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您将如愿离开上海。”
留下这句话,傅斯行再度离去。
身形挺拔,衣装规整,青年如鱼般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克制地敛起爪牙,无论同谁皆能谈笑风生。
他有多少秘密?
他打什么算盘?
两粒药,两杯酒;
两位心生妒忌的小姐,一条藏匿幕后的蛇,又或是那位擦身而过的仆人。
哪有毒?谁下毒?
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姜意眠按压太阳穴。
左手边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冷啧,是去而复返的霍不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他软绵绵、不成样儿地靠在长桌边,“就你管那来历不明的东西,问他手里来历不明的酒的时候。”
两个来历不明,来历不明的二次方。
姜意眠想起傅斯行的人物介绍,赫然有着四个大字:姜家养子。
“他是我爸收养的儿子,半个姜家人,算不得来历不明。”
话到末处拐个弯儿,“不过爸爸从来没有说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包括,为什么要收养他。连我都不清楚内情,难道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知道十八年前街头混战,他替你爸挡那刀是算计好的;知道他爹妈没死干净,前两年还给他送来一个眼睛有毛病的妹妹,现在就窝在港口等天亮之后全家团聚;还是知道他扮猪蒙老虎,搞垮你家生意不知足,正磨刀霍霍准备把这厅里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全拉到外地去当穷鬼卖了,让他们尝尝伺候人的滋味?”
霍不应翘着唇角,模样十足十的轻佻:“我倒是都知道,都告诉你,你肯信?”
确实不信。
姜意眠口上反问,“为什么不信?”
“当然是因为我嫉妒他,恶心他,只要逮到机会非得亲手把他打成烂筛子、剁成肉泥丢出去喂狗才行。”
说着这种话,霍不应的语调十分愉悦、随意,眼里却闪着掠食者的光,不止说笑而已。
他对傅斯行的存在确实深恶痛绝,不遗余力地进行诋毁。
因此话里必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既不能全信,又不能一杆子打翻。
姜意眠斟酌再三,觉着身世爆料最实在。
不过,姜小姐看不上霍不应,霍不应想整垮姜家,强抢小姐,可以理解。
傅斯行这般处心积虑进姜家,谋划诸多。光为谋财……应当说不过去吧?
这样想来,姜意眠万分顺手地在脑袋里打上补丁:傅斯行,姜家养子,很可能是父辈恩仇,子代隐姓埋名、步步为营,最终潜入仇家为父报仇的普通故事(?)
“布谷。”
九点整,西洋挂钟里蹦出活灵活现的木工鸟,布谷布谷连叫三声。
底下恰好也喊:“蛋糕来啦!”
闻声望去,一个有模有样、足足八层高的精致玫瑰裱花蛋糕被出现在视野内,引起小姐们一片惊呼:“这蛋糕真好看!”
“谬赞啦,谬赞啦。”
风姿绰约的姜太太换了身衣裳,火红颜色,绸缎料子。
左手揽着破了相的女儿,右手拉着不抬头的儿子,浑身喜气:“意眠,这可是你姐姐最喜欢的洋餐馆,普通人家排队都排不上的哦。要不是你哥哥花了大价钱、大功夫同人家说好,哪里肯给你做这么大、这么好看的蛋糕,是不是呀各位?你们瞧瞧这玫瑰花做的呦,简直跟真的一样,蝴蝶都要飞过来咯!”
一路走一路招呼:“看看哦,大家都看个新鲜哦。”
“斯行你看这蛋糕,古德不古德呀?”
“霍司令您也看看哦,满不满意呀?”
纪小婷嫌丢人,半道甩开她的手。
纪渊反应慢,形同散骨组成的架,把一条平路生生走成凶险小道,磕磕绊绊来到姜意眠的眼前,竟比她高出三十公分而不止。
“纪渊,同妹妹说生日快乐呀。”
姜太太用胳膊肘子捅儿子,儿子陷入呆滞,没有反应。
她笑着救场:“瞧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么还给拧巴上了。”
“霍司令不要在意哦,来来来,咱们吹蜡烛,这外头的玩法儿是许愿,再吹蜡烛是吧?要不要唱歌来着?”
在场宾客一致摇头。
又不是真心实意给落魄千金过生日来的,谁要赔脸卖唱?
偏偏霍不应点了头,说:“要唱。”
还歪头问:“你们不唱?”
他们没办法,立马就唱了起来。
在夹杂着中西洋文、高中低调以及跑调的歌声中,姜意眠挺走心地立了三个目标:
1、找回记忆
2、弄清楚这个游戏
3、离开这里
呼的一口气,吹灭两根蜡烛,剩下第三根火光耀眼。
有人噗嗤笑出声,窃窃丢出一个词:不吉利。
霍不应冷哼,用打火机重新点上火。孤零零的一点火,左右两边又有了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意眠偏头看他一眼,觉得意外,杀人如麻的疯狗还犯迷信?
“看我干什么?”
他线条锐利的脸被火光照得柔和几许,潋滟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点儿吊儿郎当的笑:“吹啊。”
姜意眠错开视线,再吹。
这下不光眼前的蜡烛灭,头顶的灯也灭了。
“……姜小姐这一口气厉害啊,连灯都给吹灭了?”
有人领头说好话,想讨霍不应的欢心。
其余人反应过来,以为是安排好了的讨巧事儿,跟着哈哈应是。
可笑来笑去,笑得脸也僵了喉咙也干了,灯怎么还没亮起来?
“怎么回事啊?”
“该不会是坏了吧?这节骨眼的。”
“姜家下人都去哪儿了,赶紧瞧瞧去!没灯就亮个蜡烛啊!都黑老半天了怎么没点动静?”
“真是的,这年头的下人个顶个的脑子笨,怎么没人吩咐,就不晓得做事了?”
四下抱怨声连片涌起,个别公子哥坐不住了,忙道:“我去我去,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姜小姐,你家总闸在哪?”
“让让,前头的人让让,好歹给我让个路,不然怎么给你们开灯?”
黑暗里几数个块状物动起来,东倒西歪地。
这个尖叫:“当着心点儿行不行!我这脚都被踩第七回了!”
那个娇声:“徐哥哥,你在哪儿呀?我什么都看不着,你牵着我好不好?”
场面霎时乱得不成样。
姜意眠突然被抱起来,想喊,那人抢先捂住她的嘴。
“是我。”
是傅斯行。
他将她放在桌沿边,迎着月光,迅速脱下外套,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出什么事了?”
“没事。”
傅斯行安抚:“别出声,不会有事的。”
他定定望着八点钟的方向,姜意眠随之望去,除了一片黑鸦鸦、眉目含混的人影重叠外,只看清了他左眼下,原来生着一粒小小的泪痣。
面前阴影掠过,是动作慢了半步的霍不应。
故作无意地踹了傅斯行两脚,而后往轮椅上一坐。这人翘起二郎腿,下巴抵着手背,手里握着枪,目光灼灼地往这儿盯。
看我。
他不断用脚尖勾扯她的裙摆,无声说:我、更、好、看。
“……”
不太清楚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近在半米的地方,突兀爆发出刺耳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
尖叫声,痛呼声,慌乱的询问声,哭声,以及打斗声,如同大杂烩般哄乱。
—— 多半又是冲着姜小姐来的。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姜意眠发现更为细微的事实:
场内有人要杀姜小姐,傅斯行知道,霍不应也知道。
难怪他们以惊人的默契分别负责调换她的位置、顶替她的位置,以保姜小姐的安全。
他们都不准备让她死。
但他们都知道她会死?
这说不通。
灯光亮起,姜意眠被抱回轮椅,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贾小姐。
鲜血涓涓流了满地,霍不应低下眼皮子扫了两眼,以脚尖翻过她的手腕,露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血痕,以及深嵌其中的尖锐刀片。
“这、这是什么?”
“割腕?”
在死去贾小姐的手上看见了自戕的痕迹。
然而所有人心下明了,那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只会是谋杀,而非自杀。
“是你!”
路菲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红着眼往前扑:“姜意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贾小姐她的确想害你,但又没害成!你有什么气不过的,为什么下手杀她!”
周围见样儿不对,忙伸手阻拦。
她不管不顾,大吼大叫:“姜意眠!你竟敢杀人!你敢杀人!贾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贱货死定了!”
“——闭嘴,吵死了。”
这头还没安抚好,那边霍不应揉了揉耳朵,又给摸出枪来。
大家伙儿一看不长眼的枪子儿更危险,赶紧就推路菲菲出去,返身劝他:“霍司令,别、别激动!您放下枪,有话好说,好说的。”
“别同小丫头片子计较啊,她、她肯定是被吓破胆儿了,鬼上身了,胡说八道当不得真。”
“对对对,您看我们这、这谁见过这种场面,别说路小姐,就是我们也吓得够呛啊!”
“这么多血啊!”
“贾小姐的尸、尸体怎么办啊?找谁拉回贾家?”
几个不学无术、但只专注败家,从未折腾出人命的公子哥们说着说着,脚软了,连带着后头几位娇小姐更惊惶。
年纪最小的那个,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嗓音又响又亮,吵得人头昏脑涨。
“霍不应。”姜意眠拉他:“把枪收了。”
霍不应不理,只对着拦路公子哥们说:“不找你们麻烦,把她弄回来就行。”
再拉,他还是不动,满眼压不住的阴鸷,漫笑道:“她这舌头生得不好,我今天替她割了,不关你们的事,改天让她爹妈挑个好日子再来霍园谢我。”
“霍不应。”
不痛不痒的口头侮辱,过眼云烟而已,姜意眠心平气和,且理智道:“她疯了,你冷静点。”
“还想和我比疯?”
不晓得用哪只耳朵听的话,霍不应唇角往两边拉伸,表情相当诡谲,像条狂犬病发作的疯子,笑嘻嘻:“那我得去她家逛逛,兄弟姐妹连着爹妈,哪条舌头不好,就拔哪条。”
“……”
难以沟通。
姜意眠果断呼叫:“傅斯行。”
出声的时候,没有特意去想,斯文败类样儿的傅斯行究竟压不压得住这条脱缰疯狗。
不过眼瞧前者施施然夺走后者的枪,告知在场所有宾客,今晚宴会到此结束,并有条不紊地安排起退场次序。
又不禁冒出‘傅斯行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早有准备?’的念头。
“今天是你生日,我不动手,省得你又不高兴。”
霍不应挂着脸,面上净是阴沉,分明自个儿才燃着滔天大火没处儿发。
“但你得跟我走。”
他上手推轮椅,被傅斯行拦截。
“松手。”
“该松手的是您,霍司令。”
傅斯行轻言细语,“您可以走,但小姐,不行。”
“礼金给了,作证人有了,今晚就算我们的订婚宴。”拨弄着姜意眠长长卷卷的发,霍不应存着几分炫耀,字字讥诮:“你家小姐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话?”
“那是天亮之后的事,您可以明天再来。”
“反正不差这个晚上。”
“差的。”
霍不应烦了:“去喊野鸡来,让她告诉你差不差。”
傅斯行不紧不慢:“太太已经回房休息了,您明天再来。”
两只恶犬抢着骨头,谁都不肯退后。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旁若无人的原地对峙片刻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肉骨头。
“姜意眠,你说话。”
“小姐,您来做决定吧。”
他们给肉骨头选择的机会,同时森冷的注视着,无论谁被拒绝,都会伸出利爪把她撕碎。
姜意眠:“……”
本想跟着霍不应偷溜,试试能不能活着离开姜家,活着度过今晚。
谁料落得这情形。
拒绝傅斯行,傅斯行杀她。
拒绝霍不应,霍不应发起疯了也杀她。
怎样回答才能度过这个生死危机?
姜意眠慎重开口,才说一个字,眼中光影乍然抖动。
“灯!灯又出毛病了!”
“要掉下来了!”
“小心,小心啊啊啊啊。”
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冰莹又璀璨的水晶。
内径足有两米的奢华吊灯直直往下坠落,姜意眠位于正中央。
她看见霍不应与傅斯行伸来的手掌。
也看见在手与手、肌肤与肌肤相触的瞬间,空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使他们离奇地与她交错而过。
看见倾倒的长桌、翻飞的蕾丝桌布;
看见扑地的酒、漫天落下的花瓣。
以姜小姐的双眼,她最后所看见的,是或茫然无措,或难以置信,或欣喜若狂,或怅然若失。
又或大惊失色的神色。
一切定格成画面,一帧、一帧慢慢滑过眼前。
这次是谁呢?
是傅斯行、霍不应不知情的手脚么?
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又装作不知道多少?
说起来,姜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么多人抢着痛下杀手呢?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姜意眠重重摔在地上。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叮叮当当咣咣咚的玻璃碗盘碎裂声、咿咿呀呀美人真娇的柔媚歌声。
长发浸在醇香的酒水里,细细手腕边散落着玫瑰花瓣。
面庞被半片蕾丝盖住,唇色娇艳如樱,但她已经静静死去。
就像一张妖异而纯洁的画那样。
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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