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是谁下流

    衣袖的那一分轻柔像云。

    她在夜雨里眉眼楚楚,宋忱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左近有一间春山居,阿陨姑娘若不弃,可与我同去?”

    这是在邀她共进晚餐么?雪浪笑眼如弯月,歪着脑袋瞧他,“……春山居这样的名字,一听就像是要茹素的。我不爱吃草。”

    她倒是对金陵城门儿清。

    春山居在建初寺左近,聚宝门外,临着玉带河,的确是一间素食馆。

    善男信女没事便来跪菩萨,鞑靼人管了金陵城五十余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什么佳丽地帝王州,统统不过是鞑靼人刀下的破碎山河,跪菩萨管什么用?

    哪有什么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能救自己的,只有手里的那一柄长刀。

    吃素管锤子?不过是图个心安。

    雪浪挥了挥手,隐在暗处的九阍卫登时便消散的无影无踪,“爱情”有了进展,这些护卫在这里委实碍眼。

    “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羊儿满山走……”她挪动脚步,牵住了宋忱的衣袖,又是一摇,“你爱吃草,我也跟着你吃两棵意思意思,总要显出我爱你的诚意来。”

    宋忱蹙起了眉,自从遇见了她,他的眉头成日聚着,快成一座深谷了。

    “戌时二刻,春山居。”他半垂着眼睫,漠然告辞,“姑娘骑驴的话,此刻就要出发了。不然……”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旋身而去,“……只能赶上早点了。”

    雪浪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歪着头瞧他的背影。

    夜雨星点而落,他的背影迤逦,高大颀秀。北廷朝野间,将宋忱传说的神乎其神,女子赞他芝兰玉树,男子赞他干城之将、武神再临,可世上只有她,光明正大地偷看过他洗澡。

    她心满意足地回了身,正对上转转那一双月华流转的眼眸,毫不留情地讥嘲于她,“春山居里春心荡……你瞧你都把我逼成诗人了。”

    雪浪笑眯眯地骂她,“荡漾你妈。”

    转转喊鸨母做妈妈,她十分乐意别人这么骂她,于是高高兴兴地上来挽了雪浪的手,问起云叩京来。

    “……莫不是我的美貌传进了宫里?竟然惊动了九阍卫的统领……都说秦淮河边尽是才子佳人的传说,没想到主角竟然是我。”转转做作地半掩了口,眼中风情流转。

    雪浪把自己的手从她怀里夺回来,笑的纯质。

    “……我同云叩京是八拜之交,他是瞧在我的面子上才来捞你……他生的虽然英俊,可说话能气死一万个人,我们上阵打仗,权靠他叫阵——往人家城门前一站,当头就是一喝:孙子!你爷爷我来取你狗命!”

    转转笑的花枝乱颤,“这么说来,他也喜欢耍嘴上功夫,那岂不是和我天生一对?你瞧好吧!”

    转转对这位九阍卫指挥使充满了憧憬,摇曳多姿地扭着进去了。

    雪浪站在原地想了一时,拍了拍手,便有一头憨态可掬的小驴子嘚嘚地走过来。

    骑驴有什么不好?

    愚蠢的男人,骑驴那是为了保护他!

    上阵打仗总要骑马,到如今她有个后遗症,一上战马就想抡起狼牙棒,敲碎任何一个妄图靠近她的人的脑袋。

    九阍卫被她轰的七零八落,她悠哉悠哉骑着小驴子,一路往长干桥去,路上遇见好几队盘查的队伍,看了她一眼,都低下头去假做眼瞎。

    到了春山居门前,那万显荣正在门前探头探脑——步帅方才淋了雨,一向爱洁的他,即刻就命郑来友回去取了衣衫,才将送到,这会儿正在上头换,叫他下来望风,若是姑娘来了,引她在外间小坐一时。

    他正张望,便见前头晃晃悠悠地,来了一个比月色还要绝美的姑娘,简直是欣喜若狂,打着千儿叫了一句姑娘,便讷讷说不出话来了。

    雪浪听出来这就是坑她五千两的罪魁祸首,下了小驴子,挑着眉问他,“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位旧主好看?”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语调却倨傲娇矜,万显荣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敢盯着她裙角露出来的那一点绣鞋。

    他的旧主?

    他从前是平邑公主府的长史,平邑公主打小就在天子膝头长大,最是得天子的宠爱,打了天下头一桩家事,就是给平邑公主修了座公主府。

    前些日子,知道宋忱即将南下,平邑公主爱煞了这位未来驸马,自然舍不得他,硬将万显荣指了过来,给宋忱做了长随。

    这位仙女这般问话,倒将他问住了。

    平邑公主自然是美的,打小父宠母爱,生就了一身娇纵脾气,那美便也是嚣艳明赫的,可若是同眼前这仙女比起来,那便完全不够看了啊……

    人间无此姝丽,非仙即狐啊……

    仙女只能同仙女去横向比较,同凡间人有什么可比的?

    万显荣痴痴地抬起了眼,刚想回话,可仙女儿早已气宇轩昂地走了进去,转身去瞧她的背影,像是一片月光,一瓣落花,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他怅然地望了再望,忽然一个激灵,步帅正在上头换衣裳呢!

    雪浪生就一张畅行无阻的脸,春山居的伙计殷勤指引,将她带至了二楼临窗的雅间门前,这才退下。

    雪浪练习了一下笑容,将门一推,便瞧见了那雅间里,一架纱制的屏风立在桌后,帛灯昏昏,照下了屏风上一个影影绰绰的人。

    屏风上的人影裸着上半身,筋骨紧实可又不失颀秀,灯色打得刚刚好,他穿衣时手臂用劲,臂上的那块肌肉便鼓胀了一下,只一瞬便被衣衫遮住了。

    这可太刺激了,这谁受的了?雪浪悄悄走了过去,往那屏风下一钻,这便摸进了他的怀里。

    宋忱还半敞着胸怀,忽的怀里便拱进来一个人,手比心快,一瞬就将怀中人按倒在墙上。

    灯色溶溶,鼻息相接。她在他的身下眨着长长眼睫,黑亮大眼里倒映了他的不镇定,她的手尚未被擎制住,窝在他的胸前,她不慌,偷偷拿小手指在他半敞的胸上,找到了那一点,绕着画了一圈。

    这一下画的他三魂七魄丢了泰半,他一把松开她,一个旋身已然将衣衫系好,再旋身回转时,已是风平浪静,星云不动的样子。

    他忍着极大的怒意落座,那罪魁祸首却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天真又无邪的样子,仿佛方才行此轻薄之事的,同她无关。

    万显荣惊慌失措地声音在外头叫起来,“……步……您没事吧,吃亏是福啊!”

    里头好一时没声响,万显荣这个没眼力见儿的还要再问,便听里头传出来极力克制的一声“滚”

    雪浪靠在墙上头,快要把自己挂上去了,她歪着脑袋笑了一笑,把笑意装进了唇畔的笑涡里。

    “相公别用这种下流的眼神瞧我。”她胡说八道,“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下流的眼神。

    究竟谁的眼神更下流?

    宋忱暗自吐纳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再不自我调节,怕是能被气死。

    他试图心平气和,可一双寒星目却暴露了他的不耐。

    “姑娘一不叩门二不通传,直接闯进来,究竟是谁下流?”

    雪浪认认真真地点头,十分赞同他。

    “是我下流。”她坦承,“可是相公同我约了共进晚餐,却在吃饭的地方把自己扒光了换衣裳,这怎么能不让我想歪?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相公倒好,明知道我对你觊觎已久,却还偏偏这样诱惑我,说到底还是相公你,更下流一些。”

    她侃侃而谈,说完了看了宋忱一眼。

    那张好看的面容上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怒气,雪浪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胸口,默然再问。

    “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很庆幸,她还能看出来自己这颗想杀人的心。

    宋忱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放松一些。

    “姑娘说笑了,宋某不过一介行商,岂敢杀人。”他漠然道,“这间食肆果真如姑娘所说,只售素食。宋某同食肆主人交待了一番,主人倒是慷慨,家中尚留有给犬只宰杀的猪腿肉,可为姑娘开荤。”

    雪浪慢慢儿地把步子挪过来,在他的跟前儿站定,蹙着小眉头问他,“我怀疑你是在骂我——相公可承认?”

    窗外有一线月光照进来,正落在宋忱的眉骨上,显出几分清澹来,他心下在笑,面上却不显露,微微颔首,一心瞧着桌上的那盏酒盅。

    雪浪见他不理人,纤腰一动,径直坐上了宋忱的大腿。

    身下人愕着双目,仰头看她。

    雪浪揽上了他的脖颈,笑的天真烂漫,“我要在相公身上坐着才好说话——相公不是问我可识得云叩京?”

    她又香又软,落在他腿上的份量轻柔,可落在他心上却有些重了,坠着他的心肝,实在有些魂不守舍。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可她的一句云叩京,使的他放慢了动作,只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你同他有什么干系?”他静默了一时,出声询问。

    雪浪眼睫一霎,眼神无邪,“我同他是八拜之交……”她慢慢地凑近了他的耳侧脖颈,那轻缓的香气令宋忱心悸。

    “我同相公……”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脖颈,引来他身上的一片细栗,“是吻颈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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