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方镜辞撑着伞回到宁国公府时,右肩侧的衣裳微微湿了些。守门的仆人一边瞅了几眼他被打湿的右肩,一边为他收伞:“公子,表小姐在门口等您好一会儿了,刚进去。”
方镜辞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步履从容优雅,往后堂去了。
他才回自己院子,还不曾换下湿衣,婢女沙棠就来禀报:“公子,表小姐来了。”
方镜辞手里还端着茶杯,闻言抬起眼皮淡淡望向门外。
门槛之外,宁国公府的表小姐慕云裳袅袅婷婷站在门外。察觉到他的目光,柔柔切切抬起眼,浸了水般的眸子仿佛蕴着一汪如水深情。
“表哥。”声音婉转动听,宛如枝头画眉,悠扬清澈,又似山间清泉,扣人心弦。
然而这样婉转的声音落入耳中,方镜辞眉眼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搁下杯子,“云裳怎么过来了?”语调依旧含着笑意,只是莫名清冷几分。
云裳抬脚就想往迈过门槛,但裙角刚一提起,就被方镜辞状似平淡的目光定在原地。
她颇为哀怨放下裙角,贝齿轻咬下唇,“表哥今日回来得较以往晚些。”语调哀婉缠绵。若是旁人,势必要为美人含愁带怨的眼神倾倒。但方镜辞长身玉立在桌旁,雅正温润,也不过是掀了掀眼皮,“何事?”
言简意赅,语调清淡,避嫌之意分明。
见此情状,云裳眸中微微含泪。自永安帝赐婚以来,方镜辞便以“云裳已至出阁之年,即便同我,也该避嫌”为由,不准她再出入他的思韵阁。
云裳表面答应着,心底却不是没有委屈的。
外人都说,宁国公府的公子镜辞对待她这个表妹,如何呵护备至、尽心尽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表面上的呵护,带来的是实质上的疏离。
方镜辞待她一直温温和和,乍一看,无处不温柔,但细细瞧来,却处处是冷淡。
她有时甚至宁愿他能对自己恶语相向,这样至少不会觉得与他咫尺若天涯。
方镜辞指尖扣在桌面上,眸子含着丝浅笑,儒雅俊朗的外表看不出丝毫不耐。但熟知他的云裳却深知,倘若自己再不开口,必定会被他请出思韵阁。
思绪万千,她终于还是柔柔切切开了口:“表哥当真要尚公主?”
只这一句,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自从住进宁国公府,她心中想的无不是嫁与他为妻。纵使知道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冷淡,却一再自欺欺人,觉得他性格本就如此。
美人眸中含泪,愁绪万千,如画般写意,令人心动。可方镜辞眼中映入如此如画景色,唇角勾着三分笑意,但眼眸依旧冷淡。
“圣意难为。”他眼眸微微闪烁一下,蓦地想到安国公主所说“拖延至陛下松口”,唇角笑意顿时微微收敛。又接着道:“便是安国公主,也不得违抗圣意。”
安国公主究竟是不敢违抗,还是不敢违抗,云裳无从知晓,可她瞧着“被迫尚公主”的方镜辞,却并未瞧出他的懊恼与不甘。
方镜辞年纪轻轻便任职礼部侍郎,靠得可不只是阿谀巴结。背后的手段只怕常人难以想象。她实在不知,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区区“皇命”困住?
她微微垂下眼眸,将眼底的困惑不安隐去,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了娇柔状。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眼神却蓦地在他湿了的右肩上顿了顿,“表哥,你衣衫怎么湿了?”
她这位表哥,出身宁国公府,虽然宁国公府已然有颓败之势,但养出的大公子方镜辞却一身贵气,儒雅温润,沉稳端庄,素来有“君子之风”之称。
他最注重仪表,出门必正衣冠,这样的人在阴雨天气都不会忘记带伞,又怎么会无端湿了衣衫呢?
方镜辞连眼神都没动一下,“雨大。”连借口都给的极不走心、敷衍至极。
云裳轻咬着下唇,眸中水光涟涟,“雨天阴寒,当心风寒,表哥还是快些换下湿衣。”
“你来之前,我正要更衣。”平平淡淡的回话,却带着一股几乎听不出的清淡指责。
云裳为他这份几乎毫不掩饰的冷淡微微红了眼眶,福了福身,“云裳就先告辞,不打扰表哥了。”
话音落,她却没动,哀婉凄切的眼神望着方镜辞,似乎还在期待他能开口挽留一番。
然而方镜辞却端起杯子,垂着眼皮浅酌一口,一副已然送客的姿态。
云裳咬着下唇,眉眼含泪,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有等到挽留的话语。
云裳前脚刚走,方镜辞就波澜不惊问沙棠:“谁把我的行迹告知表小姐的?”
他语调平淡从容,三分笑意只剩一分。
他待下人一贯温和有礼,从不大声斥责,同宁国公想必,更是甚少摆主子架子,惹得沙棠同宁国公府里的一众奴婢无一人不想到思韵阁伺候他。
但这会儿,他语气同往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一丝怒意都听不出。但落到沙棠耳中,却不由得胆战心惊,连膝盖都微微发软,几乎想要顺势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盯着她,一言不发。好半晌,才移开眼睛,淡淡道:“告诉府里其他人,有时间做多余的事,不如先做好手头上的事。”
沙棠便知道,这就是不追究了。她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与方镜辞分别之后,安国公主叼着一块果脯,独自撑着伞悠悠哉哉进了宫。
刚踏过正阳门,就跟迈着小碎步匆匆而来的于公公迎面撞上。
“公主殿下,您可算来了。”才一照面,于公公就苦哈哈着一张脸,惯例似的来诉苦。
安国公主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将叼着的果脯吃下肚,这才不紧不慢问道:“陛下又怎么了?”
这两年小皇帝长大了,日常作妖,安国公主早已波澜不惊。
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人却没法波澜不惊。于公公苦着脸:“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国公主镇定自若跟在于公公身后,朝着小皇帝所在的政和殿走去,一点没觉得会有多大问题。
细雨纷纷,枝头刚绿的嫩叶被风雨打落,铺在大理石地板上。政和殿外,小皇帝站在华盖之下,正手舞足蹈指挥着宫人冒雨搭建着什么东西。
细雨如丝如雾,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宫人们冒雨搭建着,在皇帝的亲自监工下,甚至都不能去擦一擦脸上的雨水。
于公公在一旁补充:“陛下今儿午睡起来,非说在梦中瞧见什么攀云梯,便让宫人们赶紧搭建登云梯,他要上去瞧一瞧攀云梯在不在,有没有什么仙女等着他……”这话拿去哄孩子都没人信,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异想天开,居然还想着搞出什么登云梯?
“攀云梯跟登云梯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么?”听着小皇帝的荒唐行径,安国公主眼波没动一下,倒是教于公公汗颜不止。
“殿下说的是。”他苦着的脸色丝毫没有因为安国公主这话缓解,“但是陛下坚持要搭登云梯,老奴也没有办法。”
“不管是攀云梯还是登云梯,这玩意儿肯定是不在的,也搭建不成。”安国公主的声音还带着笑意,语调漫不经心的,但说出的话却是直指问题核心,道出了此刻雨中参与搭建的所有宫人的心声。“但我觉着吧,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可能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雨水灌进脑子里了。”
于公公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安国公主长大的,对此不敢评说。只轻咳一声,笑着道:“旁人劝说陛下都听不进去,还得劳烦公主殿下您去说道说道了。”
安国公主瞥了他一眼,“控控陛下脑子里的水,小事而已。”又轻笑出声,“只是于公公,您这回可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于公公苦笑一声,“殿下折煞老奴了。”
安国公主笑了笑,没再多说,朝着正兴致勃勃的小皇帝赵琦走去。
赵琦正叉着腰指挥,“那块木头,往边上挪挪,你这么搭,不到小摘星楼的高度就得塌!”
“到了小摘星楼的高度又如何?”小摘星楼是仁宗皇帝为哄宠妃一笑搭建的,在偌大的皇宫独树一帜。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小皇帝眼睛一亮,“皇姐!”立马朝安国公主小跑而去。
撑着华盖的宫人见状,慌忙跟上去,却还是不及小皇帝的速度。
安国公主站着没动,等到小皇帝冒雨过来,才把自己手里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几分,“陛下如今长大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似的,冒冒失失的?”
“朕长得再大,瞧见皇姐还是会激动不已。”小皇帝已经高出安国公主半个头,同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依然一副孩子样。
“嘴甜也不能抹去陛下您又瞎折腾的事实。”安国公主还是笑着,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极为不客气。
小皇帝顿时就气鼓鼓的,“皇姐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就瞎折腾了?”
安国公主也不说话,只把下巴冲着搭建登云梯的地方一抬。
“那怎么能叫瞎折腾?”小皇帝顿时急得跳脚,“朕梦见仙女站在攀云梯上,朕要乘着登云梯去瞧瞧梦中的仙女还在不在?”
“不就是想上天吗?”安国公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陛下,您想上天何必急于这一时?百年后说不定自有仙人因着您飞升上天。”
边上在小皇帝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的宫人们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更加忙碌,什么都听不到。
“百年后跟现在能比吗?”小皇帝气呼呼的,“等朕老死之后,天上仙女说不定都下凡了!”
“下凡不是更好么?”安国公主哄孩子似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您就在地上守着,总能逮到一两个仙女。”
“皇姐你又随口忽悠我。”气呼呼的小皇帝更加不满,“朕在地上都待了十六七年,从来没瞧见过仙女。”
“您都能给我随便指婚,我怎么就不能随口敷衍您呢?”
“……”小皇帝偏了偏脑袋,恍然大悟:“所以皇姐,你是对这门婚事不满?”
安国公主这才叹了口气,“陛下您乱点鸳鸯谱,那位吏部侍郎已有意中人人。”
“朕怎么不曾听说?”小皇帝微微惊讶。
安国公主便将她查到的、方镜辞为云裳推拒所有求亲的事一一道来。
“这可就坏了。”小皇帝皱眉:“顾相推荐方镜辞时曾说过,方爱卿并无婚约在身,并且对皇姐倾慕已久。”
“这话也就陛下会相信了。”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的名声如何,陛下还不清楚吗?”毕竟不少谣传,都是从眼前这位口中传出去的。
然而小皇帝并无丝毫愧疚之意,并且更为理直气壮:“朕不管,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旨意已下,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他不等安国公主反驳,就抢先道:“皇姐不是时常教导我要言出必行吗?圣旨都可随意更改,那朕与言而无信之人还有何区别?”
被堵到头疼的安国公主:“……”
她扶了扶额,还没开口就再次被小皇帝抢了先:“况且南齐还打算将他们那位病秧子太子送过来,说是要让皇姐瞧瞧,说不定就愿意嫁去南齐了。”
这是何等厚颜无耻的外交辞令?
安国公主都被南齐那帮人的无耻惊愕到无言以对。
“皇姐想解除同方侍郎之间的婚约……难道真的是想瞧一瞧南齐那位传闻中俊美无双的太子殿下?”
安国公主心说,俊美无双瞧我自个不够吗?还非得去瞧南齐那位病秧子太子?我脑子一没进水、二没灌汤,才懒得费这力气。
小皇帝瞅着她脸色,“我就知道皇姐对那劳什子太子没什么兴趣。”
“还是我们这位方侍郎好,永安三年的探花郎,还算新鲜热乎着。又是出自宁国公府,虽说地位及不上皇姐,但人品相貌都是一顶一的好。长安城中还有数不尽的少女排队等着嫁他,皇姐选他绝对不会吃亏。”
小皇帝夸起人来,也是头头是道,安国公主自觉除了点头,已经没法做别的。
但是她还是蓦地想到——
“陛下选定这位方侍郎时,可曾问过他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这事皇姐您完全不必担心,方爱卿既然没有婚约,就证明他那位意中人是可遇不可求,两人即便咫尺,也是相隔天涯,成不了事。”
——还是一如既往“我是皇帝我有理”的态度。
“虽然朕已经拒绝了南齐的求亲,但看他们还坚持要把太子送过来,想必是贼心不死。”小皇帝难得神色认真,“为避免两国开战,朕拒绝之意也不能十分强硬。所以只能委屈皇姐,还是尽早同方侍郎完婚,也好断了南齐那伙人的念想。”
“朕让钦天监查了查日子,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要不皇姐的大婚就定在那日吧。”
“陛下当真觉得南齐是真心向我大庆求亲的?”安国公主没接话,而是换了个着重点问道。
“真不真心不好说。”小皇帝故作叹息,“但他们求亲的举动倒是真的,一个弄不好,只怕两国开战,黎民受苦。”
亲身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黎民的安国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不过皇姐放心,虽然这婚期看似是仓促了些,但既然是大婚,就绝对不能含糊。”小皇帝信誓旦旦,“朕记得宁国公府旁还有处空园子不错,朕让人整理一番,就作为皇姐大婚的府邸好了。”
眼见小皇帝将一切都安排到位,安国公主彻底无话可说,朝小皇帝摆了摆手,就往宫外走。
只不过临走前还是扔下了一句——“陛下您有时间搭建什么云梯,还不如让户部拟一份三品大臣家中待嫁女子的名单,说不定您那位仙女已掉进某个坑里,正等着您挖出来。”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走远了。
旁听一切的于公公都无力吐槽了,合着安国公主的意思,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就是坑里的萝卜,等着皇帝去挖。
倒是刚刚还一副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蓦地眼前一亮,“于炀,快去宣顾相进宫!”
——毅然一副兴致勃勃样。
于炀顿时苦了脸——安国公主虽然解决了小皇帝下雨天瞎折腾的事,但又新折腾出了选秀的事,只怕接下来大庆难得安生了。
接下来小皇帝如何折腾,本就不在安国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不如说,她倒是借着这个机会送给顾相一个人情。
方镜辞这位乘龙快婿是抓不住了,但如果将女儿送进宫,顾相摇身一变成为国丈,大概也能消停一段时日。
况且小皇帝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充盈后宫了。
她从腰上的小荷包又抓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心中琢磨着,接下来就是南齐太子入大庆一事。
不知南齐又想如何搅动这一摊风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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