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放进书包里, 抱在手上。
戚余臣到教室的时候,早读还没开始。
他的座位排在最后,才坐下, 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戚余臣, 你又住院啦”
“这次身体也有被医生割开吗”
“那叫动手术啦笨蛋。”
“你才是笨蛋。戚余臣,我妈妈说, 我们老师说你的妈妈说, ”男孩花老大力气理清楚逻辑关系,一口气道“你在少年宫摔倒,心脏里有东西坏掉,必须拿出来, 所以才请假住院,是真的吗”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没想到小学生时代的戚余臣, 人缘还不错
姜意眠有些意外。
没多久, 这个猜测被否决。
浪漫港沿海设置港口, 经济发展飞快。单论城市建设、公共设施,则远不如外面的大城市。
同学们没听说过少年宫, 抢着问少年宫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
戚余臣有模有样地解释清楚。
他们心生向往,又问,他为什么会在少年宫摔倒。
戚余臣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哇, 你从楼梯上被推下去啊,从二楼摔倒一楼太牛啦”
“我怎么觉得那个陈谈是故意的”
“你们看,戚余臣这样站, 这边是楼梯。”有人比划起来“推他的人在这里, 怎么可能不小心推到”
“我也觉得”
一干毛头小子很快达成一致意见, 全部都同意。
他们不断猜测少年宫发生的一切, 甫一听,好似非常关心戚余臣,气愤他的不幸遭遇。
然而间或一句“都怪戚余臣啦谁让他老是一百分,大人们凑到一起都在表扬他,所以变得这么讨人厌”
让姜意眠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在意戚余臣。
仅仅因为这个小镇子,这个必须上学的年龄段,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
戚余臣作为一个有心脏病、成绩好、来自大城市又经常往返大城市的同班同学,很适合沦为他们的谈资,用以丰富课余生活而已。
“对了身体割开之后要缝起来吗就像我破洞的校服”
一个同学拽着自己的袖子做示范,兴致勃勃“戚余臣,你的身上也像这样有很多线吗一拉就会坏掉”
这不,话题迅速转至新的有趣点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反驳。
不过谁都没有确切经历,说来说去,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齐齐看向戚余臣“其实好简单啊,我们一起看戚余臣的身上到底怎么回事就行了啊。”
之前戚余臣生病住院,动辄请假大半个学期。
这回快要放暑假,只请三个星期,三七二十一天,身上的痕迹肯定还在。
某个同学相当肯定地说道,引起其他人更多好奇“戚余臣,就让我们看一下吧”
“绝对不会往外说的,我保证”
“我也保证”
“保证”
对方们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姜意眠以为戚余臣不会答应。
他不傻。
可能真的有点儿怪,但无庸置疑,戚余臣聪明又早熟,足以看破许多表象下的本质。
或许这也是令他显得古怪的首要原因。
分明才是个孩子,处在天真烂漫不受规则束缚的年龄段,看得太多,想了太多,不小心走到不该去的边界线上。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明白,自己只是同学们的消遣,如同一个召之即来的玩具,理应拒绝他们无度的轻贱。
可事实往往朝意料之外的方向走去。
戚余臣静默着,依言掀起校服下摆,就那样袒露出身上的伤疤,一条条如死掉的蜈蚣般扭曲狰狞地交错。
“啊。”他们无意识发出一声惊叹“好恶心哦。”
好难看,好恐怖。
照镜子的时候不会被自己吓到吗
以后会不会娶不到老婆啊
像猪肉一样被切成好多块耶
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言语着,一直没有戚余臣的声音。
前排扎着小马尾的班长忍无可忍,回头指责“你们不要再欺负他了行不行”
心虚的围观同学们仿若炮仗,一点就着。
“什么啊,我们才没有欺负他”
“就是,明明是他自己愿意给我们看,是不是,戚余臣”
被点名的戚余臣还拉着衣角。
他那么茫然,那么安静,漂亮的眼睛缓慢一眨、一眨,完全处在状态之外,好像根本不理解事情的发展。
“你看,他都不说话”
“周佳佳就是爱多管闲事。”
男孩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掐着嗓子模仿她的声音“你们不要再欺负戚余臣了啦周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戚余臣啊为什么老帮他说话,可是他都不理你耶”
周佳佳又气又急,红了眼睛。
连她的同桌都劝她“算了佳佳,你不要理他们,他们好无聊的。”
周佳佳难过地掉下眼泪“可我是班长。老师说过,班长要维持好班级纪律,督促同学团结友爱。这是我的责任呜呜。”
“你别哭呀,戚余臣本来就怪怪的,不管别人叫他干什么,他都答应的。”
同桌小声安慰“我觉得他不光心脏是坏的,说不定脑袋也坏的。这都是他自己的毛病,跟你没有关系的。”
周佳佳仍哭。
耳朵好使的同学听着这番言论,大声附和“戚余臣,怪,怪,的”
“怪物”
“怪胎”
“白痴”
“傻瓜”
一声又一声,男孩们一哄而散。
戚余臣觉得他们大概不要看疤了,就把衣服放下来,小心地把书包放进抽屉,拉开拉链。
小猫还在里面。
“喂,戚余臣。”坐在前面的高个男孩侧过身“他们都看你笑话呢,肯定会到处乱说的。你下次还是别听他们的。”
“笑话”
戚余臣似懂非懂,声音嘶哑。
“对啊,你该不会没感觉到吧”
戚余臣点了点头。
他没感觉。
男孩无语,像无奈的大人一样耸耸肩膀,留下一句“你可真奇怪啊。”便转过头去。
奇怪。
不止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这样说过,戚余臣好奇怪。
对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开什么玩笑都可以。
他全部都会答应,全部都会做到。
为什么呢
戚余臣想了好久好久,低下头,摸一摸仰头望着他的小猫。
然后想起来了。
因为妈妈说,要做一个礼貌的小孩,才会被人喜欢。
他想起来了,眼里盛着一潭纯净的烟水淡雾,喃喃自语,仿佛一声灰白无力的叹息“要有礼貌”
姜意眠被放在抽屉里。
一整个早读时间,戚余臣心不在焉,似乎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掉下来。
时不时要低头看两眼,左手始终放在书包里,她的旁边。
一整个早上的观察,也让她发现,九岁戚余臣有两个极为糟糕的特点。
一、不太拒绝别人提出的要求。
大到课堂测试卷让抄答案,小到借东西、捡东西。
除非为着小猫不愿远离座位,否则所有在一米范围内可以完成的要求,他来者不拒
姜意眠的眼皮细微跳了一下,以为他是一味讨好别人而忽视自己感受的那种类型人物。
但实际上,当语文老师发下测试卷,她试着咬住戚余臣的手指。
“你不高兴了吗”
他不抽手指,微垂着睫,“小猫不想让他们抄答案吗”
猫猫点头。
戚余臣嗯一声,语气平平“那就不让他抄了。”
“”
没主见吗
也不像。
姜意眠思索良久,终于得出结论戚余臣也许根本没有概念。
什么是请求,什么是要求。
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
以及该做、不该做;
能做、不能做的事情;
这些人类发明的虚无概念通通不存在他的认知之内,堪比一团混沌死结,他理解不了。
其次糟糕的特质,差不多也是如此他无法分辨玩笑与真话。
例如上午第二节的数学课上,戚余臣因为总是低着头,不看黑板,而被数学老师喊上去做题目。
一共四个同学。
其他三人规规矩矩,即使一手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胜在一个个步骤详细列好,得分点清晰明了,获得老师满意的称赞。
对比之下,戚余臣字迹端正,答案正确,偏偏缺少中间步骤,一步登天。
怎么回事
他这坏毛病不止一天两天,明明说过不要偷懒不要偷懒,为什么总是不听难道故意的么
“戚余臣。”数学老师脸色不太好看,按捺着脾气提醒“你再仔细看看,你的答案跟其他同学相比,是不是少了什么”
已然回到座位的戚余臣站起来,看了看,摇头。
“你确定”
老师沉下脸,“我有没有说过不管什么题目,做题目一定要把步骤写清楚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写呢”
戚余臣点点头,说过。
又摇摇头。
老师“摇头什么意思”
戚余臣就说“对不起,老师。”
问他对不起什么,不肯说。
倒是底下同学们捂嘴笑,其中一个说“老师,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过程啦”
老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当然是为了让老师确定,你真的会解这道题目”
戚余臣又轻又快地回答“我会。”
“我知道你会”
“我是你的数学老师,知道你成绩好,次次拿满分,那又怎么样难道隔壁班级的数学老师知道吗楼下的老师知道吗别的学校老师知不知道以后他们改你的试卷,一看你只有个答案,以为你抄来的怎么办”
深呼吸,冷静,深呼吸。
老师一手叉腰,一手撑桌,语重心长“戚余臣,你也不想自己的一百分被改成七八十分吧所以你得好好把过程记下来,才能证明,你真的会解这道题,不是抄来的也不是运气好蒙中答案,记住了吗”
戚余臣脊梁笔直,垂下去的脑袋缓慢地往左右两边摇。
头发有些长了,遮盖住眉目,他小声问“为什么要证明”
是真的不理解。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他不懂为什么一个数学题目要变来变去地用,为什么需要额外花时间向别人证明自己。
但这话落到老师的耳朵里,无疑找茬。
“戚余臣,你还敢顶嘴”
手中一打试卷卷成圆筒状,砰一下摔在桌上。
数学老师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厉害,又身体不好,大家就得围着你转,连老师的话都不用听那要不我这个位置让给你,你来给同学们上课怎么样”
说得当然是气话。
奈何戚余臣分辨不清。
他的世界纯粹到可以形容为,贫瘠。
外人说的任何一个字,他都倾听,都当真。
故而抿着唇,评估着自己的实力,他微微蹙着眉“这节课还是这个学期”
“戚余臣你还真想当老师啊”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气急败坏“给我站着以后上我的课除非心脏疼,不然都不用坐下去”
戚余臣很乖地应下“好的,老师。”
大家笑得更疯,捂肚子、锤桌子,教室里一时被混乱占满。
情绪都是他们的。
他依然空洞。
只有看见小猫短手短脚,往外钻出来半个小脑袋,戚余臣才伸手拦在外面,小小声地说“不可以出来的。”
六月,白色的茉莉花开满枝头。
眼神渐渐飘向窗外,他有些失神,侧脸笼着一股忽远忽近的朦胧。
良久才低不可闻地,说完下半句“外面,好像也没有很好哦”
下午,体育课。
戚余臣患有心脏病,不能进行体育活动。
不过考虑到学校秩序、同学友爱等综合方面,体育老师没有让他一个人待在教室,而是要求他一起下楼到操场。
戚余臣好似对此感到失落。
直到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秒,他犹坐在座位上,眉眼耸拉着,仿佛顷刻便能掉下眼泪。
为防小朋友天长地久地忧郁下去,缺课又挨训,姜意眠只得用着小猫的身体,操着大人的心,以尾巴卷住他的手指,在抽屉里原地转溜几圈,提醒他该去上体育课。
“我知道的,小猫。”
神奇的是戚余臣总能领会她的意思,老老实实下楼去。
教室里荡然一空。
这个年代没那么发达,学校教室还不至于装满监控。
做点什么好呢
姜意眠不得不说,每个副本的身体本质,好像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的影响。
死宴姜小姐的冷傲。
听见死神声音姜同学的压抑与乖顺。
诸神之子里淡漠傲慢的神,眼看着人们混乱覆灭,心无波澜。
所以这个副本里,借用小猫的身体,稍微变得幼稚些,按照座位表找到欺负戚余臣的孩子们的课桌,咬开书包拉链。
发现零食玩具,藏起来。
发现抄好的作业,猫爪左划两道,右两道,撕成绝对粘不好的碎片。
肯定可以谅解的吧
她原本不是记仇的人,都是副本影响,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不管别人可不可以,反正一个姓姜的玩家觉得,可以。
逻辑成功自洽的姜姓玩家,没产生一丁点的罪恶感,跳到戚余臣的桌面上,靠近窗户,往下看。
操场恰好在正下方。
约莫好几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一堆男孩女孩都在跑步热身,光戚余臣一个人在搬器材。
搬得不多。
一趟一趟来回地走,白生生的脸在阳光下嫩得像一块豆腐。
他搬完,恰好同学们也跑完。
他们热热闹闹玩起来,又剩他一个人站着。
站着,站着。
既不会给自己找乐子,还不会偷懒,就那么静默地杵在阳光下,长长影子被脚尖踩住。
他看了半节课的影子,大约看腻了,开始走路。
沿着操场一圈圈走着,后来男孩们要踢足球,嫌他碍事,赶他去别的地方。
他一赶就被赶走。
好赶得要命。
好歹找个树荫待着吧,戚小朋友。
姜意眠这么想的时候,对方心灵感应般抬起头。
隔了那么远那么远。
明明那么远那么远,不知怎的,她很确定,她看到他的眼睛豁然亮起,仿佛长久的黑夜里猝不及防倾泻出一片星辰碎光。
戚余臣朝她招手。
真奇妙,那张极度缺乏生机的面庞,单单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竟陡然生动起来。
他找体育老师说了什么,随后像极了一只小雀,一个快乐的风筝,呼呼地往教学楼跑。
不要跑啊。
姜意眠默默想着,旋即发现一件超不妙的事。
要是戚余臣提早回来,那被她撕掉的作业们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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