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长应眸光寒凉, 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魔,满脸写着两个字要哄。
她即便是又长高了些许,可到底还是个稚儿, 说话声仍是十分软糯,虽冷着一张脸,却怪像是在撒娇的。
还是化人之后可爱些,渚幽心想。龙形时这龙只会用一双金瞳瞪人, 周身鳞片还锋利如刃, 捏也不好捏, 抱也不好抱。
如今见长应正抓着她的手, 还一副不哄便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渚幽只好伸出了一根食指去点了点她的额头。
温热素白的食指戳在稚儿的额头上, 像碰着了冰, 凉飕飕的。
长应这才松了手, 乖乖站在边上, 沉默地俯视着地上像狗一样正往外爬的傻子, 眼里不见丁点怜悯。她好像生来不懂怜悯, 也不如别的仙那般,会刻意去守什么规矩, 约莫是被养歪了。
渚幽未弯腰, 五指一拢, 地上那四肢着地的傻子顿时像是牵了线的纸鸢一样,被她抓了过去。
傻子瞪着眼,只觉得浑身一轻,这便被拎了起来。他挣了一下, 眼里透出一丝惧怕, 却又不敢挣得太厉害, 生怕被丢出去一般,身上属实连半点魔主一魂转世的影子也没有。
这么怯弱又狼狈,还贪生怕死,像个废物一般,怎么也不像是魔主的一魂。
可他确实是。
渚幽心下一哂,紧攥着他的衣襟说道“你乖一些,我便将你带进神化山,你能不能报得了这个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傻子一听,这才不挣了,两条手臂垂在身前,缓缓握成了拳头。
渚幽这才顺了心,又朝长应看了过去,竟在长应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烦厌,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这傻子。
明明长了一身反骨,怎么就是个神裔呢。
渚幽还没朝长应招手呢,长应就迈开腿走了过来,她的神情冷淡得近乎木讷,唇还微微抿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不高兴。
长应紧抿的嘴唇一动,冷着小脸说“他不是长了腿么,怎还需你拎着。”
言外之意分外明显,这都长腿了,就不能自己走么。
原来是在嫌厌这傻子呢,渚幽当她是孩儿心性,这娇撒得还挺与众不同,可她偏偏不想如这龙的意,说道“你也长了脚,不也是我拎着过来的。”
她话音刚落,长应就别开眼,手却着实乖巧,两指捏上了她的袖口,虽只捏了那么一点儿,可两指捏得用力至极,指腹都已泛了白。
渚幽还以为这龙是服输了,没想到只一眨眼,这稚儿就化了龙,倒不是那能翻天倒海的,而是细细长长的一根
一根细麻绳一样的小龙。
这黑龙长得属实像蛇,两个树杈子一样的角竟未顶在脑袋上。它尾一甩便盘上了渚幽的手臂,顺着臂膀直往上爬。
渚幽倒是想看看这龙在折腾个什么劲,只见攀到她肩上的龙半个身一垂,拦腰吊在了她的肩上。
她垂着眼,正巧迎上长应那双冰冷的龙目。
长应看着她,虽不发一言,却身体力行地证明了,她已无须再被拎着。
渚幽顿时无语,不知这龙怎变得这么黏人又机灵,刚破壳的时候,明明还躲到了悬梁上,整只龙似是被吓得不敢见人了。她抬手摸了摸长应的头,问道“你的角呢。”
长应没吭声,约莫是将角隐去了。
渚幽还以为这龙不会藏角,原来还是会的。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龙明明该是有四足的,可这黑龙却连只爪也没长,过了这么久才勉为其难地长了一对嫩角。
兴许真是用了那重塑肉身之术,只是不知这龙是从哪学得的。
渚幽双眸微眯,屈起食指刮了一下她的头,踏风朝后峰那寒潭而去。
被拎起的傻子见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黑蛇,又被吓到面色惨白,还未来得及挣扎,他双脚就离了地。
覆着皑皑白雪的松树尖一瞬便到了足下,放眼望去,这狭长的山谷蜿蜒弯曲,胜似奔天的龙。
傻子怕得颤颤巍巍,连挣扎也不敢挣扎了,怕极了自己会摔个粉身碎骨。
后峰的寒潭里,又有数个弟子从水中冒出头,一个个被冻得浑身哆嗦,刚抹去脸上的水,身边忽地响起扑通一声,潭面似被炸开一般,冰冷刺骨的水又溅到了他们脸上。
被惊吓到的弟子纷纷低头,只看见两个人影扎进了水里,转瞬便沉得寻不见影了,连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
谁也不知那两人是从何处来的,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砸得水花涨了半丈高,宛若海中惊涛。
一位连长须都被溅得湿透的老修士回过神,脸色骤然一变,“来不及了,山门就要合上了,快回来”
可那两人早已入了水,腾起的浪花也已沉寂下去。
那修士焦灼地弯下腰,回头问道“那两人是哪个峰的弟子,该下水的时候不下水,这时候下去不是送死么,这可如何是好啊”
在旁的弟子面面相觑着,谁也答不上来。
深潭之下,竟连一丝光也没有,周围静谧无声,只游动时惊起汩汩水声,那水流声胜如兽嚎。
渚幽从所夺舍的男修躯壳中离开,拎着那傻子直往潭水深处去,她银浮着,丝丝缕缕的发丝好像银鱼。
那男修双目紧闭着,未能立即醒来,鼻边倒是涌出了一串气泡,身子慢腾腾地往上浮起。
在离了这凡人的躯壳后,她的双目果真看得不太清楚了。她挥动的手往上一翻,指尖上忽地燃起了一簇淹不灭的火。
火光将周遭的山石和冰壁都照亮了,那冰壁之中竟有数张狰狞的人脸,竟冰存了数个凡人。个个姿态各异,无一不像是在挣扎,分明都是被冻死在里边的。
渚幽并不知山门在何处,但却觅着那已近乎消失的灵气撞见了一面冰壁,冰壁半拢,其中还留有个拳头大小的的窟窿,那变得稀薄的灵气便是从里边来的。
被她拎在手里的傻子面色难看至极,一双眼瞪得老大,脖颈上青筋暴起,分明要被淹死了。
渚幽看了一眼那窟窿,皱起眉连忙施了术,好让这一魂不至于就这么淹死在这里。
魔主这一魂转世若是被淹死的,那还真是好笑了。
紧接着,她那捻着凤凰火的手一抬,细长的五指从那窟窿处穿了过去。
那么个拳头大的窟窿仍在合拢着,边沿处细小的冰缓缓延伸,在水中嘎吱嘎吱地长着,就像是块正在飞快愈合的疤。
只需片刻,那尖锐的冰定会刺上渚幽那细白的腕骨,这么只好看的手,若是被截断就可惜了。
长应仍吊在她的肩上,见状一口咬上了她的衣襟,两根牙松松地叼着,还用心音冲她说“手。”
渚幽未管顾这龙,在尖细如刃的冰沿抵上她的手腕时,焮天铄地的火自她素白的手上烧起,艳红的火攀上了冰壁,火舌在水中冲天而起,在冷峭的水里地刮刮杂杂烧着。
整面冰顿时消融,化成的水全融入潭中,被冻在冰里的数百具尸骸得以解脱,咕噜一声浮了上去。
这深潭一时间有如尸海,一具具的尸体将这潭面一隅给填得满满当当的。
山门处的冰化了后,又咯吱一声结出了新的冰晶,不将这山门封死誓不甘休。
渚幽一掌拍碎了山门禁制,拎着那傻子穿了过去,还腾出一只手将她的龙给捂紧了,省得被水流卷走。
这么一条小龙,若被卷走可不好找,宛如大海捞针。
过了山门,她直浮而上,水花哗啦一声掀起,她猛地将手里拎着的那傻子扔到了岸上。
傻子浑身湿漉漉的,脸和手皆被冻红了,伏在地上哆哆嗦嗦,似僵得直不起身了。
渚幽身上却滴水未沾,只是眸光涣散着,眼前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大抵还能看清楚个轮廓。
她朝傻子睨了过去,还伸出腿用那墨色的绣鞋碰了碰傻子的肩,冷不丁说“你不必跟我了。”
傻子在雪地上蜷了起来,怕得缩成了一团。
渚幽看不清他究竟是趴着还是躺着,又道“你莫不是想在这呆着不动了你不去寻机缘如何报得了仇,我带你进山,可不是让你冻死在这的。”
傻子掩在肘间的脸上忽然腾起了一丝戾气,鼻边的气息沉重又急促。他过了好一会才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一条腿似乎被冻僵了,跑起来时一瘸一拐的。
长应从渚幽的肩上缓缓爬下,落地便成了人形,小脸苍白得可怜兮兮的,抿着唇的模样看似有些倔强,手一伸就挽住了渚幽的胳膊。
渚幽甩了甩手臂,双眼看不清后,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莫碍着我做事。”
“你要做什么事。”长应微微仰着头说。
“你问了我也未必会答。”渚幽哪会同这稚儿多说,说了也未必会懂。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长应的额头,指腹温热得像是刚从温泉中提起来的。
长应被点着额头,半步也没有退,甚至还将双手收紧了,她微微眯起眼,像只汲了暖后餍足的妖兽。
渚幽看不清,只觉得长应的气息变得绵长了许多,似是十分惬意。
这也能舒服起来
她腰一弯,倾身向前,挺俏的鼻尖差些就要抵到长应的脸上。她那双无辜的眼微微眯着,这才看清了长应的神色。
虽说这龙处处古怪,又常常冷着一张脸,不高兴时煞气腾腾的,可这么挽她手臂还眯着眸子的模样,倒是又娇又乖巧。
渚幽虽是软了半颗心,可仍是将她拨开,转了一圈打量起这神化山一隅。
放眼望去四处皆是冰,天上黑云沉沉,一丝日光也透不下来。弥天大雪飘摇落下,风声如兽嚎一般。
这么个地方,荒芜得和华承宗外的那片雪原别无二致,可偏偏却是这些人间修士撞破头也想进来的,周遭的灵气倒是充裕,只是感受不到任何仙物的气息。
不像是有仙,就连魔气她也不曾嗅到,也不知外边的人如何传得出神化山里有魔这一谣言。
若是有魔,她定是能觉察到的。
她掐了诀,分出了神识追上那跑进雪林里的傻子,省得将人给跟丢了。
“你怎又分了神识。”长应站在边上,手仍旧揽在她的胳膊上,小脸上神情郁郁。
渚幽心说不过是分了神识,这龙怎么一副被抢了媳妇的样子,小模样还挺凶。
长应仰着头,一双金瞳冷漠得要命,就算是再怎么故作凶悍,道出口的声音仍是软软糯糯的,“那傻子有什么好的。”
渚幽不知怎么的,竟从这小龙的话里品出了点幽怨。她心下微哂,却未应声,而是缓缓闭起了眼,神思伴着那一缕神识在大雪中飞掠而过,在那缕神识贴上了傻子的后背时,她才睁了眼
找到了。
“我并未觉得他好。”她看长应十分执着,只好应了一句。
“你想从他身上取些什么,我若是有,便给你。”长应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一本正经地说着话。
“我要他的魂。”渚幽垂下眼,嘴角略微一扬。
她笑时果真皎皎如月,与魔这一物根本搭不上边。
长应愣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了自己那墨黑的衣料,眸光略一闪烁。
渚幽也不知这龙是真憨还是装憨,“他的魂你要如何给”
如何给长应答不出来。
“我带他进来,并非真的让他找机缘,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渚幽双目一抬。
“可若是他遇到了机缘,莫非你还要拦着。”长应忽道。
“机缘神化山中处处是宝贝,得看凡人们抢不抢得到,拿得到的那才能叫机缘。”渚幽迈开了步子,循着那傻子离开的方向朝雪林走去。
那双黑色绣鞋竟未埋进雪里半分,厚雪上连一个足印也未留下。
“若是拿不到,那该叫什么”长应不解,亦步亦趋般跟在她的身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在大风中摆动的灰纱袖口,着实想伸手攥住。
渚幽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拿不到的,那叫别人的机缘。”
长应双眼一眨,似是听懂了。
渚幽见她乖巧起来,余下半颗心也跟着软了,又想到她方才那被抢了媳妇的神情,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就好比,娶得到的才叫媳妇,娶不到的,那叫别人的媳妇,听懂了么。”
说来,她还未好好教过长应,也不知说这些会不会让这小孩儿长得更歪。
“懂。”长应伸手一勾,终于攥住了那在眼前荡来荡去的袖口,那袖子薄似雾縠,似乎手一松就会如烟般飘远。
雪林中忽然传出妖兽用爪子刨地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风中裹挟着点儿血腥味。
血自然不是那傻子的,渚幽的那一缕神识贴得紧,已将他看得十分牢。
只是她有些意外,这傻子进神化山已经有半刻了,竟还没将那群仙引出,难不成是她想错了,镇魔塔根本不在山中
渚幽眉一皱,耳边那妖兽刨着地的响声越来越近,还伴着几声急喘,听着像是饿极了。她未回头,却觉得长应挽紧了她的手臂。
骇人的威压如巨网般兜头而下,压得她双膝发软,她双耳忽地嗡鸣,似又听见龙吟了。
渚幽不知长应在发什么疯,猛地抽出了被挽着的手臂,转而伸手将其脖颈勾了过来,刚想要训斥一番时,原本顿在原地站得牢牢的龙顿时像是软了骨头一样,被她一勾便顺势倒了过来。
柔弱是柔弱,可未免太刻意了些。
长应直往她身上倾,被寒风吹得乱腾腾的头发间,那两个发旋若隐若现的。
性子倔又易怒,像这般忽地发疯似乎也无甚奇怪。
长应挨着她的身,仰起头看她,金瞳里眼波不曾流动,宛如一片死水,像极了薄情寡义的。
“莫让人听见你这四脚虫的叫声。”渚幽生怕那群仙没先去找魔主那一魂,反倒来寻这龙了。
长应皱着眉,不悦道“是龙吟。”
渚幽不想同她争论这些,回头听了听身后的动静,不知那几只妖兽什么时候跑了。
大概就是被这四脚虫的叫声给吓跑了。
方才大喊大叫的,这小龙莫不是在护她
她抬了手,五指朝长应发顶一盖,揉了两下便将这碍事的脑袋推远了些,掐了诀寻觅神化山中有无仙气。
一抹灰烟从她的掌中腾起,随着她指尖一捻,那烟如被撕碎一般,登时分成了数缕。
浓墨般的灰烟朝雪地沉落,倏然潜入地下,朝八方散去。
渚幽那双眼越发朦胧,已压不住眼里的毒雾。
“你的眼怎么了。”长应抬起手,圆润的指尖近乎要抵到渚幽的眼角。
渚幽略微一仰,不紧不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不是你该问的。”
“可你看不清了。”长应巴巴看她。
渚幽眸光涣散,眼底不见笑意,“你又从哪得知我看不清了的。”说完她觅着附在傻子身上的神识抬步往前,却未敢靠得太近,省得被牵连进镇魔塔中。
长应跟在后边,走起路来摇摇欲坠的,身子骨似乎是当真不好。她眸光一抬,直勾勾望向渚幽发上那一串串簌簌晃动的墨色玉饰,说道“你瞪我时,眸光无甚凶意,可不就是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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