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禁忌之爱?

    稚气。

    宋忱别过头去,往后略略撤了撤身。

    生就了一身倾国色,天成的一副玉肌骨,举手投足无一处不美,可偶一流露出的顽皮,让人无可奈何。

    他别过头不同她计较,她却来了劲,拿两根手指撑着眼眶歪着头追过去,准确地将他的人影框进来。

    “相公瞧见了没?”她认真地下了个结论,“这是条瘦狗。”

    ……

    那双眼眸实在清澈,将他框的明明白白。

    这些时日以来,她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行径已然令他心有余悸,眼下这点指桑骂槐算得了什么?

    宋忱舒了一口气,不想同她计较瘦与不瘦的问题,既然是要合作,总要约法三章才是。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宋某虽不懂江南的风俗,却也知道,只有女儿家唤夫君才为相公。姑娘从今往后还是改了吧。”

    虽说也有将那些个士子、读书人唤做相公的,可如今在民间,夫妻双方以相公、娘子互称,乃是约定俗成,这也是为什么昨日在大四福巷里,她的那一声“相公”,叫的那些街坊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

    她放下了撑眼睛的手指头,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晃脚丫子,大眼睛眨也不下眨地望着他。

    宋忱顿了一顿,再问她,“姑娘云英未嫁,大约不懂这个……”

    哪知她却接了口,“我懂啊,”她瞧他一眼,眼神坦坦荡荡,“我从前也订过亲。可惜后来世道一乱,我便和家人走散了,今年才知道,我那未婚夫君另娶了她人。”

    这还牵出了一桩伤心事。

    宋忱嗯了一声。

    订亲嫁人的,同他有什么干系?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她的人生履历,更不想去细究她话中的深意。

    “不要叫我相公。”语音似在凿冰,冰凉凉的质感,他颔首,“男女授受不亲,是为礼也。姑娘日后还请知礼。”

    他的神情淡漠,眼神骄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求于人的诚意。

    雪浪长长地哦了一声,歪着脑袋瞧他。

    “男女授受不亲?”她微顿,眼睫一霎,“哪里不能亲?”

    她歪着脑袋的样子颇有一种白痴美,宋忱挪开视线,手指弯起,轻轻敲了敲桌面。

    “哪里都不能亲。”他有些不耐烦了,可脖侧渐渐平息的细栗却又开始蠢蠢欲动,提醒着他,方才曾有温软唇畔轻轻吮过。

    他从没有经历过炽烈的感情,换句话说,他本就不是个炽烈的人。

    这位姑娘的来历蹊跷,一上来便是百般诱引,令他无所适从,她的爱来的汹涌,可疑团却遍布,他无法接受没有安全感的爱。

    更何况,他已有未婚妻子,既订亲那便要忠一人,无缘无故的爱他要不起。

    “姑娘总是孤身一人,不怕么?”他撇开亲亲的话题,将目光投射在桌上。

    雪浪看他看的认真,语音也轻软,“怕什么?”她也将身子转向桌案,拿雪白的小手托起了腮,“孤身出来三五天,连只狗都没瞧上我,有什么可怕的?”

    很高级的一种指桑骂槐,骂人与无形之间——总不能承认自己就是那只狗吧?

    宋忱沉默一时,打算终止这场谈话。

    此时天色已经晚的不像话,饭食却还未上,也不知吃的是晚餐还是夜宵了。

    宋沉打算起身唤人,门帘一掀,伙计正捧餐食而来,一样一样地搁在桌上。

    “本店一向做素餐,临时做荤食,准备的仓促,勉强制作了炙烤猪颈肉、酱汁鸭四件、盐水鸭前脯……二位尝尝看……”说话的是此店的掌柜,长了一幅笑模样,倒是很亲切。

    雪浪在吃饭上一向不用心,此时也没什么兴趣,耷拉着眉毛接了一句,“……这是在门东大街现买的吧,这会儿街市还在开?”

    一下子被戳穿了饭食来历,掌柜的倒也不慌,依旧是笑模笑样的,也不解释,“不光门东大街,贡院街、东西牌楼都还热闹着呢!自打重开科考的榜文贴下去,聚宝门这一带可算是活了!”

    宋忱拿指节无意识地扣了扣桌面。

    江南这番物阜民丰的景象,倒真让他讶异,回想七八年前,金陵还是一片狼藉破败,各路起义军都要在此地争上一争,来抢那所谓的王气。

    王气最终落在了那位江南共主的身上,不过五六年功夫,江南秩序生产已然恢复原状,甚至比从前还要更繁茂些。

    思绪回转,他将视线落在桌案的饭食上。

    “姑娘请。”

    雪浪执箸,有些意兴阑珊地意味,侧过脑袋问他,“相公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怪生分的。”

    又是一声相公。

    宋忱蹙眉,“不许再叫相公。”

    雪浪哦了一声,拿筷箸抵在牙间,若有所思。

    “那叫什么?”银筷映着红唇,分外的鲜浓,她瞧他瞧的认真,“哥哥?”

    临湖小窗送来徐风,室中多了些又清又甜的香气,宋忱正专心去喝那一碗鸭舌汤,世家的礼仪深入骨髓,即便是听到了这一声甜糯的“哥哥”,心弦被拨动,他仍旧将调羹轻拿轻放。

    “非亲无非,这声哥哥宋某担待不起。”他拒绝地不动声色,可雪浪却将手肘挪了过来,仰头瞧他。

    宋忱略一垂目,便与她四目相对,心中那根弦像是被拨动,回弹声嗡嗡地在他的心腔颤动。

    美人自知,她太知道怎么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的美,她仰头瞧着他,眼眸像含了汪春水,浸润了纤浓的眼睫,令他心烦意乱。

    “不许唤相公,也不许唤哥哥……”雪浪一手托腮,思索来去,“你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莫非是想做人长辈?”

    眼睫一霎,她眼神无邪,“干爹?”

    纵是涵养再好之人,怕也是惊不起这般打击,宋忱五雷轰顶,有些不知该怎么回应她,可她却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掌,像是在迷宫之中找到了一条出路。

    “怎么不作声了,莫非你喜欢这种禁忌不伦之爱?”她若有所思,旋即两眼放光,“好刺激啊。相公既然喜欢,我愿意舍命相陪。”

    同她交谈,总时时刻刻觉得有雷在劈。

    宋忱长舒了一口气,决定结束这番争论。

    “宋某单名一个诚字,姑娘若不弃,可直呼宋诚之名。”

    雪浪重新执起筷箸,无意识地在抵在唇边,她不说话了,室中静极,宋忱等着她的回应,许久没等到,有些纳罕,不动声色地看向她。

    “这般抵着牙,仔细嗑到。”口比心快,他下意识地提醒着她,见她醒过神来灿然一笑,便有些后悔了。

    “我虽然不知礼,可也知道直呼大名有些不妥,总要叫一声公子的吧。”她放下筷箸,挑眉笑,“公子方才是怕我嗑着嘴么?这般体贴细心?”

    她拿宋忱的垂目当默认,兴高采烈地放下了筷箸,自顾自说了一句,“宋诚宋诚,这个名字一定不招那些个起义军首领的喜欢,一座城池送出去,多大的手笔呀。”

    宋忱不以为然。

    宋诚同送城同音,可宋忱还与送陈同音,名字同一座城池、一个王朝联系起来,沉重极了。

    雪浪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发表着关于名字的看法,“你叫宋诚,我叫阿陨,好相配的名字,你说是么?”

    相配在哪里?宋忱不置可否。

    她不管他的回应,继续向他自我介绍,“我是至元二十一年生人,如今十九岁,便是千秋县人士,世道乱的时候被裹挟着来了金陵,相公可还有想问的?”

    对上两道冰凉的视线,雪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公子。”

    宋忱嗯了一声,停了筷箸,“姑娘贵姓。”

    “我可以姓宋。”雪浪一本正经。

    ……

    宋忱蹙眉,对于她的胡说八道已然无可奈何,“姓氏也可随意?”

    雪浪郑重其事地点头,“若你知道了我姓什么,必定会某姑娘某姑娘的叫我,我不爱听这个,公子叫我阿陨便是。”

    宋忱嗯了一声。

    这就纯属多虑了,即便不知道她姓什么,他也会阿陨姑娘的唤她。

    窗外的月半圆,快要二更了,雪浪放下了筷箸,起身的动作轻缓,也不言语一声,便下了楼,良久才踩着楼梯上来,在门前探了个脑袋,“好困呀,咱们回家吧。”

    到底回谁的家,这是个问题,横竖还没出春山居的大门,宋忱应了一声,下了楼梯,郑来友正在门前颔首相候,见步帅下来,这便上前轻声回禀:“……方才小的去会账,掌柜的言说,这位姑娘已然会过账了。”

    宋忱一怔,抬头往前瞧去,春山居外是幽静的小巷,万显荣在外头牵着马,那位阿陨姑娘原地站着,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儿玩。

    谁来会账倒是小事,在北庭也多有豪爽的女儿家,只是这阿陨姑娘娇娇弱弱,也无侍婢随身侍候,竟然悄无声息地下楼会了账,这倒有些令他震惊了。

    再一抬眼,却见那阿陨姑娘裙下一动,一粒石子儿飞了出去,径自射在了万显荣的小腿上,将他撞了个踉跄,气急败坏地看过来,这阿陨姑娘一手扒拉着下眼皮,吐着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正自嘲笑着他。

    他有些疑心自己眼花了,正待出门看个清晰,那掌柜的却躬身过来,笑脸相迎,恭敬道:“尊夫人出手阔绰,除却餐金以外,又另赠了咱们不菲的赏银,小的们感恩不尽,敢问公子家可是住在左近,小的明早差伙计送些糕饼粥食过去……”

    宋忱不耐寒暄,郑来友忙挡了过去同掌柜的说起来,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便听得那掌柜的感慨了一句,“……瞧不出您家公子竟也是个惧内的?可敬可敬。”

    郑来友究竟同掌柜的说了什么?宋忱蹙眉,脚下不停,在马车前站住,万显荣正摸着小腿跳脚,苦着脸问她:“姑娘为何踢我?”

    雪浪躲在了宋忱的身侧,将小手悄悄地拱进了他的手心,吐着舌头向着万显荣狐假虎威,“信不信我踢死你?”

    万显荣气呼呼地瞪向自家步帅的背后,却接收到了自家步帅警示的眼神,他跳着脚,叫嚣:“姑娘信不信踢不死我!”

    宋忱躲开她的手,翻身上了马。小小的姑娘在马下仰脸看,他一笑,有些清润的况味,“姑娘骑驴?宋某先行一步了。”

    雪浪长长地哦了一声,手腕向上,摇了摇皓腕上的小小铃铛,叮铃铃一声,便有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踏步而来。

    她倒骑着小毛驴,悠哉游哉地跟在宋忱的高头大马旁,向着他递话,“夜色多美啊,相公同我一道慢慢走可好?”

    宋忱轻咳了一声,雪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干爹。”

    万显荣在马侧牵马,差点没呛死过去,雪浪仰头望月,长吁短叹,“若是有人陪我赏月,我绝不会再叫干爹。”

    宋忱手指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命万显荣同郑来友退下,这便与她同行。

    前方正是长干桥,两侧栏杆挂着灯,有老妪在桥上挎着竹篮售卖桂花制的耳坠,见一马一驴慢慢驶上桥,便哑着声音叫卖了几句。

    委实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可架不住香气好闻,样式小巧可爱,鲜桂花的样式,银做的耳钩,也就戴个一两天的新鲜。

    那老妪老的不成样子,面容却善,雪浪见到她就想到了姥姥,心下有些酸,老妪瞧着她的面庞,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啧啧赞叹,“小姑娘生的这般美,可曾许了亲了?”

    雪浪心念一动,抬眼往前瞧去,宋忱一身霜衣骑在马上,慢慢往前扬蹄,已然走出去五六步了,见她并未跟上,便慢慢回转了身,向着她看过来。

    路东正是建初寺的琉璃塔,其上琉璃之光缤纷,映在他清俊的面容,愈发的明朗俊秀。

    “许亲了。”她声气儿和软,回应着老妪的话,向着宋忱指了指,“他便是我的未婚夫婿。您听我唤他。”

    她向着前方宋忱的背影扬声,声音甜糯。

    “相公……”

    “嗯。”宋忱下意识地高声答应了她一声,再回神时,撞上了一双狡黠的双目,那女孩正站在琉璃塔下,笑眼如钩,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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