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已经梳洗完毕,此刻正接了丫鬟递来的茶水润喉,她见了尹沉壁,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尹沉壁上前行了礼,江氏咳了两声,问她:“昨儿我让秦妈妈给你的家训,可看完了?”
尹沉壁赶紧笑道:“看完了,不知母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氏有心考她一考,但那家训上的内容,好些她自己都已模糊不清,遂努力回想自己还记得的部分,问她道:“那你说说,女子嫁入闻家后,除了专心侍奉丈夫,最紧要的是什么?”
尹沉壁恭顺地回答:“礼义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
“……你记得就好。你再说说,侍奉公婆紧要的又是什么?”
“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
江氏:“……”
谢霜颇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眼尹沉壁,又看了看江氏。
闻思齐在一边嚷道:“对家里其他人呢?”
“若夫娣姒姑姊妹,亲之至近者也,宜无所不用其情。夫木不荣于干,不能以达支;火不灼乎中,不能以照外。不忘小善,不记小过。录小善则大义明,略小过则谗慝息,谗慝息则亲爱全,亲爱全则恩义备。疏戚之际,蔼然和乐。”
“……”闻思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尹沉壁低着头,眉毛都没动一下。
江氏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半天,总算找到可以挑刺的地方,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看你这穿的都是什么?昨天我就想说你了,咱们闻家门庭显贵,比不得那些低门小户,穿的戴的自与别家不同,没有好衣裳就给你大嫂说一声,难道还没有钱给你做不成?”
“……是。”
早秋的天气已带着丝丝凉意,今日阳光没有露头,天边的云层堆挤着,眼见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江氏领着女儿和两个媳妇从清心堂的角门里出来,绕过一丛假山,沿着一渠荷塘走了片刻,便到了凝辉院的后院。进入正屋之时,尹沉壁瞄了一眼沙漏,大约是辰时三刻左右。
闻老太君正和她屋里的妈妈斗牌,见几人来了,便将牌一丢,问谢霜:“珏哥儿早课还没完?”
谢霜道:“这时候应该完了。”
话音刚落,闻嘉珏已满面通红地跑进来,老太君欢喜得一把搂在怀里,拿帕子替他擦脑门上的汗。
“珏哥儿既来了,就赶紧摆饭吧,可别把我这重孙儿给饿坏了。”
闻嘉珏待老太君给他擦完了汗,便过来拜见江氏和母亲,又甜甜地朝尹沉壁喊了一声:“六婶婶,”接着去拉闻思齐的袖子,“小姑姑,快,我刚看见那边飞来一只画眉,咱们去把它打下来。”
闻思齐拿手点着他的额头,“看把你能的,打不下来可别哭!”
趁着摆饭的功夫,闻老太君看闻思齐带着闻嘉珏出去了,便唤了尹沉壁上前,打量她片刻,问道:“昨夜青哥儿去你院子没有?”
尹沉壁一愣,眼风扫到江氏和谢霜脸上都是一僵,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去吧?”闻老太君目光在她身上又溜了一转,“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说老实话。”
尹沉壁不觉红了脸,只好埋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来,你不知道去请啊?既成了亲,还羞羞答答地做什么?依我说,一会儿吃完早饭,就让你大嫂领你去青哥儿的院子,把他的东西全部都搬了去。”
老太君语气不容置疑,江氏和谢霜对看一眼,没敢提出什么异议,尹沉壁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早饭摆好,谢霜正要替老太君布菜,老太君却将下颌朝尹沉壁一扬,“你来。”
尹沉壁忙上前打量桌上的八菜四点两粥,八菜是丝瓜炒虾仁,花菇鸭掌,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拔丝山药,清炒黄瓜,鸡汁白菜,香油蒸蛋;四点是佛手卷儿,水晶冬瓜饺,翡翠汤圆,桂花板栗糕;粥是碧梗粥和莲叶羹。
她先给老太君盛了一碗碧梗洲,挑了一块鱼肉去掉细刺,又夹了一块排骨,一块山药,两片黄瓜放在老太君面前的盘子里。
老太君心下不乐意了。谢霜是她器重的长孙媳妇,不给她好的吃也就罢了,原想着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肯定会多多夹些好的给她,哪知这新来的媳妇也不给虾仁和鸭掌吃,就给了一小块鱼,一小块排骨,真是太过分了!
她吃了鱼肉和排骨,其他菜动都没动,喝了两口粥,便盯着桌上的虾仁。
尹沉壁这次给她舀了小半碗蒸蛋,夹了一个佛手卷,一个小饺儿。
老太君见她给其他人布的菜里都有虾仁和鸭掌,气得将筷子一丢,“不吃了。”
谢霜忙上前道:“老太君怎么了?菜不合口味吗?”
老太君“哼”了一声,看了眼尹沉壁,不说话了。
尹沉壁拿着筷子尴尬地站着,谢霜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忙退到一边。
谢霜一面给老太君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一面笑道:“珏哥儿正长身体,这虾仁是给他备的,鸭掌是齐姐儿爱吃的,少不得把母亲的排骨再分您一块,可就只能吃这一块了。”
“你们都欺负我。”老太君这才举起了筷子,吃了排骨。
江氏笑道:“瞧您说的,谁敢欺负您,倒是不知道谁,老想着抢重孙儿和孙女儿的东西吃呢!”
大家不由都笑了。闻嘉珏给老太君夹了一个虾仁,“太奶奶,您吃。”
谢霜忙道:“你太奶奶有痛风的毛病,不能吃虾——老太君,苍榆媳妇给您盛的蛋羹好消化,您多吃点,山药也是健脾胃的,今儿早上做的这个口味您准喜欢,黄瓜也特别脆,您尝尝看。”
老太君无奈,只得吃了谢霜布来的菜,天知道她馋那虾仁多久了,逮着这个机会居然也没能如愿,这新媳妇看来也是个精的。
算了,也难为她观察得这般仔细。
她叹了一声,看了看尹沉壁,“得了,还是你来吧。”
尹沉壁赶紧上前,继续服侍大伙儿用膳。
一场小风波这才消弭于无形。
从凝辉院出来时,尹沉壁小声道谢,谢霜道:“老太君常年在佛云庵里吃斋,一回来就想着要肉吃,不过她这般年纪,油荤吃多了的确对她身体不好,只是有时得哄着,老人家嘛,越老越像小孩子。”
尹沉壁笑着称是,谢霜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老太君有痛风的毛病?”
“昨日午饭时我见桌上有虾,但您没给她夹,桌上的芹菜和黄瓜,您给她夹了不止一次……黄瓜和芹菜都可以缓解痛风,我就想老太君或许有这方面的问题。”
“……你倒是细心。”
“哪里是我细心,不过是我娘久病,平日里就在吃食上留了几分心。”
谢霜再次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两人穿过垂花门,来到外院的霁风院门口,谢霜因要处理家务,便让尹沉壁自己进去收拾,又唤了几个小厮在一边候着,准备一会儿搬东西。
尹沉壁领着晴夏进了霁风院。霁风院是个一进的小院落,进门的倒座是两间敞厅,北面三间正房带两个耳房,正中的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碎石圈着一株很有年头的榆树,树干粗粝斑驳,枝叶如盖,树下设了汉白玉石桌和石凳。西厢房的长廊前是一排兵器架子,□□长刀长矛宝剑弓弩一应俱全,看着就有几分森然的铿锵冷凝。
正房东间是闻若青的卧室,她想了想,没进去。
西间是书房,陈设很简单,什么字幅名画一概没挂,只临窗一张长长的酸枝木书案,上面的笔墨纸砚摆放得都很齐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尹沉壁见边上两摞垒得高高的字帖,一时好奇,上前翻开。最上面的是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和《行书千字文》,笔力劲险,飞笔跌宕,字帖下方写着一行小小的批注:“主笔过长,右斜倾侧,险峻有余而平正不足,余诚不喜也。”显然是闻若青的手笔。
尹沉壁和她弟弟幼时都是尹夫人亲自给开蒙的,尹夫人年轻时对书法颇有心得,有了空闲便常拿名家的字帖来给姐弟俩进行讲解,尤以这位欧阳询的书法为多。
世人对欧阳询多是褒奖,这位爷的这种评价倒是新鲜。尹沉壁看得有趣,正想往下翻,霁风院里的当值小厮锦玉进来问道:“少夫人,这些书都要搬走么?”
尹沉壁暗中心虚,好似自己正在偷窥这屋子的主人一般,她忙缩回了手,回身去看靠墙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的书不多,就几本兵书并人物列传,还有两三本史书和游记,其余都是闻若青自己的字稿和图纸,她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是六爷平常要看的书吗?”
锦玉摇了摇头:“六爷平日里看的书都在辞云斋,这几本是头几天拿回来晚上翻看的,一般过两三日就换了。”
“如此就都拿走吧,现在去收拾衣裳——六爷常穿的几件不用收,留在这儿。”
“是。少夫人请随我来。”
尹沉壁跟他去了西次间的耳房,里面摆了十余口大小不等的檀木箱子,锦玉打开了一一给她过目。
她看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箱子里的衣衫配饰倒是齐全,四季衣服的搭配也很得宜,质地、厚薄和长短不等,然而——几乎全都是一个样子!颜色也就只杏色、藏青色和黑色几种,中衣鞋袜汗巾更是省事,连厚薄质地都是一样的,就只一个小箱子里的腰带还有几分变化。
说好的门庭显贵,自与别家不同呢?她表弟顾晗一天穿花着绿,就连尹怀洲的衣服也不止这么几个颜色和样式。
“六爷的衣服都在这里了?”
“便服都在这里了,就只六爷卧室里放着几件,还有风荷轩里有两件,都和这是一样的。”锦玉指着一件杏色的窄袖长袍道。
“那就都搬走吧,还有什么?”
“六爷的几套铠甲和官服要搬么?”
“铠甲?搬一件便罢,官服搬过去。”
“是。”
出去时路过兵器架,尹沉壁想了想,抽了一把长刀,一把弓,合着一筒箭矢,交给小厮们一并搬走了。
从霁风院出来时,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晴夏在廊前撑开了伞,又弯腰在尹沉壁的绣鞋外面套上一层薄薄的雨靴。
尹沉壁不觉笑道:“怎生准备得这般周全?”
“奴婢出门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拿了双这雨靴,伞是借的霁风院的。”
“这雨靴倒很是纤巧轻便,府里每个人都备得有么?”
晴夏犹豫了一下,“这倒没有,这双是奴婢的,奴婢以前在浮舟小筑做事,这是五少夫人赏给奴婢的。”
“那我穿了你的,你怎么办?”
晴夏微微一笑,这一笑便如春花初绽,百媚俱生,“六少夫人若不嫌弃便尽管穿,奴婢不怕湿鞋的。”
“那就多谢你了。”尹沉壁很想说其实她也不怕湿鞋,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位还未曾谋面的五嫂连下人都赏了这样轻巧灵便的好东西,可见自身是个极为讲究,心思也很灵巧的人,当然,财力也很雄厚……
尹沉壁默默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既在浮舟小筑,如何又来了长桦院?”
晴夏眼中微微掠过一丝慌乱之色,隔了片刻才笑道:“五少夫人去了西北,院子就空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一月前秦妈妈就把我调过来了。”
尹沉壁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晴夏换来长桦院看来另有隐情,不过也不关她的事,晴夏细心,话也不多,往后只要守好本分,她自然也不会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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