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品魔王

    好像说错了话。

    雪浪眨了眨眼,带了点儿心虚的小鼻音嗡哝着,“是爷俩儿……有点儿冷,嘴巴冻住了。”

    宋忱冷眼望她,快要立秋了,中元日又飘着雨,她孟浪,赤着足奔来跑去,不伤风才怪。

    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她胡言乱语,他却没有闲情陪她疯。

    “姑娘既不坦诚,那么交谈毫无意义。”他冷眉冷眼,半分和悦都不给她,“坦白说,以色惑人,乃是最下等的一种手段。”

    他想说下贱,可教养不允许他这般出口伤人,生生改成了拙劣一词。

    眼前人却并未被打击到,她歪着脑袋,小小的膝盖轻轻碰了碰他的。

    “相公对我坦诚了么?”她的眼神无邪,瞳仁里似乎有清溪,倒映着他颀秀的影子。

    他语塞,可旋即却释然。

    这世上,绝没有被纠缠的一方,反而坦诚的道理。

    更何况,你是谁,凭什么要对你坦诚?

    她像颗甩不脱的麦芽糖,甫一见面便招数百出,百媚萌生。

    我的人生,绝不会和你有关联。

    宋忱沉下眼眸,眸中的讥诮显著。

    雪浪何其的明净,她在他坦然的目色里笑靥浅浅。

    “何谓下等?”她声气儿娓娓,如同浸润了法雨甘露,“即便修成上品,也不过是魔王。禅定现前,我等着看相公修成无上大道。”

    她念楞严经,又自称龙女,在破败的骊龙寺出现,佛前也敢如此造次么?

    宋忱沉下声来,打算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交谈。

    “宋忱浸润红尘,不修无上大道。”他的嗓音冰凉彻骨,有着拒人千里的冷清,“宋某已有婚约在身,此行回还,便将迎娶新妇。姑娘若珍惜颜面,便该就此收手,免得难堪。”

    你若是还要脸,那就离我远点儿。

    说的含蓄,可其意却恶毒。

    雪浪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仰着脸看他,神情无邪。

    “普罗男子十七八岁便会成家,为何相公二十有一,方才娶亲?”

    她认真地问他,像是要剖析他的心路历程。

    宋忱垂目,有些细微的情绪悄悄发酵。

    为何蹉跎至今,方才要娶亲?

    十六岁之前,他的未婚妻从来都是姜陨,虽只是胎里便定下的亲事,只在幼时见过她一面,可他一直都知晓,姜陨是他未来的妻子。

    可十六岁之后,一切都变了。

    黄水决堤之后,大水淹没了整个黄水沿岸的市镇村落,姜陨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子彼时还未称帝,悲恸到不可抑制,他在亲长身侧,心下茫然。

    其后,天子同他的亲长密谈,出来时他的未婚妻子已然变成了陛下的次女姜陶。

    五年来,他随着陛下南征北战,不过二十一岁,算不得蹉跎。

    说不上对姜陶是什么感情,可既是他的未婚妻子,便是一辈子的事。

    他自椅上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山,挡住了帛灯的那一缕微芒。

    “……年岁尚小,宋某一家都在等她长大。”

    各种缘由没必要向外人道起,宋忱找了个体面的理由。

    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要同她多费些口舌。

    他背对着她,不想去看她的面容。

    他来金陵是有要事,不该被她绊住了手脚。

    身后人轻轻哦了一声,听不出悲喜,有那么一息的功夫,室中静的像深井,他甚至都要疑心她走了。

    可是她没有,再回身时,对上一双璀璨的双眸,像是有碎星流转。

    “相公将会,长长久久地留在金陵。”

    她语音笃定,有着胎里带出来的娇纵任性,她自说自话,盲目自大,说完甚至还表扬了自己一句,“我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她跳下椅,在他的身前儿站定,仰首看他。

    “相公既要在金陵行商,势必需要我的相助,做什么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一般看待?我的宝珠且留在相公腹中,千万要好生待它才是……”

    宋忱蹙眉,好生说了没几句,又开始胡说八道。

    雪浪翘着一只手,一条条地同他交代后事。

    “冷热酸甜想吃便吃不忌口,只是一样,少吃素多吃肉,我这宝珠,要靠着血肉养着……牛羊最好,鸡鸭次之,海鲜珍稀最得它心,若是再饮些甘露仙风,那是再好不过的……”

    她话音还没落下,宋忱的手已然搭在了她的肩头,雪浪歪头瞧他,“相公要摸我?”

    眼前人冷眉冷眼并不搭话,手上微微使力,推着她往后走,雪浪被这么轻轻一推,向后退了好几步,“……哎我能正着走,你别推我。”

    他扶着她的肩,将她直送在了内堂外,再拉起一扇门她在半掩的门缝里小脸皱成了一团雪,门里人回身,穿出来悠悠的一句话。

    “摇马就在那儿,你随意。”

    门里人的身影消失了,小小的姑娘垂手而站,好一时才回转了身,面上神情却再不似方才的娇软,像是晴空倏地降了霜雪,染的眉目一片清冷,她慢慢儿地走到了摇马旁,一手搭在了摇马的耳朵上。

    木马简约,不过是木头制的四肢躯干,唯有底座由铁制成,用以固定,不至于倾翻。

    雪浪默默地在摇马站了一时,才放开了它的耳朵,步履轻窈地,向外走去。

    而身后的摇马静静立着,待那抹纤影出了二门,才发出咯噔一声,铁制的底座应声而裂,显出叶子筋络一般的纹路来。

    中元日的细雨纷繁,下一时停一时,到了晚间才停歇,傍晚时分,年轻的指挥使自净室而出,他穿一身牙白,内堂灯色摇晃,给他清冷的面庞,描了一圈溶溶的光。

    万显荣在下头回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老成模样,瞧着甚是稳重——实际上却是个傻子。

    “启禀主人,隔壁寓所的确未曾租赁,官府户籍册上收录的名字为容邦媛,小的顺着此名,打听到了这寓所的主人容氏,乃是糖坊廊青杏馆的姑娘,艺名叫做转转。”

    转转?

    原来是叫这样一个名字。

    怪道各色惑人手段层出不穷,原来是青杏馆的姑娘。

    不过是妓罢了。

    他面上星云不动,可心底却有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品魔女,中品魔民,上品魔王。

    他以为他高坐云端,却在她走后的午间小憩时,一念成魔。

    此行来金陵,身边唯有郑来友、万显荣两个长行,贴身小厮阿早在千秋染上了风寒,至今还未赶上行程。

    所以,寝居里的锦被上,那一抹成魔的印记该如何清理呢?

    这样难堪的场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却在金陵的第一个午睡发生。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郑来友,一时才淡声道,“那些遗老们在何处招幡?”

    万显荣思量着说,“午朝门。那些前前朝的遗老遗少,围坐在午朝门前哭嚎,约有三五百人的样子,从昨儿哭过来的。那九阍卫的士兵们如狼似虎,举着板子就打,各个喊自己祖宗十八代……”

    他向上觑了觑自家步帅的脸色,倒是很平和的样子,他壮了胆子,继续说下去。

    “要小的说,这些遗老遗少的坟被平了就平了,顶大了天,也不过是大陈的王墓罢了。您是圣主的嫡孙,祖宗十八代的陵被掘了,也没见您哭天抢地的……”

    宋忱蹙眉,一声斥责出口。

    “人无高低贵贱,岂有他该我不该的道理?”

    万显荣若无其事地闭上嘴,心里想象了一下步帅哭天抢地的模样,登时觉得有点儿瘆人。

    “……要同共主搭上话,难于上青天,终归还是要着落在这些遗老遗少身上……听说这江南共主天生神力,虽是个女儿身,可面黑如锅底,体格雄壮,一顿要吃上一条牛腿两海碗饭……这样的鲁张飞,竟然由着这些人在午朝门哭丧……若是陛下的话,早将这些人一个押一个,送到菜市口砍头了事。”

    他自顾自地说罢,得出了这江南共主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甚至觉得果然是女人,压不住场子。

    宋忱尤其后悔将他带来了江南,出声斥他。

    “……北蛮强占中原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位江南共主领兵反元,该当是汉人的英雄,女子有大才,不该以相貌攻之。”

    他一双星眸冷洌,凉如冰。

    “大陈圣主相貌伟岸,仪表堂堂,照样把江山与万民拱手送给北蛮糟践,只因他是男子,便不能指摘了么?”

    万显荣依旧若无其事地听着自家步帅叱责,无事人一般。步帅啊步帅,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大陈圣主是谁啊,那是步帅嫡亲的曾祖父,步帅连自己的曾爷爷都不放过,果然是个狠人。

    万显荣默默地低着头,好一时才说,“主人,咱还出去么?”

    宋忱觉得自己这个长行委实像个顽石,实在是无可奈何,他垂目,“备车,往糖坊廊。”

    万显荣点头称是,正想退下,却听那院落中一声木材散落之声,主仆二人循声由敞开的门望出去,正见那一角的摇马已然散了架,散落了一地的木材。

    宋忱讶异,只觉得十分诡异。

    万显荣挠了挠头,嗡哝了几声,推卸责任,“不是我干的……”

    摇马不过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即便散架了,也是小事,万显荣在前头为步帅引路,将将打开大门,便闻见了一股子脂粉气,再定睛一看,门外好些个小媳妇、大婶子在外头三三两两地站着,见大门洞开,立时便将眼光齐齐地投向了宋忱。

    午间,大四福巷巷口那间六鲜面馆的老板娘,同人寒暄时,只说这一户屋舍搬来了新客,样貌生的顶顶好看,瞧你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勾走,都说姐儿爱俏,江南风气又开放些,这些小媳妇大婶子都侯在了这里,就等着看杀卫阶呢。

    门前的大婶子小媳妇个个都倒吸了一口气,有的甚至红了面——郎君果然绝顶英俊,百十来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神仙样貌。

    她们的目光灼灼,烫的万显荣有些羞涩,身子骨走路都顺拐了,宋忱身姿颀秀,立在门前,饶是见惯了这种眼神,架不住看的人多,终归是有些如芒在背。

    偏生他们初来金陵,哪里有齐备的车马呢,万显荣临时雇了一个,这会儿竟不知所踪了。

    宋忱垂目,后退一步打算回了屋子,却听嘚嘚马蹄声渐近,由远至近驰来一辆驴车,车厢倒是黑榆木所制,十分的气派,可拉车的却是一头小驴子,个小精瘦的很。

    驴车驶在了宋忱面前,车帘一掀,打里头露出一张娇美的小脸儿,乌亮大眼一霎,望住了宋忱,笑的和软。

    “相公……”她打车帘里头把雪一般的手伸出来,在宋忱的眼前晃了晃,声气儿软糯。

    “腕子上空落落的,今儿才想起来给我打镯子,相公一定是不爱我了……快上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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