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稳坐在圈木交椅上, 面色虽还泛着一抹苍白,精神却好了不少。
她手中捧着一碗热茶,用眼角斜睨了一眼正在泡茶的林瑟瑟“你煎茶的手艺倒是不错。”
林瑟瑟抿唇一笑“母后谬赞了。”
太后抬手用茶杯盖撇了撇浮末,神色淡淡的呷了一口茶, 她慢悠悠道“你不要以为方才帮了哀家, 哀家便会待你另眼相看。”
这话十分直白,语气中带着对林瑟瑟不加掩饰的厌恶。
嬴非非扯了一把太后的衣袖“母后, 你不要这样对皇嫂说话, 皇嫂是好人。”
太后轻笑一声。
好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清清白白的做个好人
几曾何时, 她也像是嬴非非一般,天真又单纯, 整日做着行侠仗义的侠客梦,以为这世间非黑即白, 以为人性非恶即善。
可后来又怎么样呢
她被锁在深宫之中,成为一只为了家族利益而被牺牲的笼中鸟。
她试图去拯救那些和她一样坠入深渊的女人们,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辟出一丝微弱的光明。
但最后,她却孤身陷入沼泽之中, 连挣扎也不曾留下过痕迹,很快便被泥潭所淹没。
太后叹了一口气, 冰冷的手掌拍了拍嬴非非的脑袋, 却未再继续说林瑟瑟什么。
而林瑟瑟也并不在意太后说她什么, 她今日出手相助, 并不是想要让太后欠她人情, 她只是有些看不过去了而已。
从太上皇不顾她们这些小辈在场,抬手就往太后脸上甩巴掌的行为来看,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又或者可以说, 他在私底下对太后做过比甩巴掌更过分的事情。
所以他的动作才那样行云流水, 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的模样。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可悲的是,这里的女人并没有自己能自由选择命运的权利。
而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太后,在她面对这种家暴时,却也只能选择默默承受,甚至连反抗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毕竟太后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她的身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和朝堂关系。
林瑟瑟但笑不语,也不为自己辩驳什么。
她眉眼安静,手执茶夹,轻轻翻动着茶饼。
火盆里的红萝炭烧的正旺,空气中时不时的传来噼啪的声响,窗格外飘着零星的雪花,她们围坐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杯氤氲的热茶。
这是太后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近距离与皇后相处。
往日的皇后,表面上看着贤淑恬静,实则是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
而太后最是讨厌这种两面派的人,在皇后的映衬下,性格直爽的纯嫔就显得十分讨喜。
如今的皇后,像是改头换面了一样。
并没有刻意趁机讨好她,也没有因为刚刚帮了她便自以为是。
太后看着林瑟瑟那宠辱不惊的模样,虽然嘴上依旧态度冷硬,心底却是止不住的对她生出了两分喜爱之情。
在下朝之后,皇帝便带着奏折赶来了坤宁宫里。
他看到太后正在与林瑟瑟心平气和的说笑,心底微微有些讶异。
要说这后宫之中,有谁比他更厌烦皇后,那便要数太后了。
甚至因为不想见皇后,太后直接对外称病,免去了众妃嫔到慈宁宫请安的礼节。
莫非今日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温馨和睦的氛围,真的不是他眼花了吗
太后看见皇帝的身影,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道“皇上来的正好,快来尝尝皇后煎茶的手艺如何。”
皇帝揉了揉眉骨,迈着大步朝里走去。
他平日很喜欢喝茶,但宫里的人煎煮的茶,前调平淡,后味苦涩,很难喝到一口味醇甘爽的好茶。
他自己倒也是会煎茶,可想要煎煮出一碗好茶汤,是件十分耗时的事情,他大多时候公务繁忙,自然也没有机会坐下来亲自煎茶。
前些日子在南山时,他倒是在司徒声的营帐中,喝到过又醇又香的好茶,但那泡茶的宫婢,自打南山那日一别后,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命人寻了许久都没找到。
他寻摸着,那宫婢约莫是被司徒声给杀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无迹可寻。
皇帝走到贵妃榻旁,指关节叩住太后送来的茶杯,这茶汤色泽清澈透亮,鼻间萦绕着清淡的茶香,只是看上一眼,便已经知晓这是一杯好茶。
他抿了一小口茶汤,滋味浓郁醇香,茶水在齿间打了个转儿,入喉过后回味平和微甘。
皇帝挑了挑眉,眸色略显疑惑。
这茶的味道怎么喝起来那么熟悉
就好像曾经在何处喝过似的
皇帝坐在贵妃榻上,将茶杯放回矮几上“你之前给朕泡过茶”
林瑟瑟正要说没有,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中的动作微微一僵。
在南山的时候,她为了能见司徒声一面,换上杏芽的衣裙,被当做宫婢安排进了司徒声的营帐里。
好巧不巧的,她还没刚进营帐多久,皇帝就正好来了。
当时玉姬叫她过去帮忙碾碎茶饼,她为了躲皇帝,便顺手将茶煮了出来。
她泡茶的手艺是和文昌帝君学的,文昌帝君最喜欢在杏花树下煮雪烹茶,她也是耳濡目染,看他烹茶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因为她自己本身是不怎么爱喝茶的,是以她只学会了文昌帝君泡茶的手法,这两次泡茶也就是依葫芦画瓢。
谁知道皇帝只喝过那一次,竟然还喝出来熟悉的感觉了。
林瑟瑟面上保持着微笑“皇上说笑了,您整日操劳国事,怎么会有空来坤宁宫,喝臣妾泡的茶水”
她这话说的很有技巧,先拍了皇帝的马屁,给他戴上一顶勤政爱国的高帽子,然后再不经意的提醒他一下,往日他从未来过坤宁宫里,又怎么会喝过她泡的茶水。
这样便可以令他回忆起,他当初用朕奏折还未批完朕头风又犯了这种毫无诚意的借口敷衍原主时的态度。
进而不动声色的勾起皇帝的愧疚之心,将皇帝放在茶水口感熟悉的重心,转移到他往日是如何对待原主之上。
不得不说,林瑟瑟还是挺会拿捏皇帝的内心活动的。
在她说出这话后,皇帝果然不再纠结这茶水的口感熟不熟悉,而是用一种惭愧中夹杂怜爱着的复杂眼神看向了她“往后朕会常来坤宁宫陪你。”
林瑟瑟端起贤淑大方的笑容“皇上前朝公事繁忙,自是不能被后宫琐事绊住脚。臣妾以为,皇上该以大局为重,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
她说这话时,眸光十分真诚,仿佛是真的不希望皇帝被她牵绊住的模样。
太后听闻此话,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原本听她说起皇帝往日没空去坤宁宫,太后还以为她又要像以往一般故技重施,搞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太后对她刚刚生出的喜爱,正要被破坏殆尽,却又听她如此诚恳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忍不住想要赞赏她一句“这才是六宫之主该有的模样。”
林瑟瑟不欲在这种话题上多做停留,她迅速的转移开话题“皇上可用过午膳了”
看皇帝还穿着朝服,应该是下了朝便来坤宁宫了。
平日早朝都是午时之前就会结束,而今日皇帝却迟了许久,看起来约莫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皇帝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紧的皱到一起“前段时间,京城里涌入了一批流民,本不是什么大事,谁料那流民中有人染了天花,这一传十、十传百,却是闹起了瘟疫。”
听他提起瘟疫,林瑟瑟双眸微微失神。
原文中也是有提到过这场瘟疫的,天花在此地就是治不好的绝症,而且这东西传染性极强,不过短短数十日,京城内已是死伤无数,尸骨成堆。
皇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怂恿,竟从染上天花的死人身上,扒下来了发臭沾血的粗布衣衫,与司徒声的换洗衣物掺在一起清洗。
为了确保他能被传染上天花,皇帝又让人在他的寝殿之内,放上了天花患者触碰过的物件摆设。
没过几日,司徒声便被传染上了天花,高烧不退,畏寒呕吐,而后手臂和脸部渐渐布满红疹。
在他染病之时,皇帝趁机削弱他在前朝的势力,并以隔离为名,将他囚在素有闹鬼之称的景阳宫内。
他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五日,这期间皇帝断绝了他的食物和水,每日只差人送去一碗泔水,像是在故意折磨他一般。
但他命硬,到鬼门关里挣扎了一遭,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只是痊愈后,天花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些像是疤痕一样的麻子,令他彻底毁了容。
想到这里,林瑟瑟望向皇帝的眼眸中,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厌恶。
就因为皇帝顶着男主光环,所以不管他如何动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去害人,也没有人会置喙他分毫,反而还会有人夸赞他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谁让司徒声对皇帝来说,是一个挡路的绊脚石,是阻止男女主撒花团圆的大反派。
可司徒声又做错了什么
他曾是天之骄子,少年将军,他曾在战场保家卫国,为晋国子民抛洒热血,但他都得到了些什么
父亲被扣上谋逆之名,而后家破人亡,满门惨死。
若不是被逼无奈,哪个男人会为了换取权倾朝野的地位,愿意入宫去势,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皇帝和纯嫔坎坷不平的爱情线,又有谁会注意到司徒声饱受折磨的那些日日夜夜
林瑟瑟垂下眼眸,嘴角强撑着的笑容,却是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皇帝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劲,只是自顾自的念着“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当初那些流民进城之时,便该将他们拦在城外”
不知唠叨了多久,他才缓缓舒展开眉头,抬手将那茶杯里的茶水饮尽。
对于林瑟瑟不开口也不插嘴的态度,皇帝很是满意。
他也只是想发发牢骚而已,若她在一旁指点江山,又或者附和他的话责骂那些大臣官员,他便会觉得她是在暗指他这个皇帝无用。
许是发泄出来不快,他的心情便愉悦了不少,方才还不觉得肚子饿,此时腹中却是多多少少有些饥饿感了。
皇帝命人在坤宁宫传来午膳,几人一并用膳,有嬴非非在一旁插科打诨,这一顿饭下来,倒是也没有冷过场。
只是林瑟瑟略显心不在焉,面前的饭菜几乎就没动过。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太后命人去慈宁宫看了看,在知道太上皇已经离去之后,便在嬴非非的陪同下,回了慈宁宫里。
太后虽然嘴上说着不会感谢林瑟瑟,却还是在临走之前,特意叮嘱皇帝这几日多陪陪林瑟瑟。
这深宫便是母凭子贵,若是她能肚子争气些,怀上了皇帝的骨肉,往后就算失去了九千岁的依仗和帝王的宠爱,也依旧可以在皇宫有一席立足之地。
皇帝坐在榻上批阅着奏折,而林瑟瑟则在一旁磨墨。
她低垂着眼眸,对着砚台微微失神。
就在皇帝放下最后一本奏折时,紧闭的坤宁宫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她下意识的抬眸望去,便看到了一抹红色衣角。
是司徒声来了。
他身着朱红色平绣蟒袍,手里拿着一柄金铜色玉石嘴烟杆,那杆身上吊着的红绸旱烟袋,随着他散漫的步伐而左右摇晃。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身红裙的阿蛮。
两人都着红衣,一高一矮,郎才女貌,瞧着好不般配。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他,直至墨条从指尖坠落,砚台里的墨水向外迸溅而出,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她慌乱的埋下脑袋,贝齿死死咬住唇瓣,掩住了微微泛红的眼圈,也不知怎地,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就像是小三遇到了正室,往日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以及那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都被一同明晃晃的撕扯开来。
是了,阿蛮才是他的天命之女。
明明在温室中该帮他的,应该是阿蛮才对,而她昨日最该做的,便是帮阿蛮松绑。
但是她没有。
她自私又无耻,甚至赶在阿蛮之前,对她心中不可亵渎的神明下了手。
皇帝见她垂首不语,望着被溅上墨点子的衣袖,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怎么这样不小心”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训斥,却让她的脸颊更加烧红起来。
司徒声掀起眼皮,抬眸瞥了一眼快要把脑袋扎进地面的林瑟瑟,漆黑的眸色沉了沉“这种粗活,往后不要再做了。”
皇帝被他这话惊得膛目结舌。
怎么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就令人听着如此不爽。
什么叫粗活
磨墨怎么就成粗活了
后宫里多少嫔妃抢着为他磨墨,他让皇后为他磨墨是在恩宠她。
明明是她手滑溅了他一手臂的墨水,怎么到了司徒声的嘴里,就成了他的不是
皇帝脸色铁黑,正想说些什么,司徒声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太上皇命我来此为你们入画,皇上还是手脚麻利些,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在这里等着。”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不耐烦,话语间也是毫不遮掩自己对皇帝的不敬。
皇帝气的手脚直发抖。
自古以来帝后入画便是十分严谨庄重之事,要提前沐浴焚香,换上帝后的吉服,再挑选一个良辰吉日,由画师为帝后两人入画,而后将画像挂入赢家祠堂。
听司徒声这随随便便的口气,仿佛帝后入画就如同吃一顿午膳一样简单随意。
他想要发怒,可这祖宗是太上皇给他送来的,他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忍着。
皇帝让太监取来了帝后吉服,他也不避讳司徒声在场,对着林瑟瑟吩咐道“过来侍候朕更衣。”
林瑟瑟心里乱糟糟的,她一点都不想搭理皇帝,可皇帝既然提出让她上去侍候,她也不能当众忤逆他。
她走到皇帝身边,将葱葱指尖抵在他腰间的大带上,正要抬手去解大带,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掌给用力拨开。
林瑟瑟神色一怔,便见那朱红色的身影挤到了她的身前,嗓音冷淡道“我帮你更衣。”
皇帝“”
这是司徒声第一次帮别人更衣,但从那被撕成两半的大带,以及被扯裂的衣袖来看,这过程实在不算怎么愉快。
林瑟瑟约莫是看出来了,他晚上似乎是有什么约会,所以现在才这么着急,连等她给皇帝更衣都等不及,甚至将皇帝的衣袍撕成那个鬼样子。
是什么样子的约会,能让他这样重视
林瑟瑟抬起的眸光,不经意间落到阿蛮身上。
阿蛮的肌肤雪白,眉间贴着淡红色的花钿,唇瓣泛着盈盈光泽,鬓间的步摇左右摇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是他和阿蛮的约会吗
所以才这样急切
林瑟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从太监手中接过吉服,快步走入内殿,手慌脚乱的换上了吉服。
若是他着急走,那她也不能耽误了他才是。
待林瑟瑟换好吉服,便与皇帝并排坐了下去。
司徒声就坐在他们两人的正对面,也不知怎地,他看着她身上大红色的吉服,怎么看都觉得那样刺眼。
这像是血一样的颜色,一点都不适合她。
反倒是她平日总爱穿的绿裙,让人瞧着顺眼一些。
他用毛笔蘸了些墨水,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很快便在画纸上勾勒出了她的容颜。
在他画到皇帝时,一抬眼便瞥见皇帝朝她伸过手去,用那只咸猪蹄子,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指。
他叩住笔杆的指尖,不自知的向里收紧,直到指腹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淡淡的白色,他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一滴浓墨沿着笔尖坠落,正好掉在了画纸上,墨水迅速在纸上浸开,一下便毁掉了他刚刚勾好轮廓的画像。
他有些烦躁的将纸张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脚下,又拿起毛笔重新起稿画了一张。
他集中不了精神,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那只猪蹄子,这令他感到十分不快。
反正司徒声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索性也不再抬头,只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将坐在林瑟瑟身侧的皇帝给勾画了出来。
这期间他一直在走神,频繁到连阿蛮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走上前去,正想要提醒他一下,一低头看到桌子上的画像,蓦地一下呆愣了起来。
画像上的两人,的确是身穿吉服的帝后两人,只是坐在林瑟瑟身旁的那人,画的不是皇帝的面容,却是司徒声自己的脸庞。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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