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宜出行。
淮安王府的十几辆马车组成浩浩汤汤的车队,穿城而过。
人们纷纷驻足,小声议论:
“小王爷这是要搬回京都了吗?”
“兴许吧,听说皇上心系老臣,感念着老王爷当年的汗马功劳,又听闻小王爷身体孱弱,总是反复缠绵病榻,这是要把小王爷接回京城调养了。”
“也是,老王爷一生戎马,就留下一儿一女这点骨血,皇家要不好好待见岂不是寒了老臣们的心?”
也有的说:“可叹老王爷一生英勇神武,偏就生了个病歪歪的儿子,后继无人,湛家军就这么白白断送了,真是可惜。”
“要我说老王爷当年就不该交出兵权,亲儿子接不上不是还有养子吗?”
……
众口纷纭之间,有自诩明白的人站了出来,眯着眼瞧着马车扬起的风尘,了然一笑:“我说你们都别想岔了,这分明是那瑞王爷对小王爷相思深切,趁着太子大婚奏请了皇上把人接回京相会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犹如醍醐灌顶,皆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来。
*
此时,远在京都瑞王府中的南宫烁猛地打了个喷嚏,握着笔的手就那么一抖,即将画完的一幅春光潋滟图瞬间被涂抹了一大片墨汁。
南宫烁皱了皱眉头,烦躁地将笔一扔。
“什么日子了?”
“初十了,爷。”乔开把画废了的纸撤下,重新铺上一张,觑了主子一眼,“小王爷他们今日应该已经启程了。”
南宫烁正要去端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沉着脸道:“他启程与否与我何干?多嘴!”
乔开连忙将茶杯捧起来放进南宫烁手中:“是是是,殿下才不关心小王爷走到哪儿了,是小的多嘴。”
“知道自己多嘴,还说?”南宫烁接过茶杯冷冷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揭开盖子呷了一口。
乔开边收拾边用余光又觑了觑主子,明明内心很诚实,却非得这么端着,累不累?不过,这样的瑞王殿下倒也是挺好,有喜怒哀乐,像个人。
“乔开。”南宫烁突然叫了一声。
“爷,什么吩咐?”
“我记得熙和园的梅花该修枝了。”南宫烁眸光穿过门口,悠悠落在院外甚至更远的虚无之处。
“啊。”熙和园的梅花三天修一回,再修剪可就要成“没花”了,可是乔开不敢说。
这些年主子过得太苦了,苦到对活着都没了丝毫的念想,若非街头巷尾还时不时有人提起他和淮安小王爷的艳事来扰他一顿心烦,只怕他连那丁点儿的情绪都无,真正的成了活死人。
“是啊,梅花还没修枝,花园的秋千架坏了也还没修呢。要不一会儿咱过去一趟?”
“好。”南宫烁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又喝了口茶。
*
车队走走停停,冬月十一终于到了京都城外。
约莫还有个把时辰的车程就能入城了。停在一处平坦林地边做进城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方一桐一身劲装,跳下马来,舒展了下胳膊,扭了扭脖颈。
虽说王府的马车算得上宽敞舒适,但比起现代的汽车减震而言还是颠得忒狠,连着颠了三天之后,方一桐就决定骑马坐车相互结合,交叉行进。
此刻,冬阳高悬,空气带着冬日北方的干燥和凛冽,却被暖阳照出的一丝温度,甚是温暖。
方一桐用力呼吸了几口,心情大好。进京意味着正文的展开,只要等南宫烁和湛流云互生情愫,剧情就基本回归正轨,届时身为作者的她便可以袖手一旁,露出姨母般的慈祥笑容且等收官。
“人可都撒出去了?”趁着附近没人,方一桐低声问陈守德。
陈守德点头,用同分贝气声回答:“按你的吩咐,明里暗里派了三队人马,分别安排在瑞王府外、皇城外以及咱们自己的府外。”
方一桐满意地点头:“好,叮嘱他们,一旦南宫烁有动静,随时汇报。”只有实时掌握南宫烁的动向才能更好地为他俩制造“偶遇”机会,从而更快更有效地促进情感线发展。
身为亲妈作者,方一桐被自己简直要操碎了的心深深地感动了一番。
陈守德十分了然,摸了摸下颚的胡须,颔首:“对,只要咱们实时掌握瑞王动向,尽可能地避开他,穿帮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减少。”
方一桐:“……”那是因为你没看过《攻王攻略》。
*
熙和园。一名家将匆匆穿过庭院,拐进游廊,在乔开耳边低语了几句。
乔开了然回身,进得书房。
“爷,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小王爷的车队在城外十里地的地方休整,晌午就该入城了。”
闻言,南宫烁一动不动保持着手握书卷,敛目凝神的姿态,那张俊得能迷死人,冷得也能冻死人的脸丝毫表情也无。
只是半晌过去,书是一页也没翻过去。
“然后呢?”等了半晌,乔开没声了,南宫烁终于抬起眼来,一脸不耐烦。
乔开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汇报的内容里面缺少了关于小王爷的详细信息。
“那个,爷。去的人回来说,小王爷好像身体抱恙,一直呆在马车里不曾下来,所以没能瞧见个仔细。”
南宫烁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毛:“我问你这个了?”
“那爷问的是……”乔开小心的觑着南宫烁。
南宫烁清了清嗓子:“那淮安王算来也有二十,此番进京就没带个什么人,比如……”
南宫烁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乔开茅塞顿开,终于明白了自家主子的关注点,这是关心小王爷身侧是否空虚啊。也对,若是小王爷身侧有个女子红袖添香啥的,那么关于小王爷和自家主子的那些个艳闻就不攻自破了。
可是,有吗?
去探听的人似乎没有汇报这方面的情况。
“随行的人员当中除了仆役下人,还有小王爷的妹妹。”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带个什么人”。
南宫烁淡淡开口:“当年就是听他提起过家中有一幼妹,如今尚未及笄吧?”
“还没呢,好像过了年十三。”
南宫烁木木然地翻过一页书,目光却毫无焦距的落在前方的地面上:“除了幼妹再无他人?”
乔开挠挠脑袋,想了想,回答:“此番一同进京的还有老王爷的义子,小王爷的义弟方一桐,这个算不算?”
“方一桐?”南宫烁无意识的重复一下这个名字,问道,“可曾见到?”
“去的人说见着了,据说这些年小王爷身体欠安,都是这位桐公子在打点王府中大小事物……”
“此人如何?”
“啊?爷是指哪方面?”
“长得如何,性情如何?”
我的爷哎,这可不是为难人嘛,长相倒是可以瞧见个一二,可是性情……谁晓得呢。乔开暗自叫苦,但是不得不开口将听来的传闻说了这么一嘴:“听说淮安当地流传着皓月烈日之说,说小王爷温润如玉,犹如暗夜里的皓皓明月,清辉淡雅;而这位桐公子则截然相反,性情开朗,爽朗大方,堪称烈日当头,万里无云。”
清辉淡雅,爽朗大方。
这么些年音讯全无就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轮烈日,能驱散雾霾,令他不再思念其他么?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才舍得将他赠予的东西四处散了吧。南宫烁慢慢收回目光,刚刚落回书本上却又陡然抬起,盯着乔开:“当年太学里头数他身体最好,怎么就不好了?”
当年上蹿下跳就数他折腾得最欢,上御花园的树上掏鸟窝,下太液池摸鱼。掀过宫女裙子、扒小太监裤子,浑得把太学先生气得胡须倒立,追着他打却总也逮不住他。
如今倒长成个清辉淡雅,霁月清风了?
南宫烁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乔开被他的眼神唬得一个激灵,小心道:“听说当年老王爷殁了的时候,还是世子的小王爷马不停蹄连夜奔回淮安,途中还淋了几回雨,一进王府大门就栽了下去,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这可能是悲伤过度加上劳累过度导致的身体虚弱后遗症?”
“嗯?”南宫烁不明所以的哼了一声,放下书册,“悲伤过度,急火攻心,都不过是一时体虚,但凡当时没给要人命的都能恢复,就他湛流云如此柔弱,整整八年都恢复不过来?”
“那,爷以为小王爷这般是为何?”
南宫烁:“为何?”他这般做若是为了安皇帝的心,避灾避祸倒也罢了,若是为了躲他,那么他就死定了。
“去知会礼部,皇上许久未见淮安王甚是想念,如今小王爷已然进京,就该早些安排入宫面圣。”
“是。”乔开不解却又不大好问,想着这小王爷也真是倒霉,才回京就被主子给盯上了,这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不过说起来若不是他将主子赠予的物件到处散去,那些个香艳的传闻也就不会有了,这么一想又觉得淮安小王爷着实也是不亏。
南宫烁起身走到门口,忽地想起件事来:“太子是不是邀我午后东宫对弈?”
乔开:“是,太子殿下说爷要是没啥事儿还请进宫一块儿用午膳,用完膳之后再好好杀他几盘。小的知道爷并不想去东宫,所以……”
南宫烁一挥大袖,带起的风糊了乔开一脸:“告诉他,午膳就免了,等爷睡完午觉晚些时候再去。”
乔开张了张嘴,自家的爷啥时候卖太子爷面子了?不对啊,没那交情啊。
“……是。”
*
车队整装完毕,简单用了一些餐食,进得城来刚过午时。
“我们进了城定有人通知宫里,想来明日皇帝就会召见。”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方一桐老老实实坐进了马车里,微微挑起一点窗帘,看了看外面的街道,繁华一如多年前。
“晓得。”饶是坐在车里,拢着手炉,生着炭盆,湛流云还是裹进大氅,消瘦的下颚围在洁白的风毛里,衬着被碳炉烤出来的两抹红团,难得的显得气色极佳。
“还有件事,如今的淮安王府恐怕只有原来一半大……”
另一半,被赁了出去。
今年春天的时候接到京都看房子老家院的信,因着府邸年久失修,多处房子早已不大好,恰逢今春多雨,生生下塌了两间房。老家院不得已寄信到淮安让派人回来修葺一番。
虽说淮安王府的日子过得不似前几年那么拮据糟糕,但是要一口气拿出上万两银子修葺屋子却也是有些伤筋动骨的。
陈守德与方一桐商量之后,决定将王府一分为二,砌了一堵墙隔成东西两处宅子,把西边那一半赁给了进京做买卖的富商,所得银子恰能将东边一半翻新了一遍。
甚是划算。
“那会子你正好旧疾发作,这事儿我们就不曾与你说。到时候如果住着不舒坦了你就和我说,那租客最多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到时候我们把房子收回来。”
湛流云是方一桐按着自己的理想型去写的一个人物,长得英俊无攻击性,永远云淡风轻,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却能为所爱赴汤蹈火,坚定不移。
当初为了刻画出他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气质,方一桐简直伤透了脑筋,搜肠刮肚把毕生所学能用得上的词汇、描写都用上了,颇耗费了不少笔墨。
湛流云温声道:“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住不了那么些房子,少几个院子倒也省得打扫,你这样安排甚好。”末了,还给了方一桐一抹春风化雨的笑容。
有时候,方一桐就想如果不是因为双男主的设定,湛流云注定是要喜欢南宫烁的,她应该是十分乐意靠近他,陪伴他到生命的终点。
想,不过就是想想而已。
既然这里是《攻王攻略》本略,核心就只能是某男和某男的爱情攻略。身为作者,方一桐深知剧情一旦丢弃大纲和主线,最终是要崩人设的。一旦崩了就难以掌控了,搞不好会带累整个世界崩塌,那就不好玩了。
淮安王府位于京都城东,过了城门走了不多时就到了。
方一桐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冤大头花一年一万两银子租这半拉王府了,那哪里是半拉,简直是三分之二个王府好吗。
偌大一个王府如今只剩下两个正经院子,和一些庑房,连花园都被隔了泰半过去,花园里的荷花池只剩了一脸盆大小,其他的都在围墙那一边,透过墙下水面的倒影,可以看见她最喜欢的水榭如今可望不可即。
“你咋不一万两租给他整个王府算了。”方一桐看着年迈的家院,咬牙切齿。
然而,老家院闻言,带了几分自得,连忙邀功道:“不瞒公子,那人起初还真说一万两要租整个王府,老奴想着他这是要连老奴的房间一块儿霸占了,那老奴还怎么看房子呢?于是便留了门厅院子和这两个内院。”
方一桐:“……”喝了几口茶水,拍着胸脯平复了一会儿,总算按下了火气。
“回头你同赁屋子的说,契约满了便不赁了,让他早先另寻他处。”
“这恐怕不行,公子。”老家院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悉悉索索半天抖不开。
小花在一旁看不过眼,一把拿了过来两下展开来,面色一沉,递给方一桐:“公子。”
不看不打紧,一看方一桐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老家院竟然与人家签了五年租赁合同,白字黑字写着租期五年,租金按年支付,还特地十分明确地载明谁若违规需要支付五倍年租金的银子给对方。
写书的时候虽然从逻辑上会给角色们安排如何过日子,却不必精细到每日三餐,吃啥喝啥睡哪儿,从哪儿赚银子,又花哪儿去。
可是当故事变成生活的时候,所有生活中会遇见的琐事便纷至沓来,有时候恨不得一分银子掰成两半花,是以,也就有了原剧情之外的租赁房子一事。
方一桐掐着人中很快同自己和解,毕竟五年就是白花花的五万两银子,当过家管过钱,她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不就是住得紧巴一点吗,能有什么?当年写《攻王攻略》的时候她还住着只有十个平方的单身公寓呢。
在这里,除了推进原剧情之外也就赚钱值得她费点心,所以余下的俩院子真的挺好的。
两处院子,一大一小。
小的自然给了湛流霜。
她同湛流云共住一个院子,毕竟她是个“男人”。
院子分配完毕,众人片刻不停歇地开始搬东西归置。
虽然留下的屋子是少了点,修葺起来反倒省钱了,所以,一万两银子不仅补了漏,顺带着补了补漆,添置了一些物什,加上老家院接到主子要入京的消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现在简直符合拎包入住的最高级别标准。
方一桐安排好湛流霜,回到自己房中整理行李。
这个院子虽说是一个,却是两进的,还带有耳房,他们住起来实在是绰绰有余。
湛流云安排在了后进正屋,方一桐住在前头,两排屋子隔着一个天井,推窗可见,倒也不错。
湛流云喜欢读书,古籍典著带来不少,方一桐差人在他卧房隔壁收拾出一间屋子作为书房,更是让陈守德亲自过去布置整理。
方一桐也爱读书,却都是些话本杂物,满满当当装了两箱子,好在如今小花长成了人高马大,力气比起男家丁来也不逊色,撸着袖子便开始搬。
小花抱着一箱书进了来:“公子外头有个人自称什么里布外布的,找咱家小王爷。”
“礼部?”
方一桐咯噔了一下,虽说晓得皇帝的召见回来的很快,但是,这也太快了吧,他们前脚才进门,召见的圣旨后脚就到了,难道候在门外的不成?
心中虽有疑问,却怠慢不得。
方一桐捞起一个荷包,抬脚就出了房门。
礼部来的是两位年轻的小员外郎,正在前头花厅里坐着,见着方一桐便起身深深做了一个揖:“下官见过淮安王。”
“这位大人快免礼,我家王爷路途劳顿,正在屋里歇下,敢问大人有何指教?”原剧情没有这一茬,方一桐十分真诚得打听。
那小官员直起身子,笑吟吟问道:“那您是桐公子?”
“正是在下。”
方一桐回答完只见原本跟在后头的那位青衫小官悄摸着抬起眼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打头的官员道:“卑职早有耳闻,丹阳守备方将军之子才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大人过奖,不知大人此时过府是为了……”说话间将鼓鼓囊囊地荷包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他的手中。
接过鼓鼓囊囊的荷包,礼部的小官员笑容都能从眼角的褶皱里飞起来:“烦请转告小王爷,休整片刻,宫里就会来人接王爷进宫见驾。”
本来礼部传话的官只消说到此就完成了任务,奈何人家看在荷包的份上又提了一句:“瑞王殿下晚些时候会去东宫,你们兴许能同……”
后头的小官突然呛了唾沫似的,猛咳起来。
说话的小官愣了一下,面色白一霎,连忙拱手告辞。
方一桐原本想问一问,印象中这瑞王府远在城西,南宫烁进宫和湛流云进宫走的就是两个方向,何来的一道?
想来这礼部的小官也是听说了些许淮小王爷和瑞王殿下的“绯闻”,又念着报个口信拿那么些赏赐不大合适,所以顺水再做个人情。
如此一思量,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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