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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里的龙挣了一阵, 撞得那芥子如蚂蚁一般在渚幽的两指间直打转。
渚幽五指一拢,把芥子攥了个紧,将一缕神识分入其中, 这才得以看清芥子内的幕幕。
芥子里别有一番天地,内里竟有山有水,花草树木随处皆是, 似是世外桃源。
而那黑龙便蜷在湖水里,那么细细长长一根,比水草还要不如,若未细看,还真瞧不出这是只长了角的龙。
长应似是失去了意识, 双目紧闭着,浮在水中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渚幽入了芥子后凝出了人身, 一头银发散在了肩头。她手指一勾, 水里的龙便被托了起来,湿淋淋地从湖中腾起,落在了她的手中。
她托着手里那龙,趁其未醒,又化作神识钻入了那片她屡屡看不明白的识海中。
化作神识后, 那银发黑裳的魔倏然消失,被托着的龙咚一声落在了绵软的草地上, 兴许是摔得不疼的缘故, 竟没将她摔醒。
长应的识海中似是少了点儿障目的雾, 已隐约能看见被裹在其中的根根灵丝, 那些灵丝盈千累万, 并非一时能数得清的。
只是成丛的灵丝依旧不容触碰, 被护得十分周全。
渚幽离了那片识海, 弯腰将草地上瘫着的龙捞了起来,还特地将一缕灵力喂到了她的嘴边。
长应双目一睁,竟真的醒了过来,作势要朝那缕灵力咬去,没想到咬了个空。
渚幽见她张嘴,便立即收了灵力,捏着她那龙首问“可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
那淡漠的金目一抬,龙吻中口吐人言,声音软糯得与稚儿无差,“我的角还未长好。”
“你不记得了。”渚幽又气又无可奈何,不曾想这龙将她戏弄了一番,竟就忘事了。
长应疑惑地“嗯”了一声,声音又一如平常。
渚幽神识归体,终于垂下了紧攥着芥子的手。
寒潭边上扑通一声,一个人影砸了进去,水花得溅四处皆是。
冰冷的潭水中灵气满溢着,似是有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里边冲荡而出,惊得一众仙门弟子直想就地打坐,这还未坐下便被同门给拎了起来。
“神化山里的灵气更充沛,还不赶紧下水找山门”一人连忙道。
又有几人跃进了潭水里,一个个像是抢着跃龙门的鲤鱼一般,争先恐后的。
原本结在潭面上的那三尺厚冰虽是化了,可底下的水却未见暖和半分,依旧冻得人周身僵疼,那几个跃进水里的弟子哇一声大叫,浑身哆嗦个不停,险些连腿都蹬不开。
渚幽回味了一番,方才冷不防听见的声音还算得上好听想来长应原就该是这样的,听着不单薄也不尖利,更没有稚子时的软糯,冰冷又平静,确实是她该有的。
只是十分陌生,天界有能耐的龙也就那么几只,还真没谁能和这声音对得上号的。
忽然间,更加凛冽的灵气冲天而出,哗啦一声拨开了冰寒入骨的潭水,从水底喷涌而出,转瞬又消失在半空。
站在潭边的数个凡人被惊得紧忙后退,心有余悸地往潭底瞧,却瞧不出个究竟。
渚幽倒是猜出了个大概,兴许是有人找到了山门,山门一开,神化山中的灵气也便涌了出来。
潭水受那澎湃汹涌的灵力所累,蓦地迸溅开来,如冰箭一般乱窜而起。渚幽垂在身侧的手腕微转,那近在咫尺的水花倏然打了个转,避开了她的脸面,转而朝别的方向袭去。
即便是她,也被这冲天的灵力给震得心神微荡,回神之后,她还真的找不到那傻子所在了。
仙门弟子陆陆续续扎进水里,而进不得门的的人正从水底下慢腾腾地浮出。一个个浑身湿淋淋地趴在岸边,其中有人一边哆嗦一边大喘着气,哭丧着脸说“我明明都已修到金丹了,为何还进不了山门”
兴许是气极,他还抬手猛地拍向了水面,掌心一片通红,拍得潭面水纹震颤。
渚幽皱着眉,寻起那傻子的气息,却怎么也寻不着,那傻子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难不成,她一个没留心,那傻子就进山门了
那骂骂咧咧的弟子又道“有个刚炼气的,不知怎的就过了山门,我本想抓住他的衣角,可却被山门禁制给撞开了。”
弟子中刚炼气的可不多,偏偏那傻子就是其中一个。
她本是想腾出一缕神识,好跟着那傻子一齐进神化山的,如今那傻子若是已经进去,那她
又有数个弟子浮了上来,其中几人面容熟悉,恰是那傻子的同门,几人面面相觑着说“师弟方才是进去了”
“我看见他进去了,可里边全是妖兽,他、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出不来”
“我喊他了,他竟连头也不回,那真是师弟么”
那在傻子梦里被一剑捅穿了腰腹的人哼笑道“死在里面正好,神化山是随随便便能出来的么,他既然进了山,就该有赴死的觉悟。”
渚幽垂下眼,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潭水,本想纵身一跃,可还未迈开腿,芥子里的龙忽地磕了一下脑袋。
芥子被撞了个正着,不说头破血流,照这么个撞法,肯定要撞傻了。
她顿在原地,捻着那颗芥子,用心音问“你这么只龙,难道还会怕水不成”
说完,她心下忽涌上疑虑。
似乎哪儿不太对劲,仔细一琢磨,为何今日未见着惊客心,那傻子真入了神化山么
毕竟她未亲眼得见,哪知其中有几分真假。
惊客心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日一直未露面,想来是躲哪儿去了。
芥子里的龙约莫是想出来,明明她想出就出,可偏偏没得渚幽一句允话,便只傻傻撞着脑袋,这么看来,倒还算是懂事。
渚幽心下微哂,缓步从潭边退开,周遭的人看她在这站了许久,明明双目紧盯着潭面,可偏偏连潭面也未碰到便退了,只当她是害怕了。
众人只觉得可惜,只要找到山门,兴许就能入山寻得机缘,这样战战巍巍的,着实成不了事。
渚幽离了后峰的山谷,从芥子里取出了一只纸折的莺,纸上画了些古怪的魔纹,魔纹似是墨黑的藤蔓,盘盘绕绕的。她将那纸莺一抛,那折得有模有样的鸟儿登时像是活了一般,振翅腾飞。
纸莺一下飞了老高,口中吐出莺啼,啁啾婉转,着实动听。
这鸟叫声本听着与寻常鸟儿无甚差别,可听在魔族耳中,却如锣鼓齐鸣,震耳欲聋。
方圆百里内,只要有魔,俱能听见。
莺啼声刚落,山谷外魔气隐隐绰绰,兴许是那魔在竭力克制着,故而魔气并未外露太多。只那么一丁点,却足以让渚幽觉察到那魔身在何处。
魔气泻出的那一刻,主峰上的大钟忽地被敲响,其余数峰随即也响了钟,纷纷予以回应。
渚幽仍占着那凡人的躯壳,她捏着那粒小小的芥子,空着的那只手朝上一举,在寒风中振翅徘徊的纸莺登时被收了回来。
收回掌中的纸莺唰啦一声碎成纸屑,轻飘飘地随风散尽。
她一侧身,转而朝方才魔气骤现之地奔去。
小小一粒芥子在她的两指间抖个不停,像只虫儿般在她的指腹里钻着。
渚幽甚是头疼,说服自己道反正这小丫头身上又没什么灵力,看模样和凡人无甚差别。想了又想,她这才将长应从芥子里放了出来。
芥子里的龙一出来便将她撞了个正着,浑身凉飕飕的,若不是身子还算软,否则就跟撞在冰上一样了。
渚幽被迎面一撞的时候,还在稀里糊涂地想,这龙原只抱到她的腿,如今怎齐腰高了,似是芽苗般,忽地抽长了老长。
也不知谁家龙刚破壳没几天就能长这么高的,哦,原来是她家。
她眼一垂,恰好看见长应的发顶,头发漆黑如墨,还乱腾腾的,抬手一拨,她才知长应的发顶竟有两个旋。
两个发旋的听闻脾性不大好,但倒是聪慧。
长应抬起头,脸上轮廓未脱稚气,模样仍是嫩生生的,倒是略微长开了些许。一张脸依旧苍白如缟,双眸是浅色的,眉尾上挑,眼梢上扬,眸光冷冽得近乎无情决绝,她鼻尖上那颗小痣愈发明显了。
小小年纪,倒还挺会板着脸。
渚幽沉默了好一会,倒是松了一口气,原听见那深山古琴般的声音,她还唯恐这龙变成人身时会变得全然陌生。
她将芥子翻了个底朝天,这才发觉里边从问心岩里搬出来的半壁灵石竟全灰了。
灰扑扑一片,像是平平无奇的山石。
她伸出一根食指,抵着长应的额头将其推开了些,嫌厌地说“嘴不是挑得很么,不是不愿吃那半壁灵石么,你这龙可真会装模作样。”
长应被那根手指顶开了些许,虽长高了些许,可仍是稚儿模样。她甚是迷茫地抬了一下眼,“你不许我吃,我只得自己觅食。”
得,好一个觅食,在粮仓里觅食呢。
这小龙身子娇,被这裹挟着雪的冷风一吹,颤着肩气息奄奄地咳了两声。
别个病弱时是真病弱,就连神态也是恹恹的,可她却不同,仍旧凛若冰霜,似是要将人拖下十八层地狱好垫背一般。
渚幽无暇质问于她,又不能将这龙就这么丢在这。于是她将其肩膀一抓,循着那直往山谷外涌的寒风腾身而去。
她五指捏得紧,一边咬牙切齿道“我晚些再同你算账,你如今闲来无事,好好想想要怎么同我解释。”
长应默不作声,挣也不挣,可双脚离地之后,她却忽觉抓在她肩上的五指一松,她蓦地往下一沉,连忙抱住了渚幽的腰,两手环得紧紧的,眼里不见畏惧。
数丈远的雪地上,狂风裹挟着雪,似是豺狼一般,嗥叫着扑出谷口。
她环了一会又松了点儿劲,似乎有些看不惯这已不甚纤细的腰肢。
渚幽故意吓她,哪会真将这小孩儿往下丢。她按住了长应的背,眨眼间便到了外峰的云崖之上。
外峰住的弟子多是些资质不甚好的,也跟不得什么厉害的师父,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就连峰上钟声响起也不知是何意思。
长应紧紧揽着渚幽,她尚不会飞,生怕这魔忽然把她扔了下去,险些把渚幽给勒断气了。
渚幽攥着她后心的衣料,也不知这小龙使这么大的劲是不是在报复,不由得道“你莫不是想勒死我”
长应环得更紧了,仰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入魔的神裔。
渚幽眼一抬,索性不看她。
方才那只纸折的鸟儿呖呖娇啼了数声,引得魔气骤现,渚幽将魔气乍现之地记得一清二楚,身一沉便落在了云崖之上。
山风狂啸,漫天一览皆是白,雪虐风饕。
险崖边上,平平无奇的凡间修士身边站着个冷脸又好看的稚儿。那孩儿原是环着他腰的,看了半晌默默放开了手,还将冷冽的目光收了回去,嘴一动便道“不好看。”
自然不是说渚幽不好看,不好看的是这修士的躯壳。
渚幽睨了这龙一眼,欲言又止。
她站得偏,再往前一步便会跌下险崖,那崖下全是云雾,连底都见不着。
长应本想跟上,却见渚幽手一抬制住了她的脚步。
渚幽眉心微皱,竟在半空摸索了起来,那手一顿,五指忽地一攥,随即滋啦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阴沉沉的天似是撕开了一个口子,藏在云崖外的一魔一人当即被揪了出来。
术法一破,惊客心那怔愣又略带恐惧的脸随即露出,她怀中勒着个人,恰就是那傻子。
她同那傻子踏空而立,若是就这么坠下去,她或许能活,可这傻子必定会尸骨无存。
渚幽手一抓,云崖外的惊客心登时被一股气劲给抓了过去,双膝猝然一软,险些跪在了云崖上。
被惊客心勒在怀里的傻子面色苍白,瞳仁震颤着,踩到了峰顶的雪才拼命挣扎起来。
“你在躲我,还想骗我。”渚幽五指一收,惊客心登时像被攥住了脖颈一般,脸顿时一片通红。
惊客心又惊又怕,却未松开那傻子半分。她咬紧了牙关,陡然撕开了环在脖颈上的灵力,那灵力一散,她的手如被灼烧,嫩白的掌心焦黑一片。
在气息顺畅后,她才娇笑着说“大人的修为果真增进了不少,竟能将奴家找出来了,奴家本还想蒙一蒙大人的眼,好玩那蒙眼寻人的游戏呢。”
她话音一顿,朝渚幽边上站着的稚儿望去,嗤笑说“大人竟还将这病痨丫头带在身侧,这般宠溺,为何不能将这宠爱分一些给奴家”
这蒙眼寻人是凡间青楼里常玩的,她沉溺声色,将自己比作灯船女也不觉得羞。
长应冷着眼看她,手慢腾腾一抬,拉住了渚幽的袖子。
虽然这魔如今占着凡人的躯壳,一时间丑了许多,但还是牵着好,省得被别人给偷去了,她心说。
“你当真想蒙我的眼”渚幽看见这魔就笑不出来,如今面色更是极差。
惊客心怕是怕,却还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脸上纯真全无,笑得千娇百媚的,“蒙起眼来玩可有意思了,大人不想试试么。”
渚幽听得犯恶心,不想同她扯这些有的没的,“将他给我。”
惊客心见她伸手,连忙道“你可知他是谁”
渚幽怎么会不知道,她想将这傻子骗进神化山,可不就是因为这傻子是魔主转世的那一魂么,否则他在梦中又怎会着那么一身黑衣,又怎会拿着那样一把剑。
惊客心死不放手,却又不想招出魔气,在将魔气压制之后,连带着修为也被迫降了些许。她心知观天镜仍在这华承宗里,此时若是将魔气腾出来,势必惊动天上那群仙,她不能犯险。
渚幽伸手夺人,一边将长应给扇远了,省得将她牵连进来。
长应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她面色越发冰冷,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瞳仁转瞬变成了细长的龙瞳。
渚幽的灵力一掠而去,将飘摇落下的雪花一分为二。
惊客心连忙勒着那傻子避开,本想招来雷电,却又硬生生止住了。她贝齿一咬,乌黑的尸气从她身上漫出,如同齐发的利箭,密匝匝一片。
她是以鬼入的魔,抬起手时,指甲骤然长了一截。她将锐利的指甲抵在了自己的额头,那么一划拉,一道狰狞的血痕沿着鼻尖缓缓往下蜿蜒,那张好看的画皮顿时裂成两半,一张血肉模糊的丑陋鬼脸半遮半露地敞了出来。
渚幽挥手拨开了尸气,那密匝匝如羽箭般的尸气随即湮没散佚。她十指一掐,灵力登时凝成了一丈高的牢笼,将惊客心困在了其中。
惊客心连连施展术法欲要冲破牢笼,却不料那牢笼一聚,将她勒得透不过气。
那傻子紧贴在她的身上,狂喊不已,嗓子都喊哑了,可却无一人赶来救他。
渚幽在那墨笼上下了禁制,十尺外根本无人听得见这撕心裂肺的叫声。
“魔主若是醒来,定饶不了你”惊客心哑声喊道。
渚幽伸手将那傻子拽了出来,惊客心本欲跟上,却被死死困在其中。
“这一魂得他死了才能取出来,左右是一死,你还想讨他回去求他上吊,再好好服丧不成”渚幽凉着声调侃道。
傻子急喘着气,整个人哆嗦不止,喉咙里发出“啊啊”的低喊声。
“待他到了魔域,魔主那一魂自会将其吞并,你却是想杀他”惊客心握上牢笼,五指被烫得焦黑一片,皮肉干瘪地覆在骨头上。
她痛不欲生,用鬼气将自己裹了个完全,朝前撞了过去,堪堪破开了牢笼一角。
渚幽抓着傻子,回头朝长应抬了抬下颌,冷声对惊客心道“天界此举不就是想引魔主一魂入神化山么,镇魔塔也许就在神化山里,你想骗我进去,莫不是想用我来替他的命”
惊客心瞳仁紧缩,鬼爪猝然伸出,却被一簇凤凰火烧了个正着。
“与其看着那镇魔塔修好,何不借这一魂将塔引出,好毁其根基”渚幽回过头,却发觉她的龙未靠近一步,似是在闹脾气。
“魔主这一魂若是没了,你便受死”惊客心厉声喊道,原本丑陋的脸狰狞起来越发可怖。
渚幽不以为意,对长应道“来。”
长应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乖顺地捏住了渚幽那粗糙的袖口。
渚幽左手提一个,右手拎一个,朝云崖倾身而下,身影转瞬被山岚掩埋得完完全全。
傻子又喊了起来,双手猛挥个不停。
渚幽刚及地就将他丢在了地上,缓缓抬手捂住了一只眼,她灵力消耗太多,若是离了这躯壳,怕是又瞎了。
傻子手脚并用地爬开,浑身直哆嗦,刚爬出了几步,就被挡住了路。
“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你若想报仇,定要进神化山的,不论谁哄你你都别信,莫让那些丑东西挡了你的路。”
傻子连忙抬头,可面前的人仍是个男修,只是声音甚是熟悉,这声音可不就是梦里那同他说话的银发美人么。
他连忙点头,颤着声说“明、明白。”
渚幽这才满意地抬了眼,朝后峰望了过去。
山门不会一直开着,再过一阵想进去就难了。她刚想动身,手腕上冰凉一片,分明是长应把手覆了过来。
那已及她腰高的龙女定定看着她,一双竖瞳未隐。
“我还未撒气呢,你这又生的哪门子气”渚幽着实顺手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长应指向那傻子,冷着小脸努了努嘴,“你既都哄他了,为何不哄哄我。”
说完,她苍白的唇一抿,还一脸无情地委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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