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十九日便是大封六宫册封礼。
此次册封都是嫔位,不如册封妃位或是贵妃正式,故而册封正史就选了正二品侍郎而非正一品尚书。
一下册封三位主位,又在年中,自然是箫鼓之声,中流不绝,连空气中都流动着喜庆意味。
皇上得了个女儿自然也是欢喜,又想着嘉妃贵妃肚子里还有两个排着队待出生孩子,不免更加殷殷期盼起来。
正月二十一日要重新开印上朝,所以正月二十对皇上来说,也算是假日尾巴。
皇上心情颇好,有兴致作诗,就命李玉宣庆贵人来伺候笔墨。
而对庆贵人来说,昨日看到旁人热闹煊赫册封礼,今日晨起还得去给新主位们恭贺送礼,对她来说是趟极为扎心刺激之旅。
尤其是对着魏氏,不,对着现在令嫔娘娘,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膝盖是怎么弯下去。
回去痛定思痛,决定按照嘉妃娘娘传授经验固宠放大自己旁人都没有优点,令皇上念念不忘。
养心殿。
庆贵人入殿后就解下外头大氅,宫女忙接了去。
皇上抬眼一看只见庆贵人只着一色天水碧旗装,其上只有梅花暗纹,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纹饰。头上手上也只带了洁白玉器,除了压襟一串碧玺颜色亮一点,整个人素如同春日一弯新柳,倒是也清爽。
皇上随口道“年节下怎么穿着这么素淡。”
庆贵人莞尔一笑“臣妾不爱繁花似锦,与皇上一样,觉得世上之花,唯有梅花雅洁冷傲罢了。”
皇上付之一笑。
李玉从外头进来“皇上,外头天阴下来了,奴才把这殿里灯烛都点上吧。”
皇上望着窗外阴沉沉天“又下雪了吗”今年多雪,固然来年京中或许无旱灾之虞,但不知今冬又有多少百姓要冻死了
他尚且沉思,而正在往香炉里添龙涎香庆贵人忽然道“可怜白雪洁净,白白入泥倒是沾染脏了,臣妾真是心痛。”
李玉咦,庆贵人今儿似乎不太一样。
确实是庆贵人别出心裁,准备打造自己孤高傲世才女形象实在是只论文化知识话,皇后饱读女则女训信口拈来,娴妃通满蒙汉三族语言,贵妃也是颇通汉学诗文,连纯嫔都替皇上整理过诗集。
庆贵人冥思苦想,觉得只有作诗是不够,还需要让皇上觉得她是后宫难得出尘脱俗佳人,能跟皇上高贵相得益彰。
皇上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倒是李玉觉得有点尴尬,又恐大年节下,皇上不痛快。
于是连忙找了个话题“皇上,方才蒋礼财来送重华宫茶宴上永春佛手,奴才按着皇上吩咐,命茶房泡了,请皇上品尝。”
喜塔腊女官奉上茶来。
皇上端起杯盏,只见这茶色泽乌润,清澈不浊,品一口,香气锐利,内蕴饱满,不由颇为满意,便对在旁露出好奇之色庆贵人道“你也来尝尝这茶如何。”
庆贵人轻舒玉臂,端了冻玉一样茶盏呷了一口“这是玉泉水泡茶吧。”
李玉心道明知故问,皇上用都是玉泉水,宫里其余也就太后、皇后宫中能用,连贵妃宫里那每日两瓮都是皇上特许。
这一回茶宴,皇上特意命人用玉泉水,也是给重臣们颜面意思。
谁知庆贵人一笑,放下手里茶点评道“玉泉水再好,也不如梅花、松针上雪水,不曾落地,天然清净。”
李玉行吧,这个场子我没法救了。
皇上执着杯子“既如此,你就去外头收些雪水来吧。”
庆贵人领命带了宫人和瓷瓶出门。
李玉这才松了口气也就是皇上今儿高兴不曾动怒,庆贵人原是最会顺着圣意说好听话讨好皇上,今日是怎么了吃错了药就来伺候了
嘉妃一向自诩后宫诸葛,从前也从未吃亏过,可这回,却是结结实实吃了猪队友大亏,遭遇了人生中滑铁卢。
正月二十日,养心殿传出来消息,庆贵人被贬为陆答应。
嘉妃大惊,忙派出自己手下各路探听消息好手,将消息打听了个清清楚楚,然后终于忍不住摔了两套茶具。
把时间往回倒一点。
庆贵人漫步雪中,心中激动并不觉得冷她方才第一回试着没有附和皇上,而是提出自己独到见解。
见皇上欣然允准后,庆贵人就更有把握了,准备走出一条自己路。
今年缅甸贡奉到晚,是过了正月十五,内务府才整理出来,皇上又按着等给六宫诸人分了翡翠,也算是六宫同被恩泽。
旁人得了赏赐,若有机会见皇上自然都是要再次谢恩。
唯有庆贵人收集完雪水回来,继续出尘脱俗“皇上前几日赏翡翠倒好,只是臣妾也不爱这些。皇上待臣妾心意最重要,这些金玉俗物,臣妾是不看重。”
旁边李玉大气都不敢喘庆贵人方才出去收雪怎么没冻得清醒一点呢
从茶水到翡翠,皇上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质疑了审美,被庆贵人两度打为俗物,脸色终于淡了下来。
于是将案上诗稿随手团了扔在地上道“六宫皆得了朕赏赐翡翠,倒是只有你说是不稀罕金玉俗物。”
庆贵人含笑走近皇上,想要替皇上磨墨,口中还在撒娇呢“是,一来臣妾不喜欢这些俗物,二来,若是皇上给臣妾,跟与旁人一样,那臣妾宁愿不要。”她还未来得及说,自己想要皇上独一无二心意,皇上就已经抬手打翻了案上笔架。
皇上心中自有决断你不是自诩不爱这些金玉俗物,觉得朕赏给你这些是玷污了你清清白白心意吗
不是不愿意与六宫妃嫔一般得到朕赏赐吗
那好。
皇上直接拂袖去了长春宫,对皇后说“朕瞧着陆氏不爱住在好好宫殿里,金玉之物显不出其风骨,既如此,搭一个草庐给她住,不许人伺候,让她清清白白过日子”
庆贵人犯蠢这件事,在养心殿也算不上机密,众位妃嫔也陆续弄清了原委。
高静姝正因下了雪,只能在屋里走路散步而烦闷呢,杜鹃就及时送来了庆贵人新鲜出炉新闻。
高静姝简直是迷惑里带着敬意。
这宫里真有人去ua乾隆啊准备靠着贬低皇上审美来衬托自己出尘,这是什么样勇士啊。
高静姝摇着头替她可惜,这位明显没搞清楚乾隆属性,乾隆可是个渣攻类型,绝不接受旁人ua。
在皇上世界里,只有他看不上别人,还真没有别人能对他指指点点。
他可不会像里写,觉得庆贵人独树一帜不错女人,你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你吸引了我注意力。
皇上只会想着朕给你一分颜色,你得十分感恩。你要是敢不感恩,反而拿这一分颜色去开染坊,那就等着倒霉吧。
贵妃娴妃处还只是看个热闹,而舒嫔处就几乎要放鞭庆祝,觉得这是这个新年收到最好礼物。
唯有嘉妃几乎要去撞墙哪里来大傻子啊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也能干出这样事儿来
就这,她还拿庆贵人当未来十年宠妃来投资,结果庆贵人连十天都没撑住。
嘉妃第一次认人不清到这个地步,翻车翻得太厉害,整个人都不好了。
又因她这几个月跟庆贵人走近,皇上难得还对她冷了脸道“陆氏对上不恭不敬,倒是成了你口中有才有情之人你既然怀着身孕精神不济,也该好好安胎,少管旁人事才是。”
对嘉妃来说,这是她侍奉皇上这么多年来,罕见重话了。
从前她还运筹帷幄,觉得这个妃嫔蠢,那个妃嫔软弱,连皇上一句话都受不住。
如今自己被皇上骂了,却也怕当场就哭出来。
纯嫔之事后,六宫妃嫔皆是明白怀着身孕是不能成为护身符。
嘉妃生恐自己前几日还笑话纯嫔,然后现在就得为了猪队友,去跟纯嫔作伴。
好在嘉妃在皇上心里素日形象颇佳,皇上薄责过这一回,倒也没再提起。
还是皇后婉转劝了一句“皇上干嘛跟一个小贵人计较还没出正月,特意弄个草棚子给人住,若是传到外面去,倒是不好听了。降位禁足也就是了。”
皇上冷笑拒绝,坚持让陆氏去住草庐“朕要杜绝后宫这种不尊不敬风气。”
可到底也觉得他紫禁城里不必为一个陆氏添一个草庐,确实不好看也不好听,于是对皇后说“那就别建在宫里,将她送出去。”
皇后下意识道“圆明园”
皇上冷笑“圆明园朕还要去住呢,看着岂不是伤眼睛,送到畅春园去。”
皇后
畅春园是康熙爷最喜欢去行宫。
先帝雍正爷自打从康熙爷手里获得了圆明园,又好生修理扩建较之畅春园并不逊色。于是先帝在位十三年,畅春园也就冷落了,唯有圆明园越发精美。所以皇上也更喜欢住在圆明园。
皇上从前说着处处跟着祖父康熙步伐走,真有讨厌妃嫔,却还是要赶到康熙爷园子去免得碍眼。
皇后也只得领命。
待皇上走后,葡萄才轻声道“娘娘,皇上如今圣威真是难测,动辄得咎。”
皇后轻叹是啊,皇上这两年行事,真是越发独断专行,竟与刚登基时候大不相同,或许也不该全归罪于妃嫔不谨慎,而是皇上,越发不肯纵容旁人一点违逆。
高静姝听说陆氏被发配到畅春园住草屋后,忽然觉得当日贵妃那十三日禁闭,也算是皇上开了恩了。
庆贵人事件,令嘉妃颇为尴尬。
好在她于二月三日诞下一个皇子,序齿为八阿哥,也就抹了从前事儿。
皇上按照妃位赏赐照例加厚了两分赏了嘉妃和八阿哥。
太后笑眯眯“孙子孙女都好,如今凑成了一对好字,就看贵妃了。”
而贵妃此时正因肚子里孩子睡不着觉。
到了最后一两个月,正是坐卧都被肚子顶着难受时候。腿脚也是肿,胃里一直反酸。她真是等不及要生了。
高斌送进宫一个蜀地女医,是个年轻守寡带着一个儿子妇人。
因儿子也十岁了,要读书上进,她便也极愿意将儿子托付给大学士家中,自己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好好伺候贵妃儿子还抵押在高家呢。
民间大夫本就是靠着走量养出来。
这位吴大夫如今三十有五,母亲原就是做稳婆,从会走路就跟着亲娘在产房里帮着端水递剪刀,等自己大了出嫁生子,那真是看全城稳婆都不靠谱,边生孩子边指挥人家给自己接生。
这半辈子下来,经手产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比起孙大夫耿直,这位吴大夫格外有种蜀地女子脆爽和侠气。她进了宫后,起先还有点畏惧,但等着彻底沐浴擦手后来到贵妃跟前,一见到孕妇,专业对口,立刻就把害怕忘了。
上手就摸贵妃肚子。
还非常自来熟跟紫藤说“这位妹子,娘娘袄儿太厚了,帮我一起解开。”这还是从高斌找到她起,就开始让人教官话,怕她一口川音,到时候贵妃生产,她跟旁人直接对不上话岂不要坏。
蜀地官话也带着一股子干脆。
紫藤上来与她一起解开贵妃衣裳,柯姑姑跟木槿就一个去关寝宫门,一个去将火炉拨旺一点。
只见吴大夫认真仔细摸了一遍,忽然一拍大腿“妥了。”
这给紫藤吓得“怎,怎么了”
吴大夫笑眉笑眼“大学士找到草民,我起初心里是怕得很呢富贵人家夫人啊,都养太好,又不肯动,自己那样小一只,却把胎儿养那么大。”她比划了个小瓶口和大西瓜后,才对贵妃笑道“何况宫里娘娘们呢。我这一路进京就担心不得了。”
“谁料娘娘养这样好哩,娘娘虽自己是纤瘦体态,但好在并非胯骨窄女人若是骨头窄,那可就完了。”
她这一串话把紫藤听得眉毛直哆嗦,此时再也忍不住“吴大夫快说我们娘娘把,别说别人了。”
柯姑姑也忙道“吴大夫,宫里可不能说完了这两个字啊”
吴大夫拍了拍自己嘴,又把话题倒回来“娘娘虽然是纤瘦体态,但有腰有胯,只要孩子养不大,就不难生。这不巧了吗,孩子真不大”
高静姝这不是巧了,这是我自己好好控制好不好。
吴大夫一脸喜色,可见是预想着艰难,但一摸贵妃,情况还好,于是喜形于色。
见她这样高兴,高静姝心也放下了些,笑眯眯道“还有一位孙大夫,也是接生圣手,你们正可聊聊天呢。”
吴大夫能在蜀地作为出了名稳婆,甚至被人称一句大夫而并非只管接生,也是有自己金字招牌。
她取出一包药来“这是我们那后山上一种草,研碎了抹在人中处,妇人就晕不过去,娘娘是知道,妇人生产最怕脱力晕过去,孩子就要憋”她想起宫中不能说完了两个字,于是硬生生咽下去“就要不太好了。”
柯姑姑伸着头看了一下这包草末“还得请太医院太医看过才好。”
吴大夫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她也不敢直接就往贵妃脸上抹啊。
林太医和孙大夫吴大夫三军会师,夏院正也在一旁坐镇。
林太医研究了一下药草,又尝了一点子,甚至给一位最近正吃坏了肚子腹泻到奄奄一息小太监用了一点试试。然后夏太医又接过去走了一遍同样流程。
然后不由感慨“哪怕当年神农氏尝遍百草,世上医书浩如烟海,我们所知道药草也只是沧海一粟啊。”
柯姑姑在旁边围观了两人掉书袋说成语,不由问道“两位太医给我个准话,我好去回主子,可是能用”
夏院正摸着胡子“能用,最妙是这药嗅入既可用,不必像咱们太医院之前提神提气药一样灌下去。”
若是已经晕过去,其实药物很难灌下去,等灌下去女子苏醒再开始用力,时间也就耽误了许多,风险也就大多了。
柯姑姑脸上露出喜色。
夏院正起身“既如此,我与林太医去回禀皇上,姑姑回去回禀贵妃娘娘。”
虽皇上早发了话,但高家还是算着日子不敢早入宫外命妇在宫中不便多呆,免得贵妃有个骄纵逾规名声。
于是过了二月二,宫中年庆完毕,高夫人才向皇后请旨进宫陪伴贵妃。
临走前对自己大儿媳和女儿郑重嘱咐“所有神佛前香火可都不能断”
因上回皇上重病贵妃侍疾时,高家贡奉了道佛两家神祗,而后贵妃果然平安顺遂出来了。以至于高夫人不确定是佛祖慈悲还是道祖显灵,索性就一起供着。
另外京中京郊所有有点名气寺庙,都被高夫人供了一座大佛灯。
道观里也都请人开坛做法驱邪保平安。
高斌上个月问起家里账目,发现一半都是在从事迷信活动,不由扶额,但是也不敢去跟夫人抗议,只得罢了。
何况他虽是读圣贤书人,当着人要说贵妃自有皇上隆恩庇佑,自己不能去求神拜佛,但夫人这样虔诚,他其实也觉得心安一点。
高静容见母亲颠来倒去吩咐,可见是紧张。大嫂只能一遍一遍答应,不敢多说别,于是自己上前道“额娘,姐姐一定会平安。额娘去大觉寺给姐姐求平安签儿,也都是上上签,您别这样紧张,倒是让姐姐看了更害怕了。”
说高夫人连连点头,连忙端出了一副沉稳神色,又打点了许多各色面额银票带入宫中。
京中风俗,正二月内,有女之家,多架木打秋千,宫中也会扎几个秋千私下取乐。
高夫人站在女儿身旁笑道“等这孩子落地,明年这时候,你也可以去跟她们打秋千了。”
母女两人正说着,皇后宫中葡萄来了,笑着请安福身道“贵妃娘娘,明儿是花朝节呢,皇后娘娘已经准备了绸子,明儿系到花枝子去,贵妃娘娘自然不好走动,只请您亲手剪一段绸子,明儿请高夫人替您系上一条,算是敬花神了。”
高静姝点头,亲手裁了一段阔二寸,长三尺金黄色绸子。
“明儿是花朝节吗”高静姝掐指算了算,然后低头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生在花朝节呢。”像是林妹妹一样。
高夫人看着女儿如细瓷一样皮肤,泛着淡淡红晕,饱满柔嫩简直能掐出水来,心道说不准还真是个公主呢,那生在花朝倒是好。
记得自己怀两个女儿时候,皮肤就格外好,但怀儿子时候,不但皮肤略微粗糙,鼻子还变得大了些。
以至于高斌有一次问道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你最近是不是变丑了些。
这给高夫人气直接给他撵出卧房去。
次日花朝节,高夫人去皇后跟前请安。
皇后带了众妃嫔在御花园中送花神。皇后率先将一段明黄绸缎系在牡丹花上。高夫人就代替贵妃,将一段金黄绸缎系在一支芙蓉上。
其余妃嫔则按着顺序各自系绸缎。
但妃位起就不能再用黄缎,而是用除了朱红外各色红缎,到了常在答应,都换成了粉红色。
皇后就转头对高夫人道“贵妃产期将近,夫人不必在这里久坐,心里也不安,还是去陪着贵妃吧。”
高夫人告退。
回去就见女儿认真盯着肚子发呆,不由吓了一跳“可是有感觉”
高静姝无奈摇头“没有啊。”
她白天抱着肚子等了一整个白天,除了正常胎动外,孩子一点儿也没有要出来意思。
直到二更后,忽然有了阵痛。
高静姝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孩子真是慢性子。贵妃从未生产过,这第一次生孩子,从开始阵痛到生下来,估计要七八个时辰左右,那无论如何这孩子是生不到花朝节了。
随后才开始敲床沿示意。
柯姑姑和紫藤木槿三个,自从一月前起就是轮着睡在贵妃床下踏板上,就为了一点子动静也要听着。免得像有产妇痛厉害,没有力气叫人倒是耽误了。
今晚正是紫藤,此时一听轻微扣床板声音,立刻爬了起来。
撩开帘子,对上贵妃已经被冷汗湿透面容,紫藤觉得心都要从嗓子口跳出来了“来人,来人”
钟粹宫顿时灯火通明,人声来往不绝。
好在孙大夫和吴大夫都是住在这里,连着内务府送来六个稳婆都已常住钟粹宫,正殿里一叫人,很快就都能到齐。
高静姝看向孙大夫,弯了弯嘴角,正是无声告诉她,若是自己如皇后一般情形,只管动刀。
为了这一日,这九个月她已经做了无数准备。
所有在产房稳婆和宫人,都在她检阅下学会了六步洗手法,然后才能来碰她。
吴大夫药和按摩,孙大夫手术器械,都是她问过许多遍了。
甚至林太医也一次次跟她保证,孩子位置很正,当日提气参汤和药物,他与夏太医都已经准备好了数份,甚至还做了些药量较轻药丸,贵妃自觉无力时可以先含上一颗。
纵然做了无数准备,又知道世间女子绝大部分都要过这一关,可真到了这一刻,高静姝还是不可抑止害怕起来。
她发着抖含糊叫着“妈妈,妈妈。”
满洲人小时候也是叫额娘为姆妈,高夫人原本怕自己添麻烦,所以紧紧攥着帕子避在旁边给大夫让位置,此时却再也顾不得,挤开两个稳婆,来到女儿身边握着她手,强忍着不敢落泪“娘娘姝儿,好孩子,别怕。”
养心殿。
今日花朝节,皇上去皇后宫里小酌了一杯,就仍旧回养心殿批折子了,二更刚刚睡下。
钟粹宫报信人就到了。
李玉不敢耽搁,立刻跪在榻前汇报。
果然皇上立时起身“去钟粹宫。”
等皇上到时候,平常在自然已经守在了殿内,正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令皇上惊讶是,皇后却也已经披着一件大氅坐在了正殿。长春宫和钟粹宫可是分在东西两宫,皇上养心殿倒是离钟粹宫更近些,此时却是皇后先到,可见来急。
皇上扶着皇后命她免礼,仔细一看,发现皇后大氅领口处还露出一点寝衣边。
皇后素来端庄得体,衣饰分毫不乱,这会子为了快些赶来,里头居然还是家常寝衣,只外头披了大氅。
皇后脸上带笑“臣妾方才问过了,贵妃才刚刚发动,此时一切平安。”
目光看着里间“贵妃此时还有力气在里面先走动一二,等着到了时辰就好生了。”
柯姑姑此时忙出来跪了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贵主儿刚开始发动,只怕还要好几个时辰呢。现在娘娘一切安好,方才又按照太医嘱咐进了些饮食。娘娘吩咐奴婢请皇上皇后娘娘回去歇着,皇上明儿还要上朝呢。”
皇上径直走到门前。
柯姑姑生怕皇上要进去产房,连忙准备以头抢地也要拦着,好在皇上自己止步道“贵妃,你回答朕一声。”
高静姝示意紫藤扶着自己走到门附近,然后尽量平稳道“皇上回去吧,臣妾还早呢。”
此时太后处也派了孟姑姑先来看看,然后也带来了太后意见,皇后坐镇即可,皇上先回去歇着,万事不如朝政重要。
皇上略微沉吟,知道太后让孟姑姑亲自来看着,正是不许自己为了妃嫔生产熬夜耽搁早朝意思,于是叩了叩门“贵妃,朕就在养心殿等消息,你别怕,不会有事。”
皇后将皇上送出门口,声音不传六耳“皇上放心,当日贵妃待臣妾之心,臣妾今日亦会如此护着贵妃。”
皇上伸手用力握一握皇后手,再不发一言径直离去。
养心殿。
李玉不敢上前皇上倒是回了养心殿,可他也没睡下啊。
只见皇上站在錾九龙盘云纹八棱白铜暖熏炉前头,亲自拿起香料盒来给里头添香,细白如雪香料像是下雪一样被皇上一勺勺撒进去,显见是心不在焉。
李玉又不敢打断,直到皇上被浓香呛得咳嗽起来,李玉才忙跟小福子两个人上前,将熏炉搬走,把皇上从香海中拯救出来。
整个养心殿香气四溢。
也顾不得此时天寒了,只得给皇上披了大氅,然后开窗通风。
借此李玉斗胆道“皇上,您歇下吧。”
皇上披着银狐皮大氅,被灯烛一照,上头银光流转。李玉就见皇上转身道“将上书拿来。”
上书是当年圣祖爷命大师们编撰神书,一贯秘藏宫中,上有八方神祗,注明阴阳,封面还是宝华殿大师刺血写成“宝义五方”四个大字。
李玉知道皇上是要翻这本书来预测凶吉。
可,可这本书只有四分之一吉神,万一皇上翻到一个凶神,今晚可怎么过去啊
皇上转了转手中扳指,不自觉屏气,郑重翻开了一页。
“上弦吉神,母仓天德月恩,四相为吉。”
皇上默默读了两遍,长舒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李玉虽不认识字,但看皇上笑了,就知道是吉。于是忙带了殿内宫人一起“恭贺皇上,大吉之兆。”
皇上带笑挥手“你倒是机灵,等明日贵妃诞下孩子,你们再来讨赏吧。”
李玉借此忙劝着皇上歇着这香料也糟蹋完了,迷信活动也搞完了,是不是好睡了
皇上也知道,自己回了养心殿,若是一夜灯火通明,明日太后少不得又要问询,于是便命人熄灯。
帐子内,一片寂静黑暗。
皇上伸手鞠起垂落鲛纱,不由又想起当日自己从病中苏醒,看到鲛纱后面贵妃一双眼睛。
这一夜皇上就几乎睁着眼睛,直到最后,不知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还做了个梦贵妃对着他盈盈拜倒“皇上,臣妾阳寿已尽,阴寿也了,如今要投胎转世去了,就此与皇上作别。”
贵妃脸上没有愁绪也没有不舍,只是一片宁和。
皇上骤然惊醒,他一把扯开明黄帐子“李玉”
李玉跑进来,险些绊一个跟头。
算时辰皇上快要起来了,所以他方才去外头检查皇上今日洗漱之物今儿可不能犯错,否则可没有好下场。
忽然听到皇上叫他,连忙进来。
“贵妃处可有消息”
这一夜,钟粹宫小太监一直没断了往养心殿跑,一点子事儿也要先告诉李玉,以防皇上问起。
所以李玉回答很流畅,贵妃处一切按着生产时辰和流程走着,并无丝毫意外。
皇上按住自己心口。
是了,是个梦。
只是梦,他贵妃还好好在钟粹宫,为自己生下孩子。
李玉察言观色也连忙道“皇上,奴才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况且做梦是反着,若是噩梦话,说破就好了,反倒更吉利呢。”
皇上沉默片刻轻声道“朕梦见贵妃走了。”
李玉吓了一跳,连忙跪了道“贵妃娘娘一切安好,皇上这必是反梦,可见贵妃能长命百岁。”
皇上点头“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李玉连忙伺候皇上起身。
今日依旧是常朝。
十数位大臣在养心殿侍立,俱是发现皇上有点失魂。
各自盘算了下自己腹稿,横竖没有什么急报,就把其中重要,需要跟皇上细细交代先藏起来,准备明日再汇报。
免得皇上这会子听了,漫不经心答应下来,回头忘了又翻脸。
然后就有人偷看高斌算着日子,大约是贵妃要生产了吧,否则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啊。
高斌也想到了此事,开始紧张。
昨夜贵妃发动时候,宫门已经下钥,高夫人全心也都在女儿身上,哪里有心思给高斌传个信儿,所以高斌也只能如其他人一起猜测。
“皇上,钟粹宫有消息了。”李玉从外面走进来,悄声在皇上耳边回复。
皇上却骤然起身“贵妃如何了”
旁人听得这一声还好,高斌当场一个腿软,还是旁边傅恒连忙扶了一把。
李玉见皇上已经大声说出来,就也不悄声了,连忙跪了满脸喜色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平安诞下公主,母女平安。”
皇上一瞬间,只觉得眼眶一阵滚烫。
朝臣们俱是反应极快,由讷亲张廷玉带头“皇上大喜。”
皇上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有无事”
这会子谁上赶着再说朝事啊,讷亲干脆把头摇像拨浪鼓。
他还没摇完,皇上已经起身走了。
众人又哗啦啦跪了恭送圣驾。
等起身就把高斌围了起来,拱手道“恭喜高大人,贵妃娘娘喜得公主。”
高斌也笑着回礼。
自然有人故意咬重了公主二字,名为祝贺,实则是讥讽。
也只是个公主呢,你高家一路从包衣混到了上三旗,赫赫扬扬,这不也没做上阿哥外家
然而高斌笑得混不在意,只是一并回礼谢过,然后把这人记到自己小本本上头,以后再说。
倒是讷亲在旁边忍不住翻白眼,瞧皇上刚才样子,分明是十分看重贵妃,公主固然不如阿哥,但到底还要看圣心,你这会子上赶着给高斌找不痛快,是不是自己皮痒。
傅恒倒是有点难以拿捏这个度。
他是皇后亲弟弟,嫡子还不足周岁,若是得宠贵妃生下皇子,对他,对富察氏一族来说,自然不如生下公主让人放心。
所以在听到消息那一瞬间,他心里无声松了一口气。
可此时要是表现太高兴,就显得富察氏盼着贵妃生不出儿子,但又不能不高兴,贵妃平安生产,难道不笑吗
于是傅恒艰难摆出了一个最合理笑容,恭喜了高斌。
高斌也同样在望着这位富察氏将来执牛耳者。
不,不是将来了。
傅恒这个二十六岁军机处大学士,已经在重华宫茶宴排到了第五位置,他不必等到将来,就已经是富察氏隐形领导人。
甚至在傅恒入军机处后,马齐就告病退下来,可见对傅恒托付信重。
皇上是亲口说过,汉臣不能为首席军机大臣。
而自己高斌知道,这个镶黄旗是抬旗来,如果不几代富贵显赫下来,是很难彻底洗脱掉包衣痕迹,那么下任首席军机大臣或许就是傅恒了。
明明是比自家长子还要小几岁儿郎,却已经做到了这般位置。
高斌带着笑对傅恒回礼。
“贵妃睡了。”皇后手里正抱着刚从高夫人手里接过大红襁褓。
皇上伸手“朕抱抱。”
见婴儿粉白娇嫩,还带了一点湿漉漉额发,皇上就觉得心里柔软。
纯嫔女儿他只是看了看,并没有伸手。
上一个他亲自抱过新生公主,还是和敬呢,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皇上轻轻掂了掂,问道“公主多沉”
柯姑姑在旁回道“五斤四两。”
皇上就忍不住皱眉,抱女儿手更轻柔了些“你们怎么伺候,公主怎么这么轻”
一般宫里孩子出生都要六七斤呢。
柯姑姑知道皇上必有此一问,连忙道“林太医诊过脉了,公主一切平安健康,正因公主生轻,贵妃娘娘才一切顺遂,预备汤药都没用上呢,娘娘就顺利生下来了。”
皇上听了这儿,才转过脸色来,然后又看了看一溜跪着乳母。
“好好伺候公主。”
然后看着女儿也吐着泡泡睡觉,就忍不住笑了。然后问皇后“像不像朕”
皇后莞尔“女儿肖父,自然是像。臣妾瞧着眉眼都像皇上。”
这么大虽看不出什么,但像皇上公主,自然更讨他喜欢,皇后就睁着眼睛,煞有其事表示孩子简直像是跟皇上一个模子倒出来。
皇上果然更欢喜“皇后跟朕是英雄所见略同。”
然后又对柯姑姑道“贵妃醒了,就即刻去养心殿回朕。”
昨夜一直忧心睡不着,这会子得了好消息,亲手抱了女儿,皇上只觉得困劲儿立刻上来了,眼皮都沉。
高静姝睁开眼睛,望着帐子发怔。
她梦见了贵妃。
贵妃坐在那里望了她良久,然后笑了笑“孩子很好,也很漂亮。”她笑容像是水波荡漾“我要走了。”
高静姝不知为何,只觉得难过,忍不住就哭起来。
贵妃转头看她,声音很柔和,脾气很好地哄道“别哭,别哭。”
高静姝望着她“我想回家。”
她看着贵妃身后一团雪白光晕走进去话,是不是她也能离开这个宫廷,能够回到自己家
贵妃脸上微微露出怜悯“你想家了是不是可是,孩子怎么办”她顺着高静姝目光,看向自己身后光团“何况,这里也不是你路。”
她手像冰一样凉,触到高静姝脸上力度却很温柔“再见。”
高静姝睁开了眼睛。
“娘娘醒了”紫藤惊喜声音传来,柯姑姑也端了一碗药,两人扶着贵妃起身,喂她喝药。
高静姝先不喝药,只转头道“紫藤,你去小佛堂上柱香吧。”去送一送,你陪伴了许多年贵妃。
紫藤一怔,随即欢喜道“是,是,自然要上香为娘娘祈福还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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