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沈绵淡雾开

    一直到现在为止, 宋鸣风整个人都还沉浸在一种十分荒谬的情绪当中。

    亲戚这么多年,他跟曲萧并不投脾气,甚至也看不惯对方的一些行为,但是不得不说, 一直到宋琬去世, 曲萧都对她不错。

    所以即便是后来曲萧另娶,也是人之常情, 两家虽然疏远了, 但也并未因此而交恶。

    从刚才在皇上面前开始,直到现在, 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宋鸣风的想象力。

    此时听曲萧这样说,他不由冷笑了一声,低语道“真是见鬼了。”

    宋鸣风捏紧了拳头,抬起头来, 用一种强自克制着的冷静声音道“曲萧,你跟我来, 咱们有什么话都敞亮着说开了, 别总是在心里琢磨那些见不着影的事。”

    说完之后, 宋鸣风又拽了曲长负一把, 大步朝着宋家的马车走去。

    曲萧犹豫了一下, 也上了相府的马车,吩咐道“去太师府。”

    宋鸣风、曲萧和曲长负三人各自乘坐马车, 同时有带有随从, 三队人马规模浩大地来到了太师府外面,还把守门的小厮吓了一跳。

    方才宋家的大公子宋蕴、四公子宋绎也全都上了早朝, 已经知道曲长负要去南戎的事, 但后续他们单独去议政殿又发生了什么, 便不得而知了。

    两人回府之后都焦灼不已,一会便要看看宋鸣风回来了没有,以便询问情况,弄得满府女眷也都惴惴不安的。

    宋绎驴拉磨一样在院子里转圈,听到门外传来动静,立刻扑了上去,没想到瞧见了一大群的人。

    他正要询问,看见了曲萧,脸色就变得不好起来,冷声道“姑父居然上门来了,难为您还认得这门亲戚。”

    虽然因为庆昌郡主刁难曲长负的事,宋绎对于曲萧的作为颇多微词,但当面见到还一向是十分恭敬的。

    直到这回在大殿上,见他口口声声要将曲长负逼去南戎,这才激起了宋绎的极大不满。

    他不明就里,到现在还以为曲萧是想通过让儿子涉险来博取皇上欢心,巩固自身地位,因而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

    宋蕴则注意到曲长负的脸色极为不好,立刻吩咐下人给他倒了碗热腾腾的牛乳送上来,拍了拍曲长负的后背道“兰台,去那边坐下。”

    他也没搭理曲萧。

    对于儿子的无礼,宋鸣风并未呵斥,而是吩咐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只留下了曲萧、曲长负、他们夫妻二人,以及宋蕴宋绎两兄弟在。

    众人坐在了会客厅中,神色各异。

    宋鸣风道“曲萧,咱们两家是多年的姻亲关系,平时相处的也算和气,今天父亲不在,我在宋家做主。你怀疑小琬的清白,因而给兰台下毒之事,需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慢,脸上神色显而易见的痛心。

    曲长负默不作声,缓缓喝着手中的牛乳,仿佛事不关己。

    宋二夫人用帕子掩住了口,宋蕴和宋绎两人则异口同声地说道“什么下毒”

    宋鸣风言简意赅地把事情总结了几句,然后说道“老四,你跑一趟,把你谢叔叔给请过来,让他当面说一说,他跟你小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绎犹在震惊与愤怒之中,站起身来,狠狠瞪了曲萧一眼,大步离开前厅。

    曲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迅速地加快跳动着,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是他最大的心病。

    他一直想知道,宋琬和谢同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两人的感情有多深,而自己在宋琬的心中,又算是什么。

    但是他不敢问,他怕有一些东西说出口,就会把一切自欺欺人的幻想打破。

    就像小时候寄住在叔父家里,明明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父母遗留下来的财产,才给自己一处牛棚旁边的小屋栖身,但他仍是装作一无所知。

    只要撕破脸,就会被赶出去,甚至可能因为财产遭难,但什么都不说,这里就仍是他的家。

    现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连宋琬都早已经变做了一把白骨,而他终于要被人逼迫着,才能去面对所有的真相。

    众人沉默着等待,宋蕴不时面色不善地打量着曲萧,过了一会,谢同和宋绎才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宋绎显然已经把事情跟谢同说了,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一进了大厅,谢同就大步走到了曲萧的面前,二话不说,拎起他的衣领,重重就是一拳。

    曲萧猝不及防,头被谢同打的歪了过去,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一拳是替你妻子打的”

    谢同犹不解恨,又抬起手来“这一拳是替你儿子打的”

    曲萧却在第二拳的时候反应了过来,抬手接住了谢同的拳头,将他推开。

    他往旁边吐了口血沫子,讥刺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的妻子儿子出头倒是你若要说,那边坐着的是你儿子,方才挨这一拳,当我认了。”

    曲长负皱起眉头,宋蕴恼火地说道“你说什么”

    谢同却冷笑道“我就是要替他们出头又如何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多疑阴毒又自卑之人,我就是说什么,当初也要阻止她跟你成亲”

    他未回头,沉声道“宋二哥,请夫人回避一下罢。”

    宋鸣风叹口气,冲着妻子摆了摆手,让她退到后面。

    谢同顿了顿,则在曲萧充满疑虑与敌意目光的注视下,将自己的腰带解开了。

    他的裤子滑落在地上,露出残缺的男官,那伤口显见已经是陈年旧伤。

    这件事,除了谢同自己,只有宋鸣风和无意中撞见过谢同洗澡的宋彦是知情人。

    这么多年下来,甚至连宋绎、宋蕴和曲长负都从未听闻。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男性来说,这都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谢同也曾经对此事百般回避,视为奇耻大辱,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如果当年自己能够再坦诚一点,或者采取另外一种方式,今日很多人的命运都将会不一样。

    曲长负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谢同看着他长大,情分早已胜似亲生父子一般,他一直很羡慕曲萧,却没想到,曲萧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儿。

    谢同垂下眼,将衣服穿好,平淡道“当年,我在战场上不慎踩到了火药,伤及身体,无法人道。就是因为这伤,我才会托词要为别的女人终身不娶,让小琬彻底死心。这件事,当时的战友和军医都是知情的。”

    曲萧定定地站在那里,眼神放空,好似已经化成了一尊石像。

    宋鸣风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小妹的性格向来都是如此,对待亲近的人,不会有多少心眼,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欺瞒。她连自己跟谢同的旧情都对你坦诚以告,若这孩子果真不是你的,她又怎会不说”

    他的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怒与痛楚“偏生你们甫一成亲,她就有了身孕,偏生兰台是早产,你便因此产生疑心了吗”

    “曲萧,我宋家的女儿既然是嫁不出去,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法算计夫婿。我不信小妹会做出这种事,你若仍是存疑,今天咱们就把什么都验个清楚”

    他挥了挥手“来人,拿碗水过来”

    几只一模一样的碗被端过来,宋鸣风当着曲萧的面,亲自将这几只碗随意移动和交换位置,直到难以区分之后,才令人拿着壶一一将水倒入。

    曲萧几乎是在宋鸣风的呵斥下,木然将自己的手指刺破,挤了一滴鲜血进去,其他人也纷纷如此。

    他看见,曲长负的血跟谢同、宋鸣风全不相融,到了他这里,父子两人的鲜血立刻融在了一处,再也难以分开。

    原来从始至终,曲长负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他,却猜疑妻子多年,更下毒害了当年无限疼爱的长子,以至于他落下病根,妻子也因当初思念走失的儿子,抱憾而终。

    曲萧盯着那碗血水,仿佛里面倒映出了什么恶鬼一般,然后他退后两步,忽然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宋绎站在他旁边,抬手就要拦“哎,你干什么去这样就想走了”

    曲长负却抓住了他的手臂,说道“四表兄,随他罢。”

    宋绎被曲长负一挡,颓然将手放下,鼻子却忽然一酸,一转身将曲长负抱住。

    “弟弟。”宋绎的声音中带着痛楚,“这些年委屈你了”

    曲长负被他紧紧地抱着,有时候,有个人能支撑起自己身体的力量,也是一件可以令人暂得安心的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似乎也涌上了些微泪意,但轻轻一眨,便散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心死、悲伤,与软弱,而站在这里的曲长负,流血不流泪,言败不言悔

    宋鸣风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喃喃叹气道“唉,这叫什么事啊。”

    他用手捂住了脸,撑着额头安静片刻。

    自己这个当舅舅的,都自觉跟外甥血脉相连,平时简直把孩子疼到了骨子里,又怜惜他身体不好,没有母亲照料,平日里说句重话都舍不得。

    可想而知,如今知道真相后,宋鸣风有多么心疼和自责。

    这也就是宋太师不在这里,老爷子半生戎马,威风凛凛,要是让他知道了曲长负这病是被活生生折腾出来的,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宋鸣风又不由想起了自己在战场上暂时行踪不明的父亲和兄弟,以及曲长负即将前往南戎的事情,更加烦恼无限。

    真不知道父亲唯独将他留在这里,是在保护他还是在考验他,总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一肩担下了。

    宋鸣风道“兰台,你要是不愿意再回相府,就在宋家住着罢。一会让你舅母给你把院子收拾出来。至于出使南戎的事你别怕,舅舅一定想法子给你推了。”

    曲长负听到正事,定了定神“二舅,南戎我是一定要去的,不是谁要逼我去,是我自己得做这件事。”

    宋鸣风皱眉,但此刻正心疼他,又舍不得说重话“唉,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听劝”

    “舅舅勿要担心,其实曾经那些经历,恰好证明了我的命很大。”

    曲长负在旁边坐下,清清楚楚地说道“怎么死都死不了,所以我就更要好好地活。建功立业,不负恩义,不枉此生。”

    他语气始终冷静,眼眸微微一挑,却似盛着万里山河。

    “舅舅,您放心,我不会有事,而且一定会把外公他们,都给找回来。”

    曲萧失魂落魄地跑出相府,脚步快的就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他一样,把等在外面的随从们都吓了一跳。

    大家站在原地愣了愣,才连忙赶着马车追了过去。

    一名随从小跑在曲萧身侧,追着劝道“老爷,老爷,您有什么急事,还请坐马车罢。”

    他在相府多年,从未见过曲萧如此失态。

    但想来也是,一位丞相,竟然被自己的儿子搞得连贬数级,不得不外放去当知府,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难以承受的打击。

    曲萧已经忘了自己还有马车,被喊了好几声之后才逐渐有了思考问题的能力,脚步一停。

    随从们扶着他上了马车,曲萧定了定神,恢复理智的同时,心痛如绞。

    “不回相府。”

    他哑着嗓子说道“去刑部。”

    曲萧以前的亲随曹献,自从上回陷害曲长负失败之后,便被关押在了刑部。

    他虽身患绝症,但大概是心态坦然的缘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说得上一句“不错”。

    曹献伺候曲萧多年,是他最重要的心腹。

    当年怀疑曲长负并非亲子,滴血认亲,发现药方当中有毒等事,除了曲萧自己,另一个知道内情甚至亲眼目睹的人,就是曹献。

    当年曲萧连着试了三次,曲长负和他的鲜血都不相融,可这回在宋家,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曹献,除了他从中做下手脚,故意误导曲萧,整件事情再也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上的旨意尚未传出,曲萧目前还是丞相,没有人会为了这点事与他为难。

    曲萧顺利进入了刑部大牢,曹献正蓬头垢面地缩在一张茅草床上。

    他见到曲萧,连忙站起身来,诧异道“老爷,您怎么来了”

    曲萧眼睛通红地瞪着他,然后“刷”地一声抽出了从随从那里拿来的一柄剑。

    他的手紧紧攥着剑柄,杀气腾腾地说道“其他人都下去。”

    本来就是个将要被处以极刑的阶下囚,就算是被曲相给杀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其余人很快就退了出去,现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曹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奇怪的颤抖“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曲萧冷冷地说“说当初为什么要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兰台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甚至还不敢深想,曲长负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心血,烫的嘴里生疼,又被艰难无比地吐露。

    曹献一怔,说道“你的意思是,曲长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现在知道了”

    曲萧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手臂的颤抖,剑刃划破了曹献的脖子,鲜血流下来,曹献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是热切地等待着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

    曲萧冷冷看着对方,一语未发。

    片刻之后,曹献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流出眼泪“老天有眼,当真是老天有眼曲萧啊曲萧,我等这一天,可是已经等得太久了”

    曲萧目光一凛,虽然已经猜到一切,还是觉得怒不可遏。

    他一剑挥下去,砍在了曹献的肩膀上,怒喝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乎是他平生以来,头一次这样的失态。

    曲萧不会武,但手中宝剑锋利,还是将曹献的肩头砍出了一道极深的剑伤。

    他却仿佛根本不知道疼一样,昂然回答道“当然是为了报复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我妻子被人害死,我欲为她报仇我妻子被害死是真,而其实其他的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曹献道“曲萧,当年是你,好端端地没事找事,提议查处囤积贩卖私盐之人。我妻子当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也要被你亲自领命追捕,结果在混乱中因马蹄踩踏而死”

    这些话在心中憋了多年,因此此刻被他说出来,简直顺畅无比

    “我那个时候就想过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定要给妻子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我好不容易混到你身边,用了好几年,才获得了你的信任,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才能好好地报复你,让你像我一般痛不欲生”

    枉费他这么多年经历大风大浪,连敌国的奸细都瞒不过曲萧的眼睛,结果到头来,竟然被这样一个一直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小人给骗了。

    说到底,利用的都是他的自负和偏激。

    曲萧只觉得怒不可遏“国有国法,贩卖私盐本就依律当斩,你的妻子又有何冤屈你若要仇恨报复,便冲着我来,当时我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他又何其无辜”

    曹献嘲讽道“你原来知道幼子无辜吗既然知道,当初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觉得大少爷并非你的亲子,将他扔下的人不是我,给他下毒的可也不是我啊”

    “眼下,你还得眼睁睁看着他往南戎去,这也是你造成的。”

    他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亲手害了自己亲生儿子,这感觉不会比我当年在家中听到亡妻死讯更加好受我算是对得住他们娘儿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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