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生几回眸

    谢九泉看着曲长负递过来的信, 一时无言,半晌才缓缓拿在手里。

    他低头看了片刻,说道“你这个人向来我行我素惯了, 旁人的心情、感受, 原本都不在你眼中,可如今, 你要做什么, 竟然学会了给旁人交代。”

    曲长负道“所以”

    谢九泉说道“看来先前并不是我的错觉, 你对璟王,确实不同。”

    曲长负微微一笑,负手道“人生在世, 有些牵挂也没什么不好的。也或许, 坦然的承认,正是摆脱过去的第一步。”

    曲萧的事情已经了解, 得知真相的痛苦所换来的, 是心结放下之后的新生。

    他仿佛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谢九泉定定看了曲长负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还是你, 潇洒自在, 即使心有牵挂,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停下脚步。”

    他慨然一叹“好罢, 我会为你把信给他, 那么现在, 我可算是你的朋友了”

    曲长负眉梢一挑, 落落笑道“同一个问题问了两辈子, 长负不敢不应。”

    此时二百名禁卫军集结完毕, 出城之后便不宜再乘坐马车,曲长负翻身上马,回眸一拱手“故人珍重,他日有缘,定有再见之期”

    谢九泉站在马下凝视着他。

    他曾经无数次希望这个人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并为此痛苦纠结,挣扎不已。

    而如今,他却发现,最适合曲长负的,不是为谁停留困守,而是像如今这般,风攘衣袂,壮志满怀。

    如果早些意识到,他们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谢九泉哈哈一笑,长长一揖到地“那便祝君此去功成,我等你回来。”

    要从京城前往南戎,最短的路线本该是沿着郢国边界的最西侧走,而后翻过红梁山,便可以到达南戎领地。

    但如今,这处边界已经被战事截的七零八落,已经没有办法通行了。因此,他们按理说只能一路向北行走,绕过西羌占领的两处小边城,再重新折回西南。

    跟随着曲长负出来的禁卫军基本也都提前了解过情况,大家本以为曲长负会选择第二条路,但没想到他带领着队伍,径直向红梁山的方向而去。

    一开始没有人质疑,但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不时看见乱军与流民,道路破败不堪,间或还有流矢乱飞,那些禁军们便渐渐有了怨言。

    文官武将之间,本就各自相轻,他们这次出来跟随着曲长负,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中是很不服气的,如今这种不满情绪总算是浮现出来了。

    曲长负看在眼里,只做不见。

    直到一日,小端过来告诉他,说两名禁军打起来了。周围的人都劝不住。

    曲长负出去查看,只见外面有不少人围成了圈,高声吆喝,情绪激动,哪里是在劝架,简直就恨不得挽袖子上去一起打。

    中间有两个人手里拿着刀对砍,一时不分上下。

    曲长负看了片刻,说道“别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人回头看见是曲长负,急忙行礼,打架的两个人却已经红了眼,根本就不理会。

    曲长负张弓射出一箭,长箭去势甚急,“呼”地一下从两名看热闹的人中间穿了过去,正好撞在了打架那两人交错的刀刃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兵刃鸣响,两把刀的刀头竟然同时折断,掉在了地上。

    那两个人只觉得手臂发麻,一下子各自向两边跃开,又惊又惧的盯着曲长负。

    曲长负因为这一下的力道震动胸肺,低头咳嗽几声,等到气顺过来了,才恹恹说道“打什么”

    他虽然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但露了这一手,让禁军们大为惊诧,一时无人敢造次。

    打架的两人并排站好了,接触到曲长负的目光,都不由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左侧那人才说道“回禀大人,是马援方才嘲笑我父亲宠妾灭妻,我一时不忿,才会跟他争斗起来。请大人恕罪。”

    马援站在他旁边,满脸不忿之色,动了动唇。

    曲长负看了看这两人的身份,再一听他们的话,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说道“吴国胜,你单说别人取笑你,难道你方才就没有嘲讽马援出身贫寒吗”

    吴国胜一惊,脱口道“你如何得知”

    曲长负没理会他的问题,淡淡道“这次随我出使南戎,并不是什么美差。马援身为长子,家中有兄弟姐妹共九人,母亲卧病在床,只能靠老父种田卖菜维生,你来这里,是因为出使者每人补贴一百两银子。”

    “吴国胜虽是五品谏议郎的嫡子,但你父亲宠爱妾侍,家中无你容身之地,你才想另辟蹊径,以搏前程。”

    “还有你,袁芳,刚才喝彩的那么大声做什么你忘了自己家中寡母了吗”

    曲长负这些天来,对所有人都是冷淡以待,没想到却对于他们的家世背景了如指掌,随口点来,全无差错。

    他眼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这才冷笑一声“所以认清楚现实罢,这一趟,不是别人求着你们来,而是你们走投无路之下,把这件差事当成了脱出困境的生路。”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别人可以抱怨,你们不配”

    他的话很难听,激的人心头一股火气,但又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事实。

    曲长负道“这一路上,越是艰难,你们越应该感到幸运,因为只有走了别人走不得的路,才不会被别人取代。如果再有心浮气躁,出言抱怨者,现在就可以好走不送,我并不稀罕留下这种下属,我要的,只有绝对的遵从”

    他说完之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不走是么”

    曲长负冷冷地说道“那么就要认罚。吴国胜马援,你们两个一人十军棍,其余从旁围观而不加劝阻者,出去跑十圈,往后谁若是再起争端,出言抱怨,立斩不赦”

    众人心头一凛,连忙应道“是”

    曲长负将众人一一扫视过去,稍感满意,道“我知道这些日子,队伍一路向红梁山而行,各位一定也颇多疑虑。如今我可直言相告,那是因为有人根本就不想让咱们顺利前往,以为另一条才是必经之路,因而设伏。”

    曲长负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倒也十分合理。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消息灵通的大人物,但因为随同出使,多少也能听说一些内情。

    知道曲长负似乎是碍了魏王的眼,又似乎跟南戎那边也有点嫌隙,他走这一遭,并不是美差。

    想害曲长负的人既然已经把他送出来了,自然不希望看见他立下大功风风光光地还朝,派人暗杀也是理所当然。

    但就像曲长负先前所说的那样,如今他们已经是命运相连,既然选择留下,只能同进同退。

    曲长负道“我原本的打算是换一条出其不意的路,避开危险。但如今大家走的辛苦,我也改变主意了。”

    小端问道“少爷,您要如何做”

    曲长负道“一再躲避不是办法,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接触到众人迷茫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不光是郢国有人不希望咱们出使成功,南戎的不同派系之间也有很多争斗啊。我记得,赫连英都应该也不喜欢我能跟赫连耀谈和吧。”

    小端差不多领悟了曲长负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曲长负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我们的前进路线放给南戎罢,我需要他们。”

    那些负责围杀出使团的死士们收到的任务内容是,所有负责出使南戎的人一个不留。

    他们计划等到把使者们斩草除根之后,再将一切伪造成是南戎人所为,涉及两国纠纷,,让别人无法求证。

    结果这些人没有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轻松的任务,他们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全都莫名其妙地被完成了。

    死士们在路上等了好几天,没看见曲长负手下的人有半条人影经过,正想扩大搜索范围,便收到了上头传下来的消息。

    消息说,皇上那边已经直接收到了前往南戎的使团出事的消息,龙颜大怒,下令彻查。

    这样,一来是听说了曲长负等人的“死讯”,二来是皇上先他们知道消息,很可能起了疑心,人员若还留在此地,容易被抓了把柄,背上这口黑锅。

    于是京城派人前来调查,所有的死士被纷纷撤离。

    总结起来,曲长负所用的方法就是,在别人解决掉你之前,先自己解决掉自己,一劳永逸。

    听到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是前方再也无人埋伏,曲长负满意地颔首。

    他令众人原地休息,自己催马到了一处高坡之上,凝望沙尘上广阔的星夜。

    南戎目前的新任大君虽然已经上位,但是几方势力不服,仍在与他明争暗斗。

    如果这个时候谁得到了郢国的支持,那么胜算就会增添不少。

    赫连英都自然不希望赫连耀见到郢国的使者,与他们合作,所以听说了曲长负他们的行程之后,立刻也暗中派人前来围剿。

    这就给了曲长负一个带领手下假死遁逃的机会。

    现在计划进展顺利,果然一切成功。

    眼下前路浩浩,已可顺他之意东南西北而行。

    这样出来一趟的好机会,可绝对不能给浪费了。

    脑海中出现一张面容,他忽然想,也不知道靖千江这个时候到哪里了,到底有没有收到自己之前寄出的信。

    谢家的庭院里,谢九泉赤着上身,持剑而舞,虽是隆冬时节,他脸上身上却是不停有汗珠滑落,周围地面上的积雪也纷纷化去。

    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习惯,只要他拿起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曲长负的身影。

    他一直以打败对方、留下对方为目标,虽然如今已经意识到,一切执念不过是一厢情愿,但要放下或者改变,却也不能够了。

    正舞的尽兴,有小厮进了院子,期期艾艾地道“少爷”

    长剑脱手而出,钉在树上,谢九泉转身,从他手中的托盘上拿起帕子擦了擦,问道“怎么”

    小厮低声道“小的小的方才听说,前方传来消息,咱们派往南戎的使团,半路上遭到南戎忽韩王赫连英都的伏击,已、已全数覆灭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九泉已经猛然探手抓住他的衣领,竟然生生将小厮从地面上提了起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双眼充血,全身颤抖,这幅样子实在太过恐怖,把小厮吓得语不成调“曲、曲、曲大人他被南戎人,杀、杀了”

    谢九泉手一软松开他,一连退了好几步,那个瞬间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前世熟悉的恐惧顿时席卷上来,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这时,他的副将走进来,瞪了那名小厮一眼,低声斥道“冒冒失失的。你先下去罢,此事莫要对他人提起。”

    小厮下去之后,他又转身扶住谢九泉,说道“将军且先莫急。这种时候,咱们一定不能冲动,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说不定曲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另有脱身的法子呢”

    这名副将跟随谢九泉最久,也了解他对曲长负的重视,生怕他悲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好挽回的事来,这才有此一劝。

    但他的无心安慰之语,却让谢九泉陡然想起曲长负离开之前说过的那番话来。

    当时曲长负说,“寒冬已至,看似草木枯零,实际上春风一吹,来年自然别有生机暗藏”。

    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谢九泉很清楚,听他说话,一定得多心,可不能光从表面那层去琢磨,这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

    难道,他在没有前往南戎之前,就早已经料中了某些事情

    对了,那封信

    当时曲长负已经给靖千江送去了消息,对他讲述目前的情况,以免他情急。

    但那边战火阻隔,交通不便,为了防止对方无法收到,于是曲长负临走之前又留给了谢九泉一封信,跟他说如果靖千江回来了,就转交给他。

    谢九泉酸是酸,但却是个十分守信的人,那封信他没有打开,一直好好地放在书房里。

    不过目前顾不得那么多了,得到提醒之后,他连上衣都顾不得穿,依旧光着膀子冲回了自己的书房当中,迅速将曲长负留给靖千江的信翻出来。

    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谢九泉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还是打开看了。

    他呼吸急促,一目十行,草草读完之后,大松了一口气,瘫在了座位上。

    直到这个时候,谢九泉才察觉到自己还没穿上衣,身上的汗水被寒气一冻,竟然已经结成了一层白霜。

    副将为他找来衣服披上,觉得谢九泉一惊一乍,忽忧忽喜,简直要对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了。

    “将军”

    谢九泉喃喃地说“我想去一趟南戎。”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虽然曲长负有言在先,说是他这一走,或有些不好的消息传来,不可尽信,但即便他料事如神,谁知道又会不会真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看了信,心中虽然宽慰了一些,但要说完全放心,还不可能。

    这时候去南戎并非明智的选择,更何况以谢九泉的身份,这京城,也不是他说走就能毫无顾忌离开的。

    副将刚要劝说,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还是刚才那名冒冒失失的小厮。

    副将方才对他憨直莽撞印象深刻,看见这厮便有些头疼,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大人”那小厮道,“方、方才又传来消息,璟王殿下回京城了,是一个人回来的”

    靖千江原本是带兵出去打仗,但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轻骑而回,必然是为了曲长负被派去出使南戎的事,情急之下才会如此。

    只是他这个时间来,曲长负的“死讯”还不知道有没有听说,万一听说了,靖千江怕是要发疯。

    谢九泉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想起曲长负的嘱托,连忙站起身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我去找他”

    小厮这才把话说完“璟王殿下冲进宫去了”

    谢九泉愣了愣,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披了上衣,将曲长负那封信在怀里一揣,大步出门而去。

    副将冲着小厮道“真不明白你在谢家当差,是怎么做到如今还没有被将军给打死的。”

    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去追谢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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