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未时刚过,宫里的马车便来了。

    “今日面圣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帝不会询问太多,你只管放心地去。”方一桐拿过披风给湛流云穿上,“若是遇上太子也不必惊慌,当年与他交集并不多,不过是远远地点头之交,你随便搪塞一番也就过去了。”

    湛流云长身直立,因为常年累月的吃药,导致他身上随时随地都带着淡淡的药香。方一桐比他矮了半个多头,垂着眸给他系着披风带子,那些药香便萦绕在了鼻尖。

    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后悔,自己作的哪门子死,非得给湛流云写个病歪歪的身子。

    “我怎么觉得,一桐你比我还要紧张?”湛流云轻轻启口,语调还是那么个语调,温温柔柔带着抹病中的无力感,“无妨,他们说的我若是应对不上来便推说不记得了,我一个久病之人,忘记一些事情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对。”方一桐将人送到门外,“你且放心,我随后就来,去宫外头等你。”

    “好。”湛流云回头微微一笑,清风霁月。

    看着马车徐徐而动,小花不解:“公子,你不是说进了京你哪儿也不去,就在府里呆着,免得被人认出来。怎么还要去宫外等王爷?”

    “我要在府里呆着免得被人撞见识破当年冒名伴读之事是没错,但是今日我们前脚刚到,皇帝的召见后脚就来,我总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看着载着湛流云的马车拐过街角,“心里不踏实。”

    此时,在淮安王府西侧的大门外,还没来得及换下礼部小官员服色的乔开急忙忙跑进门:“爷,小王爷走了。”

    南宫烁披着黑色的大氅正立于园中赏梅·花骨朵,闻言,捏着花骨朵枝的手微微一顿,松开时荡的那花枝猛地来回晃动几下,震落几多雪沫。

    “备车,本王要去东宫陪太子殿下下棋。”

    “爷,车已备好,您请了。”

    *

    盯着瑞王府的亲信回过两回话,一回是湛流云刚出发的时候,一回是方一桐快到皇城护城河的时候,相隔有小半个时辰,都说不见瑞王府有人要出门的迹象。

    方一桐略放了放心。虽说她是极度想要制造机会让俩男主早日“重逢”,一见倾心,再见倾城。但是,此时绝不是好时候。

    一来,湛流云舟车劳顿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状态不够好;二来,就在刚刚不久前她从老家院口中得知如今的南宫烁性情大变,很有可能比她原本设计的人设还要阴晴不定,难以琢磨。

    可见两人的状态都不是最佳,那必定会影响“阔别八年”后的首次重逢。

    马车轧着积雪咯吱咯吱一路响到皇城根外。无诏者不得入内,方一桐只能将车停在护城河边,坐在车内等着。

    车帘掀起,皇城巍峨的楼门就在眼前。

    八年前,圣旨初到淮安,恰逢湛流云病倒。

    其实湛流云小时候身子挺好的,并没有什么痼疾顽症,按着原剧情走向,他是要遵旨进京,伴读一载后才回的淮安,而后来身子虚弱则是因为在宫中伴读时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落水造成的。

    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错,原本应该是春末来的圣旨生生提前了两个月。

    那时候春寒未消,淮安王府后花园的湖面上还结着厚厚的冰层,一日午后闲来无事的方一桐心血来潮,跑到冰面上嬉耍,谁料那厚厚的冰层无故裂开来,她一个猝不及防就摔进了刺骨冷水中。

    幸亏在附近读书的湛流云听见声响,连忙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水里把她给捞了上来。

    她被托举上岸后,湛流云却被暗流给卷了下去。

    原来府中的池子与外头的河水脉相通,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十几个家丁摸索了好一阵,才将早已失去知觉的湛流云捞了上来。

    几个府医里外忙活了一大通也未能让他醒过来。刚刚换下湿衣裳的方一桐硬着头皮当做没瞧见老王爷湛山峰那黑铁一般的脸色,背着一背如同芒刺一般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自若地给湛流云做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弄醒回来。

    至此,湛流云便落下了病根,畏寒怕暖,身体虚弱,每年总有几个月缠绵病榻。

    呵,当年。

    当年,圣旨就在湛流云落水刚刚苏醒之时送到了王府,明眼人都晓得皇帝这是打算扣押湛山峰的儿子在京作质子以防他心生有异,所以湛流云若是回京,前途未卜。

    接到圣旨当晚,方一桐一头就磕在了湛山峰的书房地面上:“圣旨上说让王爷送子入京为皇子伴读,却没说一定要亲儿子,所以我这个义子去了也不算抗旨。”

    湛山峰敛着眉,神色并不是很好,扯起方一桐:“你以为他能让你当质子?一桐啊,你不晓得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啊。”

    要论谁最了解皇帝,自然逃不过设计了他的作者,方一桐:“皇上多疑,猜忌,阴诡,是以,以他之心度人之肚必定不会同意王爷送个义子入京,但是如今流云病着,别说入京后不晓得要面对什么,就是这遥遥一个月的行程他也扛不住啊。”

    最终,老王爷没能拗过她。三日后,方一桐顶着湛流云的名头启程入京。

    八年前,也便是从这个门口走进皇城,在那个阴诡多疑的皇帝脚下磕头山呼,然后开始了太学生涯。

    “公子,你看那边。”小花靠在车门处,目光落在远远而来,渐行渐近的马车上,是亲王规格。

    方一桐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回想方才接到亲信最后一次回报他们已经走在了皇城门外,就算之后南宫烁立即出门,也不该这个时候就到了呀。

    或许,来的不是南宫烁。

    “回避。”

    但是来不及了。

    方一桐的马车是淮安王府的,挂着府中印记,按着礼仪规矩,不论来车是何人,她一个郡王府里的必定是要下车礼让才是。

    马车轧着压实了的雪上面,咯吱咯吱发出声音。很快就到了跟前。

    车门前悬着一块牌子,“瑞”!

    方一桐心里咯噔了一下,来不及思量为何南宫烁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忙垂首退了两步,把脸埋进披风的风毛之内。

    方一桐身后的马车是淮王府的,按理说来如果车上的是南宫烁,他定是要探出头来招呼一声,如果不是……瑞王府除了南宫烁并无第二个主子。

    方一桐垂眸看着鞋尖,默默祈祷着南宫烁懒得探头,好歹过了今日再说。

    她在等着瑞王府的马车过去,然而,马车到了跟前,停了。

    “这是淮王府的马车?”

    车帘掀开来,南宫烁面无表情地觑了一眼停在路边的马车,淡淡地移开目光。

    方一桐没抬头,听着这声音,南宫烁比当年是要长大了许多,当年还处在变声期的声音,这会儿都变得富有磁性了。不晓得八年未见,模样是不是也长开了,有没有长成她笔下那般五官深邃立体,锋芒毕露处却带着隐忍克制,不羁中却是情深无比的模样。

    方一桐想看一眼南宫烁,却不敢抬头,生怕被认出来。

    小花在一旁答道:“回瑞王殿下,是淮王府的马车。我们小王爷进宫面圣去了,小的们在此等候。”

    南宫烁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车帘子放了下去。

    瑞王府的马车过去了。

    方一桐的心这头放下去,那头又提了起来。

    南宫烁这个时候进宫,想不跟湛流云碰上都难!不过礼部那个小官说他是去太子的东宫……

    “公子,外头冷,回车里等吧。”小花十分关切道。

    方一桐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双眼盯着宫门恨不得将宫墙给看穿,直接看到御书房里头去。

    瑞王府的马车直接驶进宫门,车子往里头走了好一段,南宫烁突然问:“方才立在淮王府马车边的那个人是谁?为何我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坐在车子前头的乔开道:“回爷的话,那个就是老王爷的义子方一桐,人称桐公子。”

    “原来是他。”南宫烁闭着眼靠在车厢上,面色有些沉,“大冷天里会等在宫门外的,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车子颠簸之间,微阖的眼霍然睁开:“停下。”

    “爷,怎么了?”乔开连忙吁停马车,回过头来问,“不去太子殿下那儿了?”

    “乔开。”南宫烁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句,猛地叫了他一声。

    乔开惊得一激灵。

    主子上一回用这个语气叫他的时候,是让他去打人,用麻袋把人一套就下黑手打的那种,就因为那个人闲来无事听了几耳朵关于小王爷和瑞王爷的事情,到处添油加醋四处编排。

    不过乔开也是纳闷,编排他俩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也不见得主子逮人就打,为何偏就打了这一个。

    所以这么一叫,乔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爷,这回要揍谁?”该不是要揍小王爷吧,那风吹都能倒的身子骨可经不得揍,小的怕他扛不住啊爷。

    兴许老天爷听见了乔开内心的呐喊,南宫烁淡淡开口,没让他去打湛流云:

    “去把淮安王府马车的轱辘卸了。”

    “啥?”乔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白无故地去卸人车轱辘,这算哪门子事?

    “本王说话,没听懂?”南宫烁按着太阳穴,这头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突突直疼,疼得他有些心烦意乱,“本王一会儿出来,若是淮安王府的车轱辘还在,就卸了你的双腿。”

    “小的这就去。”乔开把马鞭往旁边小太监手里一塞,连忙跳下车,连滚带爬地往宫门口冲去,小王爷啊、桐公子啊,你们别怪小的,要怪就怪你们自己好好的拖累谁的名声不行,偏偏拖累这位祖宗的。

    小太监接了鞭子,筛糠一般抖着身子坐在车前头抓着缰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关键还不敢问。车里静默着,他大气不敢出地也静默着,后脊背刷刷开始冒汗,俨然这数九寒天都变成了三伏天。

    马车就这么停在宫道上。

    良久,车内的人似乎缓了过来,淡声:“御书房。”

    他倒要看看那个上蹿下跳的人如今到底长成了个怎么样的皓月清辉。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湛流云。

    “家中可还好?”皇帝年纪比湛山峰小不了多少,如今也已过了天命之年,多年皇权在握,端的神色肃然,不怒自威。

    湛流云不卑不亢,跪下磕头:“回皇上,都还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人起来,还给赐了坐。

    湛流云端端正正在锦凳上坐了,从容不迫。

    “当年,几个皇子世子里头,数你最调皮捣蛋,那时,沈老太傅时常到朕跟前告你的状,可是每回课业测试却又数你最好,是以,你让沈老太傅是又爱又恨。”皇帝说起了往事,眉眼间有了些神采,貌似他果真是那位真心实意关心着小辈们学业的长辈,末了还道,“自你匆匆回去,沈老太傅还甚是惋惜。哪天得空,去看看老太傅吧。”

    湛流云起身行礼:“是,微臣记下了。”

    为了避免穿帮,在宫中伴读的日子,方一桐事无巨细皆与他说了多遍,便是下太液池抓鱼,上树掏鸟窝,掀宫女裙子,扒太监裤子的事情也是一五一十说与他听了的。但是方一桐从未说过皇帝关心她的课业。

    皇帝似乎对他的谨守礼数十分满意,颔首道:“当年子书还是个活泼的毛头小子,如今倒是知书达理,行坐有方了,倒有了几分你父亲当年的模样。”

    湛流云,字子书。

    湛流云掩嘴压抑着咳嗽了几声,回道:“皇上谬赞。”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朕听说当年你日夜兼程赶回淮安,到了府门前一头就栽了下去,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你这身子还未好透?”

    “那年之后便落下病根,每年除了盛夏时节便时不时犯上一两回,无妨的,微臣都习惯了。”这句习惯了说得甚是豁达却也透着几分无奈与悲凉,“这会子却劳烦皇上惦念,微臣就罪该万死了。”

    说着,湛流云顺着椅子便要跪倒下去。

    “就你这破身子骨,跪下去还能起得来?”天光一暗,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已经跨进门来,没有向皇帝行礼,连眼神都没给一个,直接站到了湛流云跟前,长臂一挥将人下跪的势头给挡了回去,“要是跪出个好歹来,那些史官们还不知道要如何编排皇帝,我看,你就算了吧。”

    湛流云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快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此人身量颇高,比他还要高出寸余,五官深刻,姿容不凡,举手投足间虽然显得不羁与狂放,却不失优雅气度。一身绣着银色云纹玄黑锦袍外头披着黑色鎏金大氅,领口的风毛油光水滑,衬出他一脸康健气色。墨发未束,只在脑后用一条丝带绑了。

    打哪儿看都是一位肆意潇洒的皇家贵子。

    若是没有猜错,他便是瑞王南宫烁。

    只是与一桐描述的那位端方小公子颇有些出入。

    “流云见过瑞王殿下。”湛流云改跪为揖,微微躬了身子。

    南宫烁缓缓偏了下头,眼尾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小云儿方才瞧本王的眼神,本王差点儿以为你把本王给忘了。”

    听见“小云儿”仨字,湛流云瞬间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强撑着脸上的笑容:“殿下哪里话,虽然微臣近年来因为神思不济,忘了许多先前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忘了瑞王您呢?”

    咱俩可是市井坊间话本说书和茶余饭后最精彩的演绎。

    南宫烁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湛流云片刻:“倒是本王,基本上就没能认出小王爷来,可见你这几年这病生的,啧。”

    这一声“啧”啧得意味深长。若是八年前同八年后是同一个人倒也罢了,权当他就是吐槽他长着长着长抽抽了……湛流云心中微震,面色丝毫不显:“是,我这一场病断断续续生了八年,到如今也未好全,久病之人难免病气缠身,污了殿下的眼,实在是罪过。”

    “罪过?”南宫烁似笑非笑地咬了咬这俩字,正欲再说些什么,皇帝终于姗姗开了口:“烁儿,休得无理。”

    南宫烁挑了下唇角,转身极其敷衍地躬了下身子:“是。”

    皇帝和颜悦色对湛流云道:“烁儿这些年被朕宠坏了,子书别往心里去。”

    湛流云谦恭回道:“瑞王殿下与臣有着同窗之谊,虽多年未见却也不生分,故而才这般说话,臣心中明白。”

    “不生分?”南宫烁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对皇帝道:“小王爷身子不大好,儿臣记得宫中有西域才进贡的雪山参数枚,父皇不如取一支来送给小王爷,补补身子。”

    皇帝颔首:“烁儿说的极是,朕这就命人取来送去淮安王府。”

    “父皇,普天之下除了御医所,哪有大夫配切这样的雪参,不如叫小王爷再稍等片刻,待御医所切好了送来岂不更好?”

    “烁儿说得有理。”

    湛流云微微蹙眉,猜不透南宫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谢了恩,坐回椅子上静待。

    “太子请儿子去东宫下棋,儿臣先告退了。”南宫烁轻笑一声,行了一礼退了出来,路过湛流云的时候顿了一顿,“小王爷好生养着,我空了便去看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