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范乾津应邀去参加谢荣斌攒局的沙龙。五点半,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停在金融大学南校门外。谢荣斌捎他一起过去。一开始还说开到宿舍楼下。范乾津连忙表示在校门外就好,心里又涌起怪怪的感觉。
若不是为了确认身份,他会想个理由推辞。范乾津是成年人有经验,觉得师生间建立私人关系该循序渐进。除非谢荣斌是个友好热心过头的老师?还是另有所图?
谢荣斌真的是那天晚上在露营地帮了自己忙的年轻人吗?范乾津不断回想着,反而越来越混淆。当晚星光璀璨,那人带着个遮了半边脸的夜视镜,一点点星光和萤光根本看不清楚五官。
而且范乾津当时有些头昏。总觉得记忆中声音并不是谢荣斌的,但又怀疑自己记不清。又或者谢荣斌只是单纯买了同款的小众红茶?
车窗摇下,谢荣斌示意他上车。“谢谢老师顺路带我去。”范乾津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问:“老师,我们今晚的聚会地点在哪里?”
“朝阳门外大街的方舟国际未来26楼银座。”谢荣斌瞥见范乾津在微信里飞快输入地址,“你跟着我就好了,结束我也要回五道口这边的。”
范乾津在自己宿舍的三人小群里放了今晚吃饭活动的定位,道:“我跟室友们说一下。免得回去晚了他们担心。”刘宁天去动漫社聚会,也发了地址。欧阳山没回,估计打工太忙。
谢荣斌笑:“还怕我拐了你不成?”
范乾津眉头微蹙,又作若无其事,他拿出手机对准洁净玻璃窗外,现代化的新北京城景在两边飞驰而过:“我的拍照技术不好,待北京四年可惜了——要不要去买个拍立得呢?”
第一个试探。那天的年轻人给了他一张拍立得的星空照片。
谢荣斌笑:“拍立得?现在还有卖的吗?你这也是华为手机吧,摄像功能不是挺强的?”
没反应?不是他?还是在装傻?范乾津又换了个方向,“那也挡不住我没拍照技术……对了,老师是北京本地人?您普通话发音很标准。”
“哪能。”谢荣斌笑:“我是B省的。不过从读书至留教到现在也确实有十来年,乡音已经同化。”
“我是C省人,就在B省隔壁。老师去过C省旅游吗?我们那里风景可漂亮。”
那个年轻人,去C省的露营地是利用暑假时间旅游吧。这是第二个试探。
“没去过,一直想去。以后我就找你吧。”谢荣斌又道。
“行,欢迎您。”
谢荣斌否认去过C省,要么压根不是,要么就是谢荣斌决定咬死装到底——范乾津最后一次试探,从背包里取出透明玻璃保温杯,旋开呷了口茶。范乾津指着正副驾驶座中间的圆形杯槽道:“我可以摆在这里吗?”
“放吧。你个小年轻,居然喝红茶。”谢荣斌似觉很有趣。
“您认得这种红茶?”范乾津抱着一丝希望问。晋安红茶的叶片稍微有点不同,尾端有细小的螺旋。
“没研究过,在我眼里红茶都一样,有讲究吗?”谢荣斌毫无反应或是滴水不漏。
“叫晋安红茶,是个小地方产的。那天我看到您喝的也是这种。”
“原来这么巧啊。都记不清从哪里拿的了,办公室桌上到处是茶罐。缘分缘分。”谢荣斌说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范乾津心想,或许真的是巧合。谢荣斌并不是那个人。这样一想,范乾津居然有些意兴阑珊。身为学生,接到老师青睐的私人邀请,是极为荣幸的。但范乾津心态早已不是学生时期的了。如果谢荣斌真不是那个人,范乾津或许下次就不会坐他的车,他的社交成本很高。
范乾津正琢磨着要不要试一下谢荣斌玩不玩股票,就听到谢荣斌说,“你进了SUAE?我在孟杉杉发过来的人员信息表里看到你了。”
差点忘了,谢荣斌还是SUAE的指导老师,还是有东西可以聊一下的,范乾津道,“是。进校第一天,直系的方辰学姐就介绍给我了,后来又听到谢老师在课堂上推荐……听了招新,确实是个优秀组织,就参加了面试,承蒙孟会看得起。”
但其实范乾津进SUAE的初衷有点玩票乃至于使坏,就是为了找个恶心梁辉的小工具罢了。自己有重生记忆和成年阅历双重碾压,没必要认真对付一个还没铸错的大学生,但不小小泄愤一下又实在对不起自己从前日日夜夜的胃疼。
“不错。加油。我挺看好你的。”谢荣斌道,“SUAE里有很多增长见识的机会。它最早成立的时候,就是金融大学一些出名的校友,给在校学弟学妹提供一个便利直推的通道,后面渐渐组织化,各种制度规范也多了。之后你进入这个领域,会发现半壁江山都是金融大学校友圈的,这就是平台的力量。”
范乾津心中隐有些叹息。确实如此,甚至存在本科嫡系派和外考研究生派的分立。他上辈子也因为吃了点小亏。也是他这辈子选了金融大学最重要原因,能更早地接触相关人脉资源。不过SUAE的影响力离了校园,甚至离了本科阶就段影响其微,它就像个筛子,筛出的都是精英。但不靠筛子,精英也是精英。
上辈子范乾津没听过什么学生组织——就算学生组织做到顶峰,像梁辉那样拉了100万赞助,或送实习生进大厂管培,都还是只是在商务战场的边缘试水。他没听过也属正常。
谢荣斌又问:“你为什么一直穿白衬衫?不热吗?”
“天生有点怕冷。”
“白衬衫,挺好的,你皮肤白,很搭。”谢荣斌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像你这么好看,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追吧?有对象吗?”
话题怎么拐这方向了?这老师是本性就如此八卦?还是刚才试探时说那个茶叶释放了某种误会的信号?
范乾津挺不耐烦聊这些的,“有啊。”他拿小鲤的语音来说事,“高中就有的,一起长大,两家很多年交情。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
甭管是爱八卦还是烂桃花,赶紧扼杀挡下,就是如此不近人情。
谢荣斌手在方向盘上微微弯曲,笑得有点勉强,“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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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座里有一片商务简白风格的沙龙区域,桌上摆着红酒。室内有台球桌。几个轻熟打扮的年轻人见谢荣斌到来,纷纷起身迎接。他们有的工作一两年,有的是研究生。总共五六人,一眼看去,范乾津年纪最小。
他们都充满好奇。这种沙龙活动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学生参与。他们或高谈阔论财经时政、或埋头股票基金债券冲浪,或寻求前沿资讯互利互惠。大一新生能带来什么呢?这里可不是免费讲座,也没人好心做慈善公益教小白上手。就连谢荣斌,虽然他是攒局的,但作用也在于牵动关系网,和这里面的人更像是朋友关系。
“学弟是想去哪里实习吗?”有个西装高个男看似友好地举起酒杯,“走一个?”以为谢荣斌带了个小可爱,他们权当撸猫逗着玩了。
范乾津浅浅抿了口酒,他见那人西装口袋绣着华顾资本的Logo。他知道这是一家中型基金公司,一般到了小领导级别才会发这种定制西服。这高个男人袖口上别了一颗奢侈品扣子,结合来看年收入在80万左右,算得上年青有为。范乾津于是道:“您是华顾资本的?”
那男人笑了笑:“观察力不错,谢老师,您的小朋友还可以。”这时候其他人才正眼瞧范乾津。
“是PM?”范乾津又说。PM是产品经理的意思,这是范乾津猜测他这个年龄段能配得上这种收入的合适岗位。华顾规模不大,其实就是高级销售岗。资本公司卖的无非就是证券基金私募那几套,统称产品经理,一猜一个准。
高个男人瞥谢荣斌:“谢老师,这就作弊了啊。”
谢荣斌赞许朝范乾津笑了笑:“信不信随你。我可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他自己看出来的。你让他认一圈吧,想必我们都有新惊喜,我是那种随便带学生来的人吗?”
范乾津懒得被当成谢荣斌的炫耀工具,并不配合地先坐了下来,他总要为自己找点有交换价值的东西,“学长学姐们,咱慢慢来认,不着急。你们有人买了科创板的那些血崩的底股吗?太散了不好抄,我手里有几支,比较一下?”
他这话才收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有几个玩股票的还真的过来认真和范乾津聊。
“熬夜守着打新。一大半都被套在芯软里了。”一家券商的女顾问学姐说得懊恼,却也隐有嘚瑟,芯软涨势那叫一个浮夸。
“高位适当减持。”范乾津提醒,上辈子这承载无数股民期许的科技之光芯软辉煌不到两年,就被曝光是利用假技术骗取国家项目资金支持,所有依附其上的光环其实都是泡沫幻境。公司垮了、技术断了,人进去了,钱也浪费了。所以范乾津根本碰都不碰。
“你才开始玩吧,太保守了——不过保守点好。你还小,谨慎是对的。”那个学姐眨着眼,碰了碰他的红酒杯,“小学弟长得这么帅,交女朋友了吗?”
“不是吧你,好意思吃这么嫩的草?”刚才那产品经理喝的有点热,大声嚷嚷。
“我就问问嘛!”那学姐几乎是妩媚瞥了范乾津一眼,“欢迎来找我聊股票——想聊别的也行。”
范乾津闻言有些后悔,刚才出于礼节没有拒绝这一圈人加微信。
“我未婚妻很好,也管得很严。”他如此直白,那学姐脸上有点挂不住,悻悻笑,“唉,念想都不给我留一个”。
“听听,人家大一就有未婚妻了。现在的小朋友越来越厉害了。”
远在天边的段小鲤丝毫不知自己的人设又提咖升级成未婚妻。范乾津又礼貌地聊了几句,打完台球的谢荣斌也凑过来。
作为年轻的大学副教授,资金池有限没碰股票,只在基金里玩,所以他也吃惊范乾津路子已经这么野了,刚才都没插话。
“我点了全烤鸭宴,收拾收拾要上菜了。”谢荣斌又温和对范乾津笑笑:“带你来真对了。以后可以常来。”
范乾津还没来得及推拒,微信电话响起,是李敏奇找他视频通话。他来到窗边接通,登时扬声器就像是炸开了,李敏奇在宿舍里晃着手机激动大叫:“范范!我遇到她了!”
范乾津没用耳机,这声音把近处几个人都吓一跳,范乾津赶紧调小,关切道:“小奇,冷静一点?谁?怎么了?我现在在外面聚餐,你这事很着急吗?”
李敏奇也看到范乾津背景有高档餐桌,飞快道:“没事我就是朝你嚎一嗓子说完就散——我们同级有个Omega,学材料的,太漂亮了,我恋爱了。普通人要怎么和O结婚?是不是要买点什么信息素香水?范范!你现在不要捶我,让我脑补一晚上,明天再骂——我挂了!”
说完李敏奇还真的断了摄像头,只有他那激动嚎哭的嗡嗡声还回响了几下。
近处另一个研究生听到忍不住噗嗤一声,范乾津生出一个疑惑:“那是我发小……见笑了。Omega的信息素难道会影响普通人吗?”
那研究生道:“不是有很多新闻探秘普通人是否闻得到信息素?这就跟薛定谔的尼斯湖水怪似的,你理智上知道是没有的,闻不到的。但总有人觉得他们遇过,闻得到。大家也对此好奇,所以信息素香水才流行起来的啊。”
范乾津耸肩:“明白了。加上他们本来就貌美。我发小又恰好青春冲动。”范乾津决定明天再劝醒李敏奇,今天先让他做梦。
侍者已经摆好所有餐具,食物却迟迟没有上来。有学姐笑问:“谢老师,你是在等‘他’吗?今天不是不来吗?”
“他不来。前两天学校里搞了那么大个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咦?这菜怎么还没上来?”
范乾津隐约听到他们议论,不知道谢荣斌在说谁,也不在意。他主动道,“老师,我去瞧瞧,催一下菜。”
范乾津走出沙龙厅来到走廊拐角,那里一般是服务员备菜的地方,忽然听到领班在拐角隔间里骂服务员。范乾津停在走廊后,不欲直面这争执场景。
“为什么是你?说我针对你?你怎么那么不识好歹呢。顶层包间服务费是普通间的四倍。我是在帮你啊。放不下大学生的面子,来打什么工?那里面有你老师同学又怎么样?他们能在里面享受,你就得当个服务员伺候人?心里过不去吗?你这是什么态度,清清白白劳动丢人吗?还委屈上了?干不了就滚——”
那尖利刺耳的声音继续骂着:“我可提醒你,今天工作没完成,薪酬不能结。换人耽误的功夫时间、菜品新鲜度、还有客人的评价——那里面都是些大老板,损失得有多少。全从你工资里扣——金融大学的高材生啊,很能挣钱的吧!”
最后一句话的讽刺意味已然突破天际。
一个年轻声音反驳道。“谈的时候说的是时薪,日结或月结只是方便打款而已——我今天工作了八小时,你凭什么不给我结。这是违反劳动规定的。”
“什么时薪?有合同吗?有章吗?我怎么不知道啊,谁跟你说的,你找谁去啊。”
“你们人事经理说的。我说好下午6点离开的,这就打他电话!”
范乾津眉头紧皱,那个被骂后据理力争的年轻声音,是他室友欧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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