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乾津也没想到今天欧阳山居然是在银座这里当服务员打工,刚才他看到自己在群里发吃饭定位是什么心情呢,也怪不得没回。
听上去这骂人的是服务员领班,要让欧阳山把菜品推到顶层包厢去。
欧阳山当然不愿意,那里面又有谢荣斌又有范乾津,见面了多尴尬啊。他就想结时薪走人,却被那领班拿乔针对。
“我,我本来,就只做到六点,那时候这桌没有开席……”
欧阳山今天收到范乾津的消息后,心里就忐忑着。不过银座那么大,不一定会碰上范乾津他们那桌,为了不菲的打工费,他还是做了大半天。
这位叫做陈备的领班,发现订餐的谢荣斌是金融大学教授,又知晓这位来打工的欧阳山,恰是金融大学学生。
开始纯粹是觉得巧合有趣,领班便要求欧阳山去那个包间服务。
欧阳山不出所料地抗议拒绝,并想立刻结款走人。
那领班却愈发幸灾乐祸,不但以不给他结算为威胁,更坚定“一定要看到这出好戏”。
范乾津直觉欧阳山要吃亏。只听他打电话给人事经理,“你好,我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时薪结算。对,这里是还有一个包厢,但菜品很简单,他一个人也可以照管的,我就想走了——喂,你怎么这样,是我啊,那天在国贸面试的时候,你还让我认真做,夸我能吃苦——你——你来跟这个领班讲一下啊,喂,你先别挂啊。”
范乾津虽然听不到电话中的谈话,也根据阅历猜测得出,电话里的人事经理是个狡猾推诿的老油条,要么是“具体情况等我了解一下,回头给你处理这个事”;要么是“不好意思我有点记不清了,下周你来找一下我吧”;要么是“等我请示汇报一下,有消息了通知你。”之类的,睁眼瞎完全不管眼前问题,打太极大法好。
范乾津知道,欧阳山打工一般是晚上和周末,有些客流量大的店要临时加点人手,或发传单之类,流动性强,很灵活,一般当场做完就给现金的活路,也不会专门签几小时的合同。
银座是高档餐厅,情况有点复杂;欧阳山经验不足,没跟他们签,所以那些不关己事的家伙们,能跑多快跑多快。
那领班一听人事经理不管,更肆无忌惮了,讽道:“要么你就进去布菜,要么就滚,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这餐厅是你开的吗?!”欧阳山生气道,“我——!”
“你不送就只好我来送啊!耽误人家吃饭你赔得起吗!可不就拿你今天工资抵扣吗!”那个领班也不忙着去送,只在一旁阴阳怪气。
领班也算是有点小关系的,今天的事情没签合同就咬死欺负人,世上有些人脾性就是恶劣,需要间歇性把侮辱负能量发泄到别人身上才舒坦。
柿子挑软的捏,他瞧欧阳山是个有点自卑的穷学生,都不愿被里面那桌人知道在这里打工,欺负起来就更没有顾忌。
“我找——”欧阳山似卡在嗓子眼里,他找谁呢?工商局?又不是质量问题;社保局?他又不是应届或失业;包间里的谢老师范乾津他们?他本来就是不想打照面才……
那领班得意瞥着他为难模样,表情十分愉悦。
欧阳山脸色铁青。他还可以找谁?他就是个苦巴巴的穷学生,没有社会身份,学生最容易吃亏了……
对了,学生?欧阳山忽然灵机一动,拨通了个电话求助道:“学长打扰你了。我,我遇到了劳务麻烦。在银座餐厅打小时工,没签合同是我疏忽,但他们要讹我,不给钱……是,是的。”
欧阳山语气有些羞愧,承认道,“现在这个时间点,谢老师他们是在里面。不知道我……嗯,我确实,不想他们知道。我——”
欧阳山又提起精神:“好的,明白了,我这就开免提。”
那领班本来以为他有什么靠山,结果居然是找个什么学长,心里又有些不屑。找学长又顶什么用,他除了老板的话谁也不听。
欧阳山拿着手机走到那领班面前,免提中的电流音传来清晰男声,“我们金融大学商务上的朋友们和大学里的老师同学们,这些年在银座的消费,也有百十来万吧。劳动时长和内容我可以马上报警查监控,核实手段有的是。你不给他应得的报酬,我就号召校友把这百十万的发.票开了,我也消费过几次,今天就可以先开个几万的。这些税,你觉得老板会给谁转嫁?”
不卑不亢,平缓有力,虽因为电流干扰音色有些失真,却仍传达出威严气场。
那是梁辉的声音,欧阳山之前交助学金贷款申请表的时候,和校学生会长聊过几句,还记了个电话。当时梁辉对他们这些家境有困难的同学表现得十分耐心,还叮嘱他们在外打工要多留心眼,遇到麻烦就直接给他打电话。欧阳山今日在困境中想起来试试,居然真的得到了帮助,十分感动。
那领班听这开发.票的金额有点庞大,欺软怕硬,先耍滑头道,“不是,你误会了。这工作不能做到一半撂挑子嘛。我也是希望他锻炼,安排他到里面去,他又不去。我这才有点生气。你是他学长吧,也劝一下?脸皮薄做这个不负责啊——”
“结款,做几个小时结几个小时。我已经播朝阳区税务电话了,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就按通。”电话里声音变冷。
那领班闻言恼羞成怒,撒泼道:“行啊你打啊,你开票啊。你有本事让老板赶我走啊,辞退我啊——”
老板和这领班的父亲是过命交情,但他父亲罹患脑癌,相当于“故友托孤”似的把他安置在这里。这领班挂个空职被养起来,也没什么能力,同事都不太待见他,那老板也不给他真正安排什么下属。
这领班一天到晚找不到自我,今天他好不容易轮个顶层大客户,因为其他层都太忙了,顶层只有一个包厢,点的又是固定全宴套餐,熟客非常好招待。都是些文化人也不会来事,还有个勤快的打工搭档。排班的就觉得安排给他怎么都应付得下来,怎会想到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正常员工如何敢跟开几百万发.票的人杠,那得补多少税,老板该多肉疼,又会怎么雷霆大怒,都想象得到。但这位有后台的横人领班俨然不知道好歹,逻辑无法用常人去考量。被激恼了,就不管不顾撒泼,直嚷嚷除非老板开他。
那手机里的声音静了一会儿,或许陷入某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思虑,苦恼为什么银座服务会混进这种层次素质的人。
也是,正常人又哪会刁意欺负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呢?
这时,走廊后面忽然滑过来一只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那手机一直滑到欧阳山脚边,免提还打开最大声,传来了银座餐厅老板生气的咆哮:
“我都听到了!陈备你被辞退了!我养了你这些年对得起你爸了。再这样你要把我餐厅搞掉的——收拾东西走吧!那位同学,待会你去财务结一下今天报酬,我这就另外安排人来顶层服务。对不起,谢老师那边一直以来都挺照顾我们生意的,希望今天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我们在金融大学师生间的口碑。”
欧阳山吃了定心丸,他不知道是谁在走廊角落打了电话,让银座老板听全刚才的事情,把最开始那人威胁不给他钱,后来他向学长求助后预备开发.票的一系列对话都听去了,时机简直太好。
手机看上去很陌生,新拆的,没见过。他捡起来,两只开着免提的手机挨在一起,互相客套招呼了两句。“既然老板明事理,这边发.票我也不开了。这种事不希望有第二次。”“绝对不会,有空常来,给你们多多打折。”
那领班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刚叫了句:“我——!”那老板在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领班狂怒无能接受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欧阳山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收好自己的物件快步往外走,转过走廊空无一人,是谁给老板打的电话?欧阳山先下电梯去银座的财务处领报酬,掂着那个崭新的华为机,心中有个猜测。
欧阳山自己手机还没挂电话,话筒里的梁辉学长问:“刚才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本人来了?”
“不是,是有人在走廊后门,悄悄给老板打了电话,让他听到我们刚才的事情。我不知道是谁。新手机开了免提,从走廊后面滑过来,但是人不见了……我待会再去找找。”
“事情解决了就好。以后多长几个心眼。我们金融系出来的,怎么能被别人轻易讹钱呢。就算不签合同,录音或截图等,要常准备着。你不希望谢老师他们知道,我这边不会说。不过既然这老板刚才说跟谢老师认识,告诉人家我可就管不着了。”
“没关系。我之前不想他们知道。”欧阳山叹了口气,“现在不是那么在意了。今天好好上了一课。真的非常,非常谢谢梁主席。”他不住道谢。
对面梁辉说:“你更应该感谢那个打电话的人,是包厢里的老师?”
欧阳山道:“我大概猜到可能是谁,要证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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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山拿到报酬后径自来到银座顶层包厢外面,新手机很干净,刚拆封,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有一个餐厅老板的通话记录。
欧阳山用自己手机打通范乾津电话,听到手机铃音在包厢里面响了一会儿。范乾津接通,欧阳山道:“范范,我在包厢外面,你出来吧,我想跟你聊聊。”
范乾津故作惊讶道:“啊?你今天也在这?”范乾津正和油腻的食物作斗争,一块油汪汪的烤鸭包了十分钟才下嘴。
“范范。”欧阳山叹道:“出来说话吧。”
正好范乾津实在吃不下,便和谢荣斌他们这桌道别,说朋友有重要事情要马上赶过去,拿上随身物品便离开了。
“不需要我送你回去吗?什么同学?太晚了可不好,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谢荣斌这絮叨关切语气,令其他人调笑“谢老师是家长啊”“这么爱护学生的吗?”“简直像生了个女儿”。
大概察觉一点谢荣斌醉翁之意的范乾津,有点冒鸡皮疙瘩,“谢谢老师,不劳烦了。智识健全的成年大男人在文明现代化的北京主要交通网路地带是不会那么容易被拐的——”引起一片哄笑。
刚才布菜隔间发生的事情,除了范乾津,这桌人谁都不知道。那银座老板也没主动跟谢荣斌打电话说。
范乾津打开包厢门走出去,欧阳山果然在门后面抱臂等他,他们一边往电梯走去,欧阳山伸手把那个崭新的华为递来。
“还给你,谢谢。”
“还什么?这又不是我的。你在说什么,怎么了?”范乾津不接,还在演。
欧阳山道:“我自尊心不该这么脆弱。顶层就一个包间,做这种事情还有谁。我的直觉从来不会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范乾津演得十分倔强。
欧阳山一边和他乘电梯下楼,摇头道:“范范,今天我看到你发群里的银座定位,又从服务台的隔间看到你走进去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难受又恼恨的。我就想赶紧离得远远的。最好申请换个宿舍……就,就不会这么大的落差了,我们是一个班一个寝室的……你在里面和那些成熟的金融界人士打成一片,我却被一个没文化没素质的服务员肆意辱骂……”
他眼眶红了,又道:“我被那人欺负的时候,知道只要喊一声,你,谢老师,里面那些前辈,都会来帮我。可我就是宁愿去求助半个城远的学长。我跟他不熟,不会天天见面。你却……”
这其实也是范乾津心知肚明、不想承认帮了忙的原因。没有做任何伤人的事情,但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块灼伤人的烈火石,把人的自尊心烧得皮开肉绽。
廉价的安慰也无济于事,欧阳山正在直面体会血淋淋的阶层差距,那种鸿沟或许要以命相拼后,才能为自己争得一个底气。
语言没有疗效。范乾津只是沉默着。
自己会看走眼吗?欧阳山能迈过这个槛吗?
欧阳山的自我调节能力却也很强:“……但我看到那个滑过来的新手机的时候,忽然心里就冒出一个想法,不那么难过了——那就是,范范你是神仙。这样想,我就舒坦一点了。周末来参加个聚会恰好身上带个没拆封的手机,恰好在那个时间点走到那个地方,恰好帮我给老板打了电话——你怎么可能不是神仙呢?”
欧阳山破涕为笑道,“我还是有一点点难受,但慢慢会消失。范范,我看着你在那上面飞就好。”
范乾津总算松了一口气,瞧见欧阳山确实情绪恢复了的样子,也演技穷尽,便承认道:“是我给银座老板打的电话,不认识,工商局黄页查的。你心情调整好了就行。肯接受帮助了?”
刚开学的时候欧阳山助学贷款还没发下来,范乾津表示可以借钱给他,记账写条就行。欧阳山不愿意,打工有些过猛,生了场病,还是没能顺利接受室友的经济救援,一度把自己搞得狼狈。
“想通了,这是神仙的普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借。”
“可别神仙不神仙了,正常说话啊。”范乾津道,“利息和通胀率一样。写欠条。最多五万,不能炒股买基金,不能赌博,买固定资产要提前商量,毕业后归还的逾期不得超过80个月。”
欧阳山噗嗤笑了,“这下子我是能够拥有十万负债的人了——你说得简直和刚才帮我的梁辉学长一模一样啊,什么利率,风险投资限制,固定升值回报率之类的。我不会借五万的,我各借你们两万,够四年学费。生活费有助学贷款。梁辉学长说风险篮子要分散,我也是有三个风险篮子的人了。你,他,学校。说起来你们好心有灵犀啊——”
“是他?”范乾津刚才在走廊后面听的时候,由于有电流音,还不太确定欧阳山求助的那个威胁领班要开几百万发.票的学长到底是谁,居然真的是梁辉。胸膛里烤鸭味道翻涌,他登时捂住腹部,努力克服一听到名字就胃疼的生理反应。
“别说了。”范乾津头痛欲裂,什么心有灵犀?可把他给恶心坏了。
“怎么了仙女?”欧阳山瞧他脸色确实很难看,“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瞧瞧?你不喜欢梁辉学长吗?”
“不,不熟。没讲过话。”范乾津勉强缓过气,胡乱编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稍微头晕了一下,没事了。”
欧阳山确认他脸色恢复一点,还是扶着他坐在地铁站外面的空座上,正奇怪范乾津这什么毛病。为避免节外生枝,范乾津赶紧问:“你怎么跟梁辉有私交的?”
他还准备小整一下梁辉,回头要是攀扯到室友身上可不好,不能把欧阳山卷进来。
“不算私交,就去勤工助学中心交表的时候认识了而已,校学生会管这个的。他人真的挺好的。我在宿舍生病那大白天,你们上体育课去了。他把助学贷款单拿来给我,聊了好一会儿。他还问你情况呢。”欧阳山道。
“问我什么?”范乾津心中一紧,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照片在新生群里传个遍,老师都看过。梁辉是直系学长又是校学生会主席,新生名单肯定也都掌握情况,问一嘴也正常。免不了以后打交道,但范乾津真诚希望越晚越好。
“他先是问你为什么总是不在宿舍,然后又问你上什么课去了。我说是体育课。然后他就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他对我说,‘你生病了都不用去上体育课,他为什么要去?’”
范乾津眉头一皱,没听懂,其实欧阳山当时也没听懂,愣道:“范范没生病啊。”
梁辉那时若有所思“哦”了一声,随后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他们坐上地铁,在呼啸而过的轰鸣声中,欧阳山对范乾津道,“我这人直觉很灵的。”
“今天见识了。”范乾津由衷感慨,“还有,欧阳,我不是客套话,今天的事,让我看到你身上珍贵的东西,你一定也会高飞。不要难过了。”
欧阳山眼眶微红,平复心境后转移了话题,“范范,我一直憋着没跟你讲。那天和梁辉学长聊天,还有这前前后后的……我直觉——他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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