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静阔幽蓝,如意门下青年站的深稳,星眸半垂,望向车帘下那一抹煊赫笑颜。
我同你之间,何谈爱或不爱。
或许是察觉了他眼中的那一抹不屑,雪浪再度将笑颜扩大,甚至挤出了两颗小小梨涡。
想要她退缩?绝无可能。
大大小小的仗打过不下百场,即便天生有鸿运当头,那也需要亲自上阵拼杀,势必要有着百折不挠的恒心。
人心不过是小小一团肉,在她眼中不啻牛心、猪心,哪里还有高下之分?
他愈推拒,她愈来劲,他愈不屑,她愈上头。
十六年的婚约说弃便弃,转而同旁人订婚,有什么脸谈生生世世?
周遭的小媳妇大婶子,瞧着车里的那一团雪,有些艳羡,有些不屑。
“……这是有多娇?光天化日的,指望着那郎君当街疼她不是?”
“瞧瞧那郎君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哪里像是疼她的样子?”
“娇嗲嗲的,哪里像是正头娘子?也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
方才驴车一气儿驶到了门前,雪浪只在帐帘里露出了一张小脸,只冲着宋忱,小媳妇大婶子们,也只能瞧见她那双雪一般的纤手,不见她真容,此时议论纷纷的,倒是一点也没有放低声音的意思,毫不遮掩。
宋忱站的岿然不动的,大约还在想着怎么拒绝自己,趁着这功夫,雪浪抬起一只手,手指撩了帐帘一角,偏过头来,笑靥浅浅地,望住了那些四邻。
她是雪做的,自带着玉一般的光晕,就那样落入了每一个人的眼里。
脂粉不施,偏偏肌骨如雪玉,不画娥眉,偏偏眉似黛山,唇不点膏,可却鲜润若半开的花。
而那一双眸,若清溪有月,高天有星,明净澄澈烟尘不染。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偏这绝色眉眼不挂霜,笑意直达眼底,令人心生好感。
四邻的小媳妇大婶子,再不能将妄自揣测的话说出口——怕唐突了天人。
其中便有一位活络的婶子,笑着搭话,“……公子在这儿等的,原是自家娘子,散了散了……”
又有年纪尚轻的小媳妇瞧了瞧门前的宋忱,不死心地感慨了一句,“公子这样的人才,该娶什么样的妻子呢?”
咦,当我是死的么?
雪浪笑的脸都酸了,人人都明白了,怎么你还不明白了呢?
她重新露出假笑,向着那小媳妇歪着头,“嫁他不难,如我这般漂亮就成。”
大婶子小媳妇们一片哗然。
这还不难?
长成你那样,该是修了几世,烧了多少香啊?
哎,没什么可看的了,就看这公子搭理不搭理她了。
瞧公子这冷眉冷脸的,怕是和小娘子闹了矛盾?要不然怎生动也不动?
雪浪回了身,仰着头再望向宋忱,小嘴做了个口型,无声地威胁他,“我叫了啊……”
再不上来,我这白散播谣言了啊?
宋忱不说话,眸光望她望的清冷,郑来友自门后出来,面色肃穆,向着围观的小媳妇大婶子拱手道,“列位街邻还请散去吧。”
这些妇人家虽等着瞧戏,可眼前来轰的男人面目生的实在凶狠,倒也不敢多言,便依依不舍三步两回头的走了泰半,唯有几个家住的近的,回了屋舍,便上二楼扒着窗往下瞧。
宋忱待妇人皆散,这才看向雪浪,视线冰凉。
“街巷静深,正适合姑娘叫喊。”长腿一迈,他走下台阶,负手向前独行。
小驴子踢了踢蹄子,雪浪从车轿里出来,解了拴在小驴子上链接,车轿的绳子,这便倒骑在小驴子身上,扬起来白拂尘,轻轻在小驴子的背上打了一下,小驴子应声动蹄,慢慢儿地走起来。
天色半黑,街巷边的人家,都出来点门下的灯,风吹着烛火摇曳,照在青石板上,将人映出巨大的影子。
年轻的指挥使身量颇高,负手在巷中佯佯而行,走出了芝兰玉树的澹宁况味。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宋忱心中纳罕,却不愿回头看,再一晃神,身边却有嘀嗒蹄响,小小的女孩儿倒骑着驴,悠哉悠哉地行在了他的身侧。
她骑驴略略在前,手里晃着白拂尘,晃悠悠地同他说话。
“相公不怕我叫?”她问话问的轻软,声响惊动不了旁人,可娇美无俦的模样,却叫街巷两旁点灯的人看的动魄。
宋忱不给她分毫眼神,一心向前,清冷的像是一尊堪破红尘的佛。
雪浪拿白拂尘轻轻抚了抚身下的小驴子,“相公,你瞧我这小驴子好不好?都说驴是阴间的龙,阎王爷出门都要驾驴呢,这会儿还是中元日,黑白无常正勾着魂家去,相公你说,若是驴瞧见了鬼……”
她眨了眨黑亮大眼,在夜色里一脸的俏皮灵动。
“它叫还是不叫?”
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宋忱还未反应过来,她身下的小驴子已然“欸啊欸啊欸啊”的叫了起来,在这寂夜长天里尤其的刺耳。
眸光一闪,落在那始作俑者的身上,她扬着白拂尘,得意洋洋地在驴上倒坐着,好似那惨然刺耳的驴叫声,跟她毫无关系。
再看街巷两旁的人家已然被惊动了,原本在门前的开始张望,屋舍里的开了门,楼上的探着头出来——这驴委实叫的太惨了。
十分尴尬。
偏又避无可避。
心里的那股愤郁冲上心头,宋忱倏地停下脚步,一双厉目盯上了眼前得意洋洋的雪浪。
雪浪哪里肯放过他,见他停下,立时便也敲了敲小驴子的背,小驴子便停下了叫声和脚步。
“姑娘究竟要如何?”宋忱唇角微沉,极力忍下怒意,“宋某无意同姑娘周旋,更是厌恶姑娘的轻佻浮薄,姑娘还请自重。”
雪浪百毒不侵,笑的愈发的深,“我所求不多,只要相公爱我。”
宋忱的视线平静寒凉,“若是人海偶遇,姑娘惊鸿一现,宋某或许会由衷赞一句千秋佳人。目下姑娘这番纠缠不清,只会让宋某厌恶至极。”
他顿了一顿,望住了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姑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便是一根头发丝,宋某都不会喜欢。”
夜色黑寂,街巷里点了影影绰绰的灯,照的她脸上阴影一片,她的眸色愈深,像是望住了年少时的一个梦。
“相公爱谁?未婚妻子么?”她的声音无情无绪,声线冰凉如玉。
宋忱迫切地想同她有个了断,平静看向她。
“宋某爱谁,都同你无关。”
她在光影里有一种妖冶的美,异于白日里的仙姿玉骨,像是精怪狐仙一类。
真的将这些凉薄的话宣之于口,到底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内疚一闪而过。
宋忱没有等到她的回音,只微微向她点了下头,以示告辞。
只是将将走过她的身侧,便听她轻轻唤了一声相公。
宋忱驻足,她语音轻软,问向他,“相公,梦见龙女了么?”
不知哪儿起了一阵细风,穿堂入室地吹过来,钻进了宋忱的衣领,手臂脖颈倏地起了一身的细栗。
午睡时的那个旖旎的梦里,他是高坐云端的白玉佛,正自念祷心经,有着巨大身躯的龙呼风唤雨而来,在他的身侧腾跃,忽而幻化成她的模样,心经的每一个字飞散而去,在她的身后闪耀着金芒,她赤足,踩着遍地的金莲而来。
须臾,她已在他的怀中,云一样轻软的份量却销魂蚀骨,她舔舐着他,由上至下的,吮吸着他的唇角,他在她的唇齿间颤抖,心经再也念不成个,一径儿地吻住了她。
一切烟消云散,梦醒时锦裘尽湿,那样旖旎的梦里,他丢了魂。
羞愧翻涌而上,年轻的北庭指挥使面上星云不动,可心里屏障却已被击溃。
他秉持住一贯的冷峻,良久才寒凉出声,“与你何干?”
心中兵荒马乱,他匆匆而行,脚下使了轻身功夫,不过一刻便已远离了她的所在。
雪浪倒骑在驴上,霜雪在眉,显而易见的冷漠上脸,良久才以白拂尘轻敲驴背,小驴子应声而动,慢慢儿地驼着她往东去了。
先回青杏馆,只同转转小坐了一时,便趁着夜色由后门乘了马车,一路回了禁中。
芸娘在禁中翘首以盼,才将贵主盼回来,这便侍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饭食,倒是丰富,龙案上摆的满满当当。
雪浪在饮食上并不苛刻,只是有个今儿吃明儿不吃的毛病,今日在外头,也不过是晨起吃的那一小块儿茄饼。
她心中有郁气,又牵挂着不知所踪的姥姥,胃肠里便是一阵一阵的翻涌。
芸娘怕她又犯了老毛病,忙捡些清淡的小菜奉来,劝着她吃些,“总不吃,怕是要成仙儿……”
雪浪歪在案桌前,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儿,肌骨雪白的像是玉雕的人儿,她霎了一霎眼儿,只觉得案上的吃食无一处合心意。
“我要吃白面条儿……”她将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声气儿绵软,“白水下黄面,什么都别加……”
芸娘知道她又想姥姥了。
小小的姑娘下巴颏尖尖,抵在手臂上,按出了一个小窝,像只猫儿一般蜷缩着。
“从前在下邑没饭吃,去葛师傅家里借黄面,姥姥擀面条给我吃,哪里有盐呢,就那么吃,可我就爱吃……只要跟姥姥在一块,上哪儿我都不怕……”她喃喃,乌亮大眼一下就盛满了水,晃一下晃一下,摇摇欲坠。
“黄水若是不涝该多好呀,我同姥姥就好好地在青鱼街住着,晨起姥姥做蜜三刀,我去城隍庙卖,回来给姥姥带个大馍馍……”
她絮絮叨叨,一边抹着泪儿。
说是在北方寻着老夫人了,可到末了仍不是,贵主伤心那是一定的。
白面条端了上来,只点了几滴香油,雪浪脸上挂着泪珠儿,抄起袖子便吃起来,吃到末了,已然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吃面还是吃泪了。
一碗吃的干干净净,再来一碗,芸娘知道贵主又要犯那暴食的病,可哪里劝得动,只得看着她吃,一直吃了两碗白面条,再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才算罢。
回到寝宫已是夜深,芸娘同宫娥们服侍着贵主歇下,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晨起,再掀了帐帘,就见贵主呆呆坐着,丝发披了一肩,像是一夜无眠的样子。
芸娘轻叹,刚想劝慰几句,便听宫娥来禀,九阍卫的指挥使明霁到了。
芸娘不想令她来,雪浪却让她进来回事,芸娘只得依了。
“公子昨夜并未走远,不过是在糖坊廊逛了一时,买了些云锦、钗环,还有些逗趣儿的小玩意儿。属下在侧听了一时,大约是买给他未过门的妻子。”
芸娘看了贵主一眼,倒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放下心来,便听贵主嗯了一声。
“她小我四岁,如今大约也有十五了,正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
芸娘知道她说什么,低声附和了一句,“说是姊妹,倒不相像,我记得贵主从前从来不爱爱钗环布料——不过那时候成日打仗哪里还有爱些个的功夫。”
贵主却讥诮一笑,声线凉薄。
“哪儿就是姊妹了?江雪浪无父无母,更遑论姊妹弟兄?我在这个世上,只有姥姥一个亲人。”
她看了一眼芸娘,泼天的怒气翻涌,“芸娘,你今儿话多了,没的恶心人,我不想吃饭了!”
芸娘心里一惊,虽然觉得贵主最后一句话有点儿蹊跷,但也领着众宫娥跪下,迭声请贵主息怒。
雪浪歪在床边儿,也不说起,也不说不起,只重复了最后一句,“我今儿不想吃饭了。”
芸娘愣了一愣,这才仰头问她,有些无奈。
“您就是为着不想吃饭吧。”
雪浪一笑,面上立时便生动起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门前的那些人还在哭丧么?”她慵懒一问。
九阍卫指挥使明霁管着这事,忙拱手称是。
雪浪一扬下巴,向着殿外的天宇点了点,“瞧瞧去。”
午朝门前的遗老遗少还在哭嚎,两天了竟也不知累,雪浪在寝宫沐浴更衣,再换上朝服戴了帏帽,乘了龙御由九阍卫护卫着,浩浩荡荡地往午朝门而去。
由午朝门的城楼向下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其下呜呜着。
也不知是谁在下方喊了一句,“是共主!共主来了!”
背后个个骂的狠毒,真到了正主这里却都不敢了,下头鸦雀无声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雪浪觉得甚是无趣。
这些遗老遗少,仗着祖宗的坟陵,强占耕地,强抢民田,不知侵占了多少山头,又因着这些耕地祸害了多少条人命。
她不过是将多占的还回去,这些人便哭爹喊娘的,当真是无耻至极。
她静静看着城楼下,命身旁内侍唱下去。
“列位哭嚎的声响实在太大,惊扰了贵主的清梦,若还要再哭,便去地下陪你们的祖宗十八代去!”
话音将落,九阍卫的兵士便如狼似虎地窜了出来,将其下百人团团围住。
遗老遗少们都低下头去,昨日这些虎狼之师如何杖责的,他们看在眼里,恐怕今日再不停歇,怕是要命丧当场。
听共主之话音,蛮横无理至极,恐怕真的会把在场所有人都送下去见祖宗。
就在这时,却有一声清润明朗之声穿破人群,问向城楼。
“大陈帝陵远在深山,并未侵占民田耕地,贵主为何将其第一座夷为平地?”
是宋忱。
雪浪唇畔牵了讥诮一笑,慵懒地向着内侍说了几句。
那内侍高声向下,语音不带半分的起伏。
“陈帝陵风水绝佳,贵主要在那里遍植凤仙花,专来染指甲。”
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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