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谷崎与奇怪的少年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一名穿着学生制服,身材单薄的少年走走停停,不时低头四顾,目光在各个角落逡巡过后,脸上的愁云就会更加浓厚。

    这是一幅典型寻找丢失之物的人的表现,事实也确实如此。

    谷崎润一郎,14岁,中学生,绝赞烦恼中。

    他已经在这条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一心想找的目标依然没露出丁点痕迹。

    谷崎想找的东西是一枚小巧精致的发饰。

    他用兼职打工攒的钱买下它,本想当做礼物送给妹妹,但因为一场意外,发饰从怀中掉落,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里。

    “再想想、再想想,到底是哪里……”

    谷崎苦着脸喃喃自语,习惯低头寻找的他没注意到前方,一不留神撞到什么。

    “对不起!”

    还没等站稳,谷崎就急忙道歉。

    “……没有关系。”被他撞到的人同样是个少年,与因为冲击力踉跄几步的谷崎相比,少年不动如山,稳稳站在原地。只是在听到谷崎道歉后,少年眉梢微动,显得有些迟疑。

    谷崎没在意少年的异样,他为没有发生冲突而松口气。

    前几个月横滨局势混乱,大家火气也跟着上涌,最近虽然平息下来,脾气不好的依然大有人在。

    谷崎一向性格偏软,与他人发生争执总会落于下风。如果被撞的是个火爆性子的人,谷崎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谷崎抬起头。

    他之前为表达歉意,一直都低着脑袋。此刻站直身体,才发现面前的人和他差不多大。

    ——也许还要小些,他个子比我矮。

    谷崎偷偷在心里想着失礼的话,退后一步,把路让开。

    少年站在原地没动,漆黑的眼睛笔直盯着他。

    这视线并没有什么含义,谷崎小动物般的神经没感觉到负面或正面的情绪,仿佛望过来的是一束射线,他只是正好被射线扫到、穿透。

    “那个……”谷崎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还有什么事……?”

    少年点头。

    “你对我道歉了。”少年说,单纯地提出问题,“为什么要道歉。”

    “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谷崎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看向少年。

    少年也认真看着他。

    黑发少年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他站在原地,纯粹深黑的发丝垂至肩膀,少少几缕落在胸前。凝固的黑暗缀在眼眶,没有亮色,无法反射光芒,也无法映照景象。浅色的嘻哈风T恤包裹少年瘦削的身体,夸张的字符原本是彰显个性的青春意气,却也被少年全身沉凝僵硬的气息侵染,变得晦涩阴暗。

    ——被他注视,也注视着他,越能感受到一股异常异样。

    它从未消失,一直存在,为什么最开始没有发现?

    凝视少年,就像在凝望深渊。连呼吸都要被掠夺的,一片虚无的深渊——

    黑发少年眨了下眼睛。

    谷崎蓦然收回视线,溺水获救般深吸一口气。

    他脸上无意识露出了惊惧与戒备交织的神情,小小后退一步。

    少年偏了一下头。

    “呃,这个、那个啊——”谷崎胡乱说着,像面对猛兽的正常人,寄望于别的东西能吸引它注意,“我撞了你,当然要道歉——莫非不够?你需要什么赔偿吗?钱或者什么?我会努力……”

    “你很弱。”少年说,“你没有伤到我,不符合「为有危害的言行承认错误」的定义。”

    “……啥?”谷崎的胡言乱语戛然而止。

    他的理智重新上线,勇气也悄然回到谷崎心间。

    偷偷瞥一眼,少年没有动作,依然站在原地,等待回答。

    这副求知若渴的态度让人头疼,假如谷崎稍微强硬一点,说不定能无视这奇怪的家伙转身走人。

    ……但谷崎的性格和他外表相衬,弱气又不自信,除非涉及到妹妹,不然被欺负了也很难做出反抗。

    而且少年没有做出有威胁的举动,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谷崎下意识挠起头发,努力无视之前察觉的异样,专心思考少年的问题。

    ——如果不回答他,这人根本不会把路让开吧。

    谷崎很苦恼。

    他绞尽脑汁,使劲思考,用被国文老师抽到提问的学渣态度,干巴巴吐出自己的答案:

    “这个、……为自己失礼道歉很正常啊。大家这么做——放任自己不恰当行为是一种不礼貌,做错了事,就算没对别人造成伤害也应该表示歉意,嗯,大概是这样。大家都这样。”

    谷崎越说越不自信,想象中的国文老师皱起眉不赞同地摇头,一副你文学课学到哪儿去了的表情。

    谷崎:……嘤。

    意料之外,少年接受了这回答。

    “我明白了。”奇怪的少年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有没有在思考,又是否认同了谷崎提交的答案,“谢谢你。”

    ……结果还得到了感谢呢。

    谷崎松口气。他苦笑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绕进去,以面对老师提问的学生态度,忐忑不安等待评价。

    虽说他就是个随波逐流,优柔寡断的性格,但随便面对个陌生少年也这么拘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自己明明还有事要做啊。

    谷崎想到在家的妹妹,蔫头耷脑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

    他软巴巴地挤出一个笑,没自信道:“我可以走了吗?还要找东西……”

    “找东西。”少年重复道,黑黝黝眼睛像在看谷崎,又好像涣散开,什么也没注视着。

    他沉默一瞬,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

    谷崎眼睁睁看他离开,说不出心里是松口气还是纠结遗憾。

    “还想问他有没有看到……”谷崎嘀咕一声,垂下头,四顾着挪动起身体。

    他一寸一寸用目光描绘地面,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蹲下身试图把脑袋塞进去。

    躲在水泥管后的野猫被他举动惊吓,“喵!”的一声弓起背,利爪一划,连扑带咬抓了就跑。

    谷崎只来得及用手挡住脸,嘶嘶倒吸一口凉气。

    他手臂上留下几条新鲜的血痕,好在伤口不深,没怎么流血。

    谷崎捂住手站起来,沮丧地笑笑,气势低沉且丧。

    “到底去哪里了……”

    一道阴影落在他面前。

    谷崎抬头,看到黑发少年万年不变地站在他面前。

    与之前相比,少年手上多了样东西。

    谷崎睁大眼。

    以两颗依偎在一起的星星为外形,点缀有银色或白色的小珍珠,铺就成一条横贯的银河,造型清新秀丽,正是他给妹妹直美的生日礼物!

    少年递给他,谷崎颤抖地接过发卡,声音也跟着抖:“谢……”

    “谢礼。”少年平静地说。

    黑发的少年依然是沉寂到近乎凝固的样子,但只要不长久专注的凝视,少年就像是普通的有点奇怪的孩子,仔细一看,他还拎着个购物袋,凡俗烟火气扑面而来,不能更接地气。

    少年没有等待谷崎组织好语言,似乎只是专门过来把发卡给他,东西交到他手上,少年就转身离开了。

    他的速度很快,明明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漫步,意识到时已经不见背影。

    谷崎望着他的离去的方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份“谢礼”指的是他为少年解答疑问的报酬。

    “果然还是搞不懂啊……”谷崎苦笑。

    这次他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是夹杂了一点无奈。

    谷崎仍然弄不懂黑发少年奇怪的脑回路,但从少年举动来看,他也并非值得警惕的“深渊”。

    天下异能力者各有各的怪异之处,横滨身为租界,局势黑暗混乱,在其中遇到一两个奇人怪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谷崎小心收好发饰,带着轻松的心情,踏上回家路途。

    他想着家里可爱妹妹看到礼物时惊喜的模样,忍不住露出一个傻乎乎的憨笑。

    “哇~哥哥!你真棒!直美要怎么奖励你呢~这样?这样?还是这 ·样·呢~”

    “啊,直美——不要,不可以摸这里,啊——~”

    ……世界上怪人众多,这家的兄妹,似乎也是其中一二的样子…………

    *****

    门涅利克回来时,太宰扑在沙发上,头搁着靠垫,地上扔了几个空罐头。

    “病人不能吃螃蟹。”门涅利克拎着药,严肃认真地说。

    他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如实说出自己看到的知识。

    太宰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可是白粥好难喝——涅利克什么都没放,至少加点盐吧?”

    “清淡饮食。”门涅利克完全照着说明制作,人类必须的电解质自然也考虑到了,“桌上有糖盐水,咸甜味,很方便。”

    太宰露出“噫——”的嫌弃表情:“果然不该对吃什么都一个样的涅利克抱有期待,那么难吃的东西,我才不要放进嘴里。”

    门涅利克很困惑:“生蘑菇和焦红薯好吃吗?”

    他明明亲眼看见太宰治高高兴兴地吃下五颜六色毒蘑菇和焦炭一样嘎嘣脆响的怪红薯。

    “你居然会反驳我了。”太宰没有回答,反而惊奇地打量他。

    门涅利克走进屋,一边拿杯子盛水一边将买来的药按说明书准备剂量。

    不多时,温水和药摆在太宰面前。

    太宰默默把头偏向一边。

    水杯和药挪了个方向。

    太宰又偏向另一边。

    水杯和药同样挪动方向。

    “……你变得太彻底了涅利克!”太宰指责,“昨天还乖乖陪我入水,今天就拼命阻止我寻死,说好的朋友呢!”

    门涅利克努力思考着。

    他听从朋友的建议,很认真地想表达出自己想法。

    “殉情是太宰的爱好。我没有爱好,太宰分享给我。我和太宰有同样的爱好。生病不是太宰爱好,生病很痛苦,朋友不能看朋友痛苦。”门涅利克蹲着身,黑色眼瞳直直与沙发上的太宰对视,“我不能看太宰痛苦。”

    “呜——!”

    太宰忽然以手掩面,滚了一圈从沙发掉到地毯上。

    不等门涅利克伸手去扶,太宰就“噌”地一下立起来,抓了水杯和药一溜烟跑回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药。”门涅利克提醒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太宰隔着门板喊,“会吃的啦!”

    非人类视角展开,墙壁后,太宰治一口气吞完感冒药,将自己丢到床上,脸埋在被窝里。

    门涅利克茫然地看着他,脑袋里获取的知识浮现又消失,没一个与眼前的情况对上号。

    ——太宰困了,需要进行睡眠休憩。

    最后,门涅利克得出唯一的结论,平平静静收拾好乱糟糟的屋子,坐在沙发上。

    他僵坐了一会儿,缓慢地偏过身,半躺下来。

    头搁在靠垫,身体横向伏倒在沙发,肢体摆放与动作都和进屋时的太宰一模一样。

    ——门涅利克今天也在学习他唯一的模拟对象。观察着,模仿着……拟态着。

    黑发少年静静合上眼,横卧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拉长了一点。

    ……他试图模仿特定对象的高度,正如他曾经模仿监护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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