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龄怒道,“分明是这厮无礼在先!”
唐恬当然知道裴秀傲慢得讨人嫌,然而谁叫这世上亲疏有别呢,斜着眼道,“分明是你一直骂人。”
“你没听见这厮直呼大将军名姓?”
“怎么?”裴秀慢条斯理道,“储安平的名姓叫不得?平日里倒看不出储安平有这等威风啊?储安平他亲爹与储安平起名之时,应当也没想到储安平这三个字叫不得吧?”
唐恬听他一口一个储安平翻着花样越发叫得飞起,啼笑皆非。
许有龄一把心火烧得失去理智,箭步抢上,左手疾出,抓裴秀肩膀,右手便往眉心击去,眼看要得手,眼前银光闪耀,手肘一紧,已被一柄带鞘弯刀生生格在那里——
阻得他半步也动弹不得。
“唐田?”
唐恬拦在裴秀身前。
许有龄大怒,“给老子滚开!”
唐恬扯出一个假笑,“许哥哥冷静。”
“你小子可是怕了安事府?”许有龄含恨道,“怕他们做甚?不过是一群没根的东西,狗仗人势!”
越说越是不堪入耳。唐恬大大皱眉,回头向裴秀道,“大人先走。”
“我为何要走?”裴秀道,“你让他过来便是。”
唐恬极想翻他一个白眼,怒道,“我在这里,怎能让他打你?”
裴秀怔住。
“唐田!”许有龄一嗓子震得房梁都抖了一抖,“你堂堂北禁卫,今日果然要做这阉人的狗?”
唐恬忍无可忍,使力一格,将许有龄推得倒退三步,“你再敢叫一声,我便让你爬着回南禁卫。”
许有龄长声怪叫,拔剑在手,劈头便是一斩。
唐恬仗着身姿灵巧,非但不闪避,将身一拧,贴着刀背直欺进去,不过一息交换间,左手已经扣在许有龄喉间,右手一弹,弯刀出鞘半寸,刀锋雪亮,冷冰冰欺在许有龄颈间——
二处要害受制,许有龄立时静止。
唐恬道,“许哥哥早点这样,咱们何需至此?”她口里说话,从刀锋缝隙中偷看裴秀,却见他脸色雪白,双手扶膝,神情严肃地看着这边——
裴秀从来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唐恬几乎头一回见他这般情状,便以为他受了惊吓,一时心火燎原,刀锋向内一紧一收,“许哥哥既老实了,咱们便来算一笔帐。”
许有龄莫名道,“什么帐?”
“你方才骂了几声——”唐恬含混掠过“阉人”二字,续道,“便好生扇自己几个嘴巴——”
“做梦!”
“哥哥若不喜欢这个,”唐恬道,“那便好生给裴大人磕几个头——”
“你休想!”
“否则——”唐恬故作阴森状,“今日我便顺手将许哥哥阉了去,想来哥哥纵有天大的道理,木已成舟,也无他法?”
“阉了我你还有命?”
“南北禁卫私相殴斗也不是一回二回,难免打坏几个,我不伤你性命,拼着挨几板子,不算亏。”
许有龄一窒。要是真被阉了,搞不好便被发派去净军,他左一句阉人右一句阉人骂得风生水起,去了安事府能有活路?大骂道,“你敢,这里是扶云殿!”
唐恬哼一声,“你现在知道这里是扶云殿了?”
二人兀自僵持不下,一名小内监一路小跑进来,惊慌失措道,“二位小将军怎敢在扶云殿拔刀?中——”
裴秀冷冷看他一眼。
小内监“扑通”一声跪下,忽然左右开弓,啪啪啪扇自己耳光,念念有词,“狗奴才,不记事,狗奴才,不记事……”
唐恬与许有龄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迷茫,各自收刀入鞘。
小内监打了一阵,一张脸红得似只圆柿饼,“各位大人请回,陛下歇了,今日不见人啦。”
许有龄忙问,“储将军呢?”
小内监聋了一样,只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恭送各位大人。”
三个人出了扶云殿,已是满天星斗。唐恬走了一路,仍然大惑不解,“御前内监都是这么客气的吗?”
素质会不会高得有点过分了?
许有龄雾煞煞摸脑袋,“应该……不是吧?”
唐恬蓦然记起前事,“许有龄,过来道歉。”
“下辈子吧!”许有龄扮一个鬼脸,脚底抹油,出溜一声跑了,“有能耐来南禁卫找我,爷等着你!”
唐恬提步要追,身形未动,腕间一凉,雪白一只手扣住手腕。分明是冰冷细瘦一只手,唐恬看在眼中,倒似洪水猛兽。
“别去。”裴秀的声音似夜色清凉,“方才不过侥幸,真动手你难占便宜。”
唐恬被他握着便觉两耳轰鸣,魂不守舍,等她反应过来裴秀说了些什么时,居然正被他如此拉着,走在御河之畔,长堤柳下。
“我未必输他,”唐恬不动声色收回手,不服气道,“比武拼的不是气力。”
裴秀道,“不值当。”
“什么?”
“你虽未必输他,却不值当与他相斗。”
“如何不值?”唐恬气愤愤,“许有龄口出不逊,不受些教训,我不甘心。”
裴秀微笑,他本就形貌昳丽,夜色中一双眼满盛御河细碎的波光,浑如星河烂漫,勾魂摄魄。
唐恬如遭重击,勉强绷住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大人一点不生气吗?还是今日心情特别的好?为何轻易放过这厮?”
“本来是该生气。不过你替我生气,我就不生气了。”裴秀道,“我今天心情确实特别好。”
这叫什么歪理?唐恬声辩道,“许有龄——”
裴秀一掌掩在她唇间,肃然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为什么——”唐恬初一张口,双唇便与他的手掌密密相触,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一点酥麻在唇间点燃,过电一般潜入心口,便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烈烈灼烧。
唐恬慢慢睁大双眼。
“再叫我听见这个名字,”裴秀慢吞吞道,“罚俸……三年。”
唐恬满脑子混沌,呆呆点头。
裴秀移开手,自顾自往前走,他走得极慢,右腿步伐略显僵硬——
唐恬走到他身旁,“许有龄如此辱骂大人,大人不计较罢了,我自会同他算帐。”
裴秀侧首。
“大人且看着。”唐恬道,“必定叫许有龄往大人驾前负荆请罪。”
“如此唐骑尉就真成了阉人走狗了。”
唐恬无所谓道,“我乐意。”跟着裴秀默默走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才发现正往御苑外围北禁卫驻地去,连忙赶在前头阻拦,“先同大人回安事府。”
“为何?”
唐恬看一眼他的腿,默默不语。
裴秀一只手遮住唐恬双眼,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推得转了个圈,腾出通路,自己仍旧负手向前。
唐恬一阵昏天黑地,再睁眼裴秀已经走出丈余,一溜小跑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唐恬小院,开门满院灯火通明。
唐恬愣住,“谁在里——”
“阿田!”吴封跑出来,“哥哥等了你好一天了,怎么才回来?”
裴秀看一眼唐恬。
唐恬一窒,“不是,我不知道。你怎么在这儿?”后一句却是对吴封说的。
“等你啊。”吴封哈哈大笑,“今日跟去扶云殿如何?快来与哥哥好生讲讲,扶云殿——啊哟!你是哪位——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扶云殿自然好得很,吴哥哥请回。”唐恬扯着吴封领子揪到院外,“早点歇息。”
吴封身不由主被她推出三丈远,“我买了烧鸡还有酒,我要拿走——”
唐恬一个头有三个大,极阔气地把荷包扔给吴封,“哥哥拿去,多买几只鸡,千万别跟我客气。”
吴封掂一掂,沉甸甸足有五两,喜气洋洋地买鸡去了。
唐恬擦一把汗,往灯影中拉了裴秀进去,又给院门挂上锁头。
内屋桌上果然有荷叶包的一只鸡,两坛酒——就这么点东西,花了一只钱袋。
唐恬忍着五两银子切肤之痛,撕开荷叶,烧鸡澄黄油亮,香味扑鼻,转痛为喜,“喜福来的烧鸡,大人快来尝尝。”
裴秀立在原地,挑眉看她。
“怎么了吗?”唐恬张着沾了油的手爪子,“来吃鸡?”
“我听萧冲说,你与人彻夜饮酒,”裴秀缓步过来,“就是刚才那位?”
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听?唐恬不高兴道,“并无饮洒,吃鸡而已。”
裴秀一扣酒坛,“叮”一声脆响。
唐恬正色道,“吴封拿酒过来是他的事,我定是一口不饮的。”
裴秀慢悠悠坐下,“下官思过期间,每每夜半惊醒,痛悔前非,从此日日深居简出,素衣粗食,不以饮酒为乐,不图口腹之欲——”
唐恬听着,已经撕下一条腿子,“谁写的乱七八糟的,不让吃东西还有人性吗?”
裴秀撑着下巴,歪头看她。
唐恬结巴起来,“难道是——我写的悔过书?”
不饮酒不吃肉?吴封这厮是不是有毛病,哪有教人这么悔过的?
还有,悔过书这种东西有必要背下来吗?
“池中台——”
裴秀抿唇,略显不自在地低下头。
“——他老人家为什么连悔过书都给你们看?”唐恬气愤难当,想象了一下场景,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难道当众传阅吗?”
裴秀神情怪异地瞪她,赌气道,“非但当众传阅,还挂在墙上,以儆效尤。”
唐恬如同被踩了尾巴尖,一蹦三尺高,原地转悠两圈,无可奈何,宽心道,“挂便挂吧,我既不去中台阁,又不去安事府,眼不见为净。”
“巧了,”裴秀道,“正要与唐骑尉商议,要不要来安事府供职?”
这是——三顾茅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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