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师自含元殿议事结束归家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向来不苟言笑,喜怒不行于色,今日却面带几分凝重。
家仆不自觉就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替他换下朝服,解了紧勒了一日的玉革,换上宽松长袍,陆太师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问:“夫人何在?”
家仆忙道:“夫人正带着姑娘在后头菜地除草呢。”
老夫人兴致来时,总愿侍弄那一方种着时蔬的菜地,不过一丈来宽。
陆太师点了头,让人都别跟着,一个人慢慢行在回廊上,朝菜地走去。
今日圣人召他入太极宫议事,议的不是朝政,旁击侧敲问着月婉的事,又提起太子弱冠之年,还未迎娶正妃。陆太师心下了然,同圣人打太极,并未挑明二人所言为何。
他的小孙女,已经十五岁了,出落成了大姑娘,是该定下一门亲事的年纪。
先帝还在世时,倒是曾与陆家定过一门亲。
只是世事难料,东宫竟易主,而那东宫新主李燕麟,并非他属意的孙女婿。虽然李燕麟自入住东宫后,名声越发显赫,旁人皆称赞其风姿绰约,君子端方,颇有圣德帝之风。更别提他是当今太子,身份贵不可言,谁家不想将适龄姑娘嫁入东宫,做那东宫的女主人。
若是从前,陆太师是愿意的,他的小孙女才情样貌样样皆是上等,这满长安城里,他都挑不出来比小孙女更为出众的姑娘,谁家儿郎都配不上他的小孙女。
自然,这是因为他疼爱孙女之故。
再有便是,既有珠玉在前,其它的便不过是鱼目。
陆太师想起李燕沉,忍不住惋惜,若是李燕沉两年前腿未曾受伤……
他停下了脚步,看向夕阳余晖之中,挽了衣袖,的月婉。
月婉掐了一把青葱,十指纤纤倒比青葱更纤细,她将葱放入竹篮中,“祖母,您种的这葱可真水灵,明日清晨做汤饼时放一把葱丝正好。”
老夫人笑道:“明日要去寺中还愿,清晨可得忌口。”
月婉抿嘴,对于明日的到来,她心中还有些紧张。
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过除了一二分杂草,便觉着疲惫,月婉扶着她站起朝廊下走,一抬眼便见陆太师站在不远处。
月婉心中一动,却敛了心思,只笑着搀扶老夫人走过去,“祖父,您回来了。”
老夫人指了篓子里摘得一把小白菜,得意问陆太师,“晚上做一道白菜炖豆腐如何?”
“自是极好。”陆太师点头,眉眼间带着几分温柔神色,他行在老夫人右侧,夫妻二人并肩而行。
月婉看着,眼眶一热,她的祖父祖母就该像这样一如既往的携手相伴到老。
回了正院,陆太师寻了借口随口将月婉打发出去。
而后,他一边替老夫人用热帕子敷着手腕,一边开口,“夫人,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是朝中出了大事?”老夫人凝眉道。
陆太师答道:“并非朝事,是婉儿的婚事,圣人有意赐婚太子同婉儿。”
提起小孙女的婚事,老夫人不满地嘀咕,“婉儿还小呢,如今可不兴早早地就将姑娘嫁出去,我就这么一个孙女,总要多留几年。”有那疼爱姑娘的人家,便是将姑娘留在家中十七□□也是行的,留的越久便表示这家人越疼爱姑娘。
“夫人忘了,先帝曾为咱们家婉儿指了一门婚事。”
先帝虽驾崩数年,可当年终究是金口玉言,以玉佩为信物,。
陆太师同先帝君臣情谊深厚,本对这门亲事喜不自胜,而如今,却淡了几分心思。
陆太师自是明白发妻对小孙女的不舍,“我知夫人不舍得婉儿,我也不舍得她早嫁。”
老夫人嗔怪道:“你当我是老糊涂?”
“先帝当年指婚时,东宫如今那位可还不是太子。”
老夫人脾气不算太好,却也不喜背后非议他人,更莫说是议论天家,此刻却带着厌恶,“他有那样一位心思歹毒的娘,婉儿若嫁做她儿媳,不知得受多少苦。”
陆太师沉默的听着。
“陈氏妖妃,祸乱后宫,当年先后的死定同她脱不了干系。这当儿子的,由她亲自抚养长大,性子只怕也像了个七八分。再是天家子又如何。”
“我宁愿婉儿低嫁,也不要婉儿入宫去。”
李燕麟生母,如今的陈贵妃,虽圣人立了先后嫡妹小何氏为继后,可是陈贵妃蒙受皇恩,逼得小何氏抱病闭门为先后礼佛祈福,后宫之中,无人可挡陈贵妃的风头。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圣人权当做听不见。索性圣人还算清明之君,唯独纵容陈贵妃一人。朝臣的手伸不进圣人后宫之事,渐渐地也无话可说。
陈贵妃万般不好,却还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从前李燕沉还是太子时,李燕麟便已经有几分美名。只是被李燕沉的锋芒遮掩,旁人自是黯淡无光了。偏偏这样的状况之下,李燕麟还能得到朝臣称赞,实属不易。
李燕沉出事后,李燕麟顺理成章成为新太子,没了李燕沉的光芒遮掩,他的才能越发彰显,在朝堂之上,渐渐地就有了分量。
陆太师先前还在感慨,李燕麟实则能称上一句不错,唯独有一样不好,便是他亲娘乃陈贵妃。
见陆太师不说话,老夫人拍了他的手背,“你该不会真动了心思,要将婉儿嫁入东宫?”
陆太师苦笑,“夫人还不知我?”他安抚了发妻,却还在想着圣人既然今日会提此事,只怕是心中已经起了念头,当年的婚事如今提起实则是有些不妥当的。他还需想想,婚事该当如何才能两方顾全。
二人谈话并未持续多久,兰芳叩了门,是陆侍郎下了值,就要来请安。
月婉坐在廊下,心不在焉想着,祖父打发她出门,可是已经在同祖母在商议她的婚事。
便连陆侍郎走近唤她,“婉儿?”她都没回过神。
陆侍郎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她哎呀一声回过头,见是陆侍郎,忙高兴行礼道:“大伯。”
“小丫头是有心事?”陆侍郎笑问。
月婉有些心虚,干笑,“哪有。”
晚膳时,月婉一直小心打量陆太师的神情,只是陆太师神色如常,她不禁怀疑该不会是她自己想多了,圣人当下难道还未同祖父提起婚事?
一家人照旧说着家常。
“母亲,明日鸿恩寺一行,儿子护送你们前往,左右明日休沐。”陆侍郎道。
老夫人点了头,很满意儿子能如此孝顺,“也好。”
月婉捏紧了筷子,若是大伯也去,明日她要见李燕沉可就麻烦了许多。她停了筷,陆侍郎一眼就瞧见,觉着奇怪,这小丫头今日是怎么了,两回都面露焦色。
月婉一抬眼,便见陆侍郎在看她,忙堆笑掩去其它情绪。
到了夜里,月婉有些睡不着,玉臂枕在冰凉的蚕丝铺面的枕头上,手指尖勾着一枚白玉,这枚玉佩跟了她许多年,玉面之上雕刻着一只大雁,栩栩如生。
她轻触着白玉,仔细瞧,玉面之上有一道磕痕。
是那年,她去东宫探望李燕沉,李燕沉摔的。
玉竹不知何时走到床旁,将纱帐放下,轻声道:“姑娘,该歇了。”
月婉握住了玉,闭上眼,“嗯。”
玉被她的掌心捂热,月上枝头时,她终于沉沉睡去。
老夫人礼佛极心诚,一早起来便沐浴焚香,空腹不食,便耽搁了些时辰。鸿恩寺香火鼎盛,香客云集,等一行人到达时,鸿恩寺人来人往,上香祈福之人络绎不绝。
月婉算着时辰,离她在信中所写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她要抓紧时间前往才行。
先到鸿恩寺前殿上了一株清香,又依着老夫人先前发愿,月婉规矩的向着菩萨叩头,又奉上香火钱,这才算做还了愿。
她虔诚默念,愿菩萨保佑她,今日所行一切顺利。
老夫人还要听讲经,其余人自是陪着。
月婉落了两步走着,走上了片刻捂了肚子面露难色,大夫人瞧见,关切道:“婉儿是不舒服?”
她抿着唇,面色发白,“伯母,我肚子有些疼,想要更衣。”
大夫人不疑有他,“若是不舒服,就去厢房歇着。”
月婉轻轻点头,带着玉竹轻车熟路的朝厢房去。老夫人常来鸿恩寺,主持特意为陆家留了客院厢房,一直空着。
她不知道,她脚步匆忙而去时,陆侍郎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夫人疑惑,“夫君,你瞧什么呢?”
“无事。”陆侍郎收回了目光,转而像是瞧见了什么一般,又道:“夫人,你陪着母亲,我去去就回。”
鸿恩寺占地极广,光是供奉菩萨的宝殿便有四处,殿后供僧人居住及香客居住的别院厢房便有十几处。
月婉对此极熟,避开了人群,终于来到信中所约定的地方。
只是此处,除了她同玉竹,并无别人。
她坐在树下石凳上,安静的等着李燕沉的到来。
玉竹比她着急,等了一刻钟,眉眼就带上了急色,“姑娘,时辰到了。”
可是院落静悄悄的,哪里有约定之人到来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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