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伶俐不如痴

    此时的皇宫中, 隆裕帝也刚刚听说了郢国使臣被南戎忽韩王所杀的消息。

    对此他震怒异常。

    这种恼怒,倒不是来源于对曲长负和其他郢国子民身亡的惋惜,而是因为这些人的死没有发挥出应当的价值。

    曲长负等人出使的目的, 一为给新任大君赫连耀交代,二为了说动南戎联合抗击西羌。

    说句不太好听的, 如果今天杀掉这些人的是赫连耀, 隆裕帝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因为牺牲二百来人的性命,换来一个让南戎欠下人情的机会,值得。

    毕竟一旦在战场上厮杀起来,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然而动手的是赫连英都, 那就不一样了。

    他本身就是争夺王位的失败者, 这么一插手, 让郢国派遣使者的两样目的一个都没能达到。而且还平白把曲长负搭进去,难免引起宋家和璟王的不满。

    可想而知, 这个消息让隆裕帝的心情有多么不好。

    正在他大发脾气的时候, 偏生外面又来了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陛下,璟王殿下已、已经回到京城了。”

    靖千江才出征没有多长时间,甚至连他不久之前取得大捷的事都还没来得及传到京城,这消息听的隆裕帝一怔。

    他问道“你是说东征军已经返京”

    无怪他惊讶,身为皇上, 竟然没有收到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 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璟王是飞回来的不成

    前来禀报的内侍却道“陛下, 是璟王殿下一个人回来的。看到他驰马进城, 城门将才得了消息, 前来通报。”

    靖千江私自回来, 竟然还如此大摇大摆, 不加掩饰,这个举动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城门将好不容易将他拦在外面检查路引,趁着这个机会,派人紧赶慢赶,差点跑断了腿才比靖千江快上一步,将这个消息通禀给了隆裕帝。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便又有人上前禀告,璟王殿下已经入宫了,在外求见。

    隆裕帝本来就心情不好,这样一听不禁沉下了脸,说道“他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是恃宠而骄”

    皇上这样怒形于色的情况十分少见,若是平常,他纵使有所不满也不会明着说出来,实在是靖千江这一系列的举动太过跋扈张扬。

    旁边几位前来同皇上议论使者被杀一事的大臣们互相看看,都觉得自己这种时候在场有点倒霉,更不明白璟王的举动何以如此失常。

    就算是有最新战报,也用不着他亲自来送啊。

    正猜疑间,隆裕帝已经吩咐令璟王上殿。

    很快,靖千江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出去这些日子,竟然竟然消瘦了许多,身形高且笔直,两颊几乎都凹了下去,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寒光四射,深沉森冷。

    这样大为不同的神情气质,乍一看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隆裕帝心里有气,只叫了他的封号“璟王,你”

    靖千江却将他打断了“陛下”

    他昂立未跪,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曲长负何在臣想见一见他。”

    他一言出口,满殿的人悚然而惊。

    璟王这样违反军令而回,气势汹汹冲入宫中,谁都以为他有什么惊天的大事,却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曲长负。

    当初靖千江自请出征,就对隆裕帝说过,这是因为他不想郢国将希望寄托在南戎的相助上面。隆裕帝答应他会好好考虑,靖千江这才赶赴沙场。

    而后听闻隆裕帝有将曲长负派往南戎的打算,靖千江不惜暴露自己的心意,千里传书,令人拿着当年隆裕帝赐下的圣旨入宫求情,隆裕帝将圣旨压下,不做回应。

    他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只想一切都等靖千江打完这场仗再做安抚。

    隆裕帝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在传书的同时,靖千江竟然也已经不顾军令,亲自跑了回来。

    此刻曲长负的死讯刚刚传来不久,想必靖千江也已经在半路上听闻了,才会这样说,隆裕帝不由稍感心虚。

    他的神色淡下来,站起身,站在大殿的最高处冷冷地俯视着靖千江。

    隆裕帝说道“曲大人已经以身殉国,朕会好好地追封祭奠。璟王,你一路劳累,朕不会治你大不敬之罪,下去罢”

    若是从一开始便得知这个消息,靖千江早已直接奔赴南戎,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可他连日来在外厮杀,好不容易才领军从一片大泽之中突围而出,只知道曲长负要被派往南戎,却根本不知道此事是否定下,他何时启程,这才一个人急赶回京。

    仿佛旧日憾事重现,他一路上祈祷着要赶得上,来得及,甫一进京,迎面听说的便是如此噩耗。

    曲长负死了

    这五个字,从上一世开始,就是他心中的魔咒。

    甚至每每方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就会激起一阵几乎要把心脏蚕食的怨毒恨火。

    这是他此生唯一的念想,是他最珍惜、最不能失去的。

    如今死讯从对方的口中说出,却如此的轻描淡写,轻易的仿佛仅仅是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靖千江突然暴起,猛地冲上前一把掀翻了御案。

    他卡住隆裕帝的脖子,将对方整个人撞的向后仰倒,被死死按在了龙椅之上。

    “你答应过我什么”

    靖千江声音嘶哑,怒喝道“混账”

    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他、他疯了吗

    整个大殿之中寂静如死,唯闻御案翻倒的声音轰然响起,靖千江的怒吼传来回音。

    极度的震惊之后,周围又瞬间混乱起来。

    大臣们的呵斥声响起,近卫纷纷举刀涌上,到了阶前却也不敢妄动,只紧张地把靖千江围在中间。

    “以身殉国,为君尽忠哈哈,请问国君配吗”

    靖千江对周遭情况视而不见,他只是紧盯着隆裕帝,冷笑起来“他鞠躬尽瘁,一心所为,只有民生疾苦,江山社稷,你却因为自己懦弱怕事,治国无能,毫不犹豫地牺牲手下臣子,如今居然还有脸面要求别人的忠心”

    他嘶声斥道“你不配”

    隆裕帝这辈子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

    对面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刺客,是他的侄子,也在战场上杀人无数、骁勇无匹的璟王。

    那杀意如此真实,他的手指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扭断自己的喉咙

    隆裕帝脸色涨的发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背后不知道是哪位大臣胆战心惊地抖着声音高声喊道“璟王殿下,请您千万冷静您如今位高权重,又得陛下宠爱,连今日的大不敬之罪陛下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犯下如此的滔天大错啊殿下”

    靖千江对这样的苦心劝说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情绪几乎已经错乱,颠三倒四地说道

    “他身子一向不好,一辈子也没有几日轻松快乐的时候我本盼着他这一世能平安度过,让我陪在他身边就好了。好不容易,他答应我了,他都已经,都已经同意了。”

    他心中一派茫然怨恨,所有思绪俱化成空“我都说了,我给你打江山,我为你卖命,只要他平安,你为何要言而无信”

    说到这里,靖千江本能地听见身后极轻微的“呛啷”一向,仿佛刀剑出鞘的声音,五指立刻一收,冷笑道“谁敢过来”

    “璟王,你真是疯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惊恐地说道,靖千江冷笑起来,几乎不可自抑。

    他可不就是疯了

    他是死而复生的怪物,这具躯壳中所装的,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平日里披着人皮,装模作样地在人群中欢笑。

    因为日子过得太过满足,久而久之,竟然真的相信了上苍的垂怜,便也糊里糊涂地把自个当成个正常人了。

    “曲长负”这三个字,就是那能让他现出原形的魔咒。

    没有了这个人,妄想着要爬进阳光之中的鬼魂,又一次被打入地狱了

    “为什么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只有权力、私欲和猜忌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叔父,我念着这点骨肉亲情,谨言慎行,不争不抢,你要我上阵杀敌也好,淡泊名利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一个人。”

    靖千江厉喝道“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他他明明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付出了那么多”

    上辈子曲长负死后,他还撑持着记起对方遗愿,硬是等江山社稷都稳定下来,这才复仇自尽,可如今再来一次,他实在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什么家国天下都去他妈的吧,大家一起玩完算了

    靖千江猛然收力,隆裕帝脖子上的骨骼喀喀作响,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两边侍卫见势不妙,不敢再有所顾忌,纷纷一拥而上。

    形势一片混乱,殿外的侍卫也顾不上再拦人了,趁此时机,刚刚匆忙赶到的谢九泉直奔大殿之内。

    他不敢夺刀,仗着武艺过人,硬是拨开几名近卫,迅速挤到了靖千江身边,一把抓住他还掐在皇上脖子上的手臂。

    “冷静”

    谢九泉在他耳边迅速低语道“他没事”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曲长负此刻是不是就真的安然无恙,但刚刚经历过这种心情的谢九泉十分清楚,怎样的话才能迅速让靖千江停手。

    果然,靖千江绷紧的肌肉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猛然转过头去,用泛红的眼睛瞪着谢九泉“你说什么”

    谢九泉低声道“我的话你已经听见了,我不会骗你,我这里有他的信你莫要铸成大错,快将陛下放开”

    靖千江总算勉强从满脑子的悲痛仇恨中找到了一丝理智,如果是别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未必会信,但若曲长负真的出事,谢九泉不会有心情跑过来。

    旁边的人听不见谢九泉说了什么,只看见靖千江被他一番拉扯之后,总算放开了皇上,都是大松了一口气,恨不得跪下来叩拜神佛。

    众人一拥而上,查看皇上的情况,还有人想上前把靖千江给押下去。

    靖千江却从袖中摸出一块金牌,冷笑道“本王乃是定襄太子之子,谁敢拿我”

    他的身份确实非同一般,况且此时殿上并无皇室之人,平时能主持大事的曲相也被贬出京城了,还真没人能下令拿靖千江。

    而且凭着他的武功,以及方才那副近乎癫狂的模样,也没人有信心能够拿得住他。

    这么多的人,竟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差点掐死皇帝的人大摇大摆地离开,简直匪夷所思。

    “算了先救陛下要紧,快盯着璟王,然后去禀报太子殿下”

    虽然无法立刻将他关押囚禁,但自然也不能放任靖千江逃跑,他前脚出宫回府,随后璟王府便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对于这个下场,靖千江毫不意外。

    左右曲长负要是出事了,他一天也不想多活着,靖千江入宫之前本来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早已传信安排府中下人离开。

    此刻再回来,竟恍若隔世一般,一座空荡荡的华丽府邸当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往日繁华对比鲜明。

    靖千江一踏进王府大门,腿就软了。

    他往门口的石阶上一坐,甚至顾不得拂去地上积雪,便忙不迭地摸出谢九泉趁乱塞在他怀里的那封信,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

    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靖千江的鼻子便不由一酸。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原本整颗心都乱七八糟,但曲长负无论说话还是写信,一向简单明了,直入重点,靖千江扫过几行字,便逐渐将内容看了进去,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

    曲长负在信上透露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

    他在上面写道,根据他这些日子对于南戎信任大君登位过程的了解,感到对方的行事作风十分熟悉,与曾经那个左思王也甚为不同。

    人如果重生了,会有一定的改变,但在政策和风格上这样完全彻底的扭转,却是不大可能发生。

    他怀疑,重生的并不是左思王,而是大君幼子赫连莳罗,也就是他曾经教导过的徒弟。

    但两人的身份为何会发生偏差,曲长负也不得而知,这个猜测毫无依据,后续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说完这件事,曲长负又提醒靖千江,他此去南戎,无论是郢国、西羌还是南戎内部,必定都有人不愿意看到这桩和谈成功,因此一路上不会太平。

    若是听闻了什么意外出现,很有可能只是他为了麻痹敌人,或者敌方想要混淆视听的障眼法,让靖千江一定要冷静判断,不必惊慌。

    不得不说曲长负料事如神,将每一个人有可能的反应,以及每一桩事件或许出现的发现都预计的很准。

    但也正因为他提前说的太准,又让人难以尽信,忍不住地要担心中间会不会再发生什么其他的变故。

    靖千江将曲长负的信读了又读,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怀里。

    他此时虽然依旧忧心,但好歹从之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冷静下来了,开始认真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无论怎样,靖千江都不后悔刚才的行为。

    他这一生最恨被别人搪塞欺骗当然,如果对方是曲长负,那可以例外。

    但隆裕帝一边近乎哄骗地利用他打天下,一边将曲长负派出去送死,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曲长负没事,那是曲长负的本事,可不代表靖千江能够原谅这种行为。

    以隆裕帝对他的猜忌和提防,就算没有今日之事,裂隙也会越来越大,靖千江并非没有制衡和应对的后手。

    但目前,他需要想办法立刻前往南戎去找曲长负。

    只要能见到对方,没了什么都不要紧。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这个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袍都已经被冰雪给打湿了。

    再加上长途赶路和方才在宫中的冲突,他全身上下都皱皱巴巴的,下巴上还冒出了胡茬,整个人简直狼狈不堪。

    靖千江摸了摸下巴,忍不住苦笑着自语道“此刻若是你在,怕是一定要揶揄我了。我倒是宁肯被你狠狠嘲笑。”

    正在这时,被封住的王府大门忽然从身后打开了,外面耀眼的火光一下子就照了进来。

    靖千江眯起眼睛,脸上稍显温柔的神色转眼间又变得阴冷。

    他回头一看,只见齐徽带着不少的侍卫站在门口,正同外面看守王府的重兵说话。

    皇上龙体有恙,万事自然便是太子做主,此时齐徽已经把宫中的乱局压下,寥寥数语之后,便得统领放行。

    齐徽进了璟王府之后,又吩咐侍卫关上了门,打量靖千江两眼,淡淡道“孤先前便觉得璟王胆大,如今发现,还是低估了你。”

    靖千江道“哈哈,是么我还以为太子是来冲我道谢的,如果方才我再使力几分,这天底下可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了。”

    他可真是豁出去了,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齐徽说“能得到身外一切,终究也得不到人心。”

    他微微一顿,声音忽而转低“他没事,是么”

    靖千江道“你说什么,听不懂。”

    齐徽道“如果他当真有事,即便方才谢九泉过来阻拦,你也不会突然停手的。南戎那边一直想找他,这事怕是一场设计,只是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到底有几分凶险。”

    他猜的倒是一点错都没有,靖千江并未表态,双目微垂,似听非听。

    他本来以为齐徽就是过来向自己试探消息的,却不料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你要去南戎,就换上东宫侍卫服色。”

    靖千江一抬头,疑道“你什么意思”

    齐徽道“父皇目前还在昏迷,但御医说至多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醒来。我知道你一定想去找有瑕,趁着这个机会快走,否则你不好脱身是小事,耽误了救人,只恐又出变故。”

    靖千江道“若我离开,皇上不会不知道是你私纵。”

    齐徽道“你不用怀疑我的用心,现在你是这般处境,我若是想落井下石,用不着使用这种方法我欠了他那样多,就算因此受责,也是我应该为他做的。”

    他停了停,又低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想成全你,但若我去,这层身份只会给他添麻烦,我也不是他想见到的人。”

    齐徽深深一闭目,叹息道“罢了。”

    一句“罢了”,像是出自肺腑深处,带着两生两世的遗憾、自责与不甘。

    他在逐渐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可是终究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他。

    靖千江沉默权衡片刻,而后道“谢了。”

    说完之后,他再不犹豫,干脆接过那套东宫侍卫的衣服换好,在脸上做了简单易容之后,随着齐徽混出王府,带着他的手谕一路驰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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