的际遇,便能安然的生活在霖县一辈子……可十年前种下的果,必定是要偿还的啊,她要拿什么去改变?这一切的发生看起来是如此可笑,终是她太过天真,原来往后的漫漫长路,还是要靠自己独自前行。
这两年的时光,当真是偷来的罢。
仿若一场美不胜收的梦境般,此时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她再度乘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她又要面对残酷的事实,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且习惯了,在杨府的十年经历,让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心痛了,可现在为何还是绞痛的让人难以呼吸?
马车行进了三日,距离霖县早已驶出几百里地,几乎昼夜不停歇,马匹已然累倒,不得不在临近的城镇中换马,车夫将马车停留在一处茶楼,打开车门让常之茸在茶楼中休憩用食。
三日来她滴米未进,并非马车上没有粮食,只是她实在如鲠在喉难以下咽,下了马车后,常之茸有些脱力的坐在茶楼内的木椅上,喝着桌上温热的茶水,周围人来人往,耳边还能隐隐听闻到来此喝茶的百姓们的闲谈话语,皆是近日众人口口相传的那件骇人听闻的宫中秘闻。
“韶贞皇后当年狸猫换太子,将真皇子养在宫外,用一刚出生的民女替之,怪不得她生产后便自缢,原是早已有所打算,听闻此次事件惹得皇上震怒不已,扬言势必要将流落在民间的四皇子接回宫内。”
有人疑惑不解:“这韶贞皇后此番举动究竟寓意何为?皇上总归虎毒不食子,放着宫内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把皇子送出来受苦?想必此事并不简单吧?”
那人嗤笑:“当年喻家犯下滔天罪行株连九族,韶贞皇后便是怀着皇子逃过一劫,她定然以为四皇子未来无母族所依,若是留在宫内谁敢保证便能活过襁褓?倒不如送出宫去安逸生活,如此想来,韶贞皇后当真是为其子做尽打算,可惜啊,如今事态暴露,当年涉及到此事之人,定无一能逃脱喽。”
“此事还能有谁涉及得到?顶多便是些宫女罢。”
“宫女?”那人故意放虚声音道:“我告诉你,不止是宫女,你可知当年京中神医常太医?传闻他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并且深得皇后信任,当年为韶贞皇后诊断接生的便是他,但两年前这常太医旧疾复发,举家离京现下不知去向,皇上此次下旨,其中便有一条是将常家满门抄斩!可见皇帝怒,不可言啊。”
听到此,其余几人皆是唏嘘不已,摇头叹息此事太过荒诞。
常之茸呆愣的坐在木椅上,耳边听闻的好似是不相识的事情,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手边的茶水与桌上的几道菜肴再未动过。
车夫换了马匹,便瞧见常之茸目光呆滞的坐在茶楼内,见到他来,仿若才回神。
常之茸直接起身,嗓音沙哑:“走罢,继续赶路。”
车夫见此一愣,他还以为要劝诫一番常之茸才肯走,没想到她现下这般懂事配合,忙点头回身扶着常之茸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又五日后,马车以行进最快的速度逐渐抵达了京郊,这一路走来除了必要的进食用水换马匹,其余的时间皆是在马车上度过,马车内常之茸并不知晓过了几天几夜,只是看着周遭的环境,慢慢熟悉了起来,她便知道快要到京城了。
上一世常之茸在回京的路上并不敢置信那些百姓口中之事,听闻了那些传言后便用尽办法的想回霖县,然而都没有成功,直到她抵达了御史大夫杨府后,从杨大人及杨夫人口中得知,皇上是真的下旨要将常家满门抄斩,而自己常家独女的身份,已早在两年前被常苍舟一纸家书断绝父女关系,并将常之茸逐出常家,遂做由杨府义女才得此逃过死劫。
那时的常之茸哪里肯接受这样的事实呢,在杨府哭着闹着便要回霖县去寻爹娘,杨大人无法,便将她交由杨夫人开导,那哪里是开导?杨夫人直接将她关在房间内三日,每日给些吃食便不许她与任何人接触,直至常之茸不再哭闹,才将人放出来。
而这还算是初来乍到的优待吧,常之茸在杨府生活了数十日,与下人关系处的极好,那时她已强迫自己安稳心态接受现实,她想若是能在杨府生活下去,日后必会报答杨大人与杨夫人的养育之恩,然而三个月后正月刚过,常之茸惨遭杨盈毁容,杨府内的人便都开始远离她了,她们在杨府的杂役房内置了张木板床,便让常之茸睡在此处,再往后,便是无尽的嘲讽与欺压。
想到曾经发生的这些事情,常之茸知道若是去了杨府,面临她的依然是这些糟粕的人心罢了,她又怎么能再度踏上这条不归路呢?
马车行驶到京郊城外,已然能远远地看到京城那高耸魏然的城门,常之茸敲了敲车门,扬声说道:“车夫大哥,我有些想如厕,可否就近停下片刻?”
闻言车夫立即勒住马匹,为常之茸打开了车门,笑道:“您且快去,眼看今日马上便能入京了。”
车夫毫无警惕之心,因这几日来,常之茸异常听话安稳,好似与第一日非同一人,她亦经常在路上以如厕为由让车夫停留片刻,让车夫逐渐习惯了她这些小的日常作息。
常之茸点头,走进了一旁的林子深处,她寻了一处较高的草丛,蹲下身后回头望着车夫的一举一动,车夫并未盯着她的方向,转而拿着水壶去给马匹喂水,这个角度刚好是背对着常之茸的方向。
见状常之茸立即起身,掉头便跑向这片树林更深处的地方,片刻功夫便再也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常之茸身上还是那套在霖县过生辰时来不及换下的红裙与夹袄,她不敢停歇步伐,在树林中不断的奔跑,她知道只需半柱香的时间车夫必定会来寻她,她要尽量跑出这片范围,且她是往京城的方向跑的,若是车夫寻她定以为她会往反方向逃。
常之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气喘吁吁,步伐逐渐虚浮,双腿打颤,直至跑到城门脚下才缓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入城排队的人不多了,她偷偷的跟在一微胖的妇女身后,低垂着头紧紧跟上妇女的步伐,在外人看来只会以为这是一对母女,守城之人亦是未看出端倪,因此常之茸成功混迹入城内,入城后她便不再担心,车夫定然不会想到她此时已进城。
常之茸有些气喘,她扶膝半蹲,缓了一会才直起身来,然而当她抬眼看着京城内熟悉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常之茸再次迷茫了。
她不能去杨府。
那她应当去哪?
哪里又有她的容身之处?
常之茸不知道,她亦步亦趋的缓慢走着,独自穿过繁华的长安街,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下意识的便走到愈来愈熟悉的街巷当中,她立在门前站定,那道暗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锁已生锈,门前的石狮不知何时有了裂纹,门顶刻着常府的牌匾早已撤下,昭示着这里至今空无一人。
常之茸呆呆的坐在门前台阶上,倚着石狮,侧头张望着街巷路口,好像再过一个时辰,爹爹便会乘着马车从宫中休沐回家了,他会牵着常之茸的手,一同入正房内用晚膳,常夫人备着一桌她最爱吃的鱼肉醉虾,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常之茸腿有些麻了,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有些恍惚的一步步离开了这道街巷。
天色渐晚,夜幕下的京城依旧灯火通明,人流如潮,结伴而行的人们嬉笑声不绝于耳,亦有三三两两的名门贵女乘马车而过。
常之茸拖着疲乏的身子,避开那些熟悉的名门马车,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不知不觉间便脱离了人群,逐步走到了巷尾别院,京城偏僻的东南角鲜少有人来此,往往她与娘亲都是乘着马车前来,送些吃食,待上一日后再回家。
别院中有几棵树枝伸出了墙外,其中那棵杏树让常之茸记忆深刻,因着她时常爬树摘果子,杏子尚不成熟便被她摘下来拿着玩,只是此时那棵树已然变为枯枝,伸展在外,萧瑟在风中。
巷尾别院的红门紧闭,常之茸抬起手,尝试的拍了拍门,里面无人响应,一片寂静弥漫在夜空中。
常之茸有些累了,她又继续走,漫无目的,走到离巷尾别院不远的地方,看到角落竟有一座荒废的庙宇,这里并不大,亦不知曾经祭祀过何方神圣,因着这里平日不会有人来往,常之茸便走了进去,小小的庙内弄堂漆黑一片蛛网连结,灰尘满地,看似荒废已久,墙根处有几道被人遗弃的草垛。
常之茸蜷缩着身体躺在草垛上,闭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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