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邸,赵宝瑟并不着急跑,而是先在最近的街道逛了逛,在隔壁的院落摸了一套寻常衣裙换上。
然后才上了一辆拉菜的车,晃悠悠的走,越是寻常,越是普通,越不会被注意,就算要找,那些人也不会想到她不但没走,还正大光明在城里溜达。
灯下黑是也。
和过去的印象不同,魔城并不是一派荒凉,只听三三两两的魔人谈笑着穿街过巷,偶尔竟还有一两个佩剑的修士缓带轻裘而过,间或有世家模样的年轻人身背羽箭长弓穿~插其中,或者乘肥马的世俗男子招摇过市。
看来这个魔城并不是一般的魔城,里面修士、普通人和魔人、小妖都有。
这里的定位也很明显,是个物资集散交易为主的榷场一类的存在。
很快,赵宝瑟在买钗环时了解到。
数年前,新任魔尊一统魔域,将各大魔城收归旗下,严格约束手下,并派出使者同各仙门议和,经过几次大战,凭实力得到了一席之地和和平协议,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新任魔尊并不热衷战斗和扩充以及前任们那一统天下的宏伟目标,反而兴致勃勃做起了生意。
一年,两年。
又是一年两年。
果真如议和约定之言,魔域谨守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几年过去,仙门魔界渐渐竟也生出百年间难得的和平之相。
卖钗环的老板八卦完,卖力推销:“姑娘,不是我说,你这打扮不行,太素了,花间道肯定不会收你常驻的。你看我这胭脂,南边来的,擦了色好看得很,买二送一,哎,看你面善,给你算便宜点。”
赵宝瑟紧了紧脸上的易明纱:“不要。”
“真的,上回有个姑娘买了,一眼就被醉吟楼看中了,眼下都快红了呢。”老板一跺脚,“得,再便宜十文钱,收你八十文。”
赵宝瑟:“三十文。”
老板:“七十文,不能再便宜了,我都赔本卖呢。”
赵宝瑟:“三十五文。”
老板:“一口价,六十文,这是成本价了,再少我真不能卖了。”
赵宝瑟:“再添十文,四十五文,这个莲花小盒子送我。”
老板一咬牙:“哎,你这姑娘,真是……算了算了,今天第一个客人,算我赔本赚吆喝。”
赵宝瑟哈哈笑:“老板这么好,一定生意兴隆。”
她收了莲花小盒子和胭脂,低头嗅了嗅。这来自十年后人间的味道。
出了巷子,魔域街道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上,是用魔云蒸腾娇养的赤红树叶,树上有兀鹫还是什么鸟的窝,新的旧的都有。有的窝太高,就坐在暧~昧而莹亮的魔云上。
巷口有烤自养魔兽的小摊,位置不错,桌椅也干净。赵宝瑟探头看了看,或者可能是廉价的灵兽肉,木炭烧的滋滋作响,闻起来香喷喷,酒也不错。只此一家,是交了占位费的。
小摊位上喝酒吃肉的什么人都有。
倒不像个魔域境内的魔城,更像个世俗的城池。
是个听消息找路子磨时间的好地方。
赵宝瑟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要了吃食。
片刻慢行和修整,倒是真饿了,她又用了两份餐,饶有兴味听这八卦,倒是知道了个今时今日的大概。
十年之间,空桑山依旧是仙门第一大派,只是如今世家和门派林立,原本一直矜贵自持的空桑山主脉不再一家独大,仙门三宗空缺后,最后一位补上的便是空桑山空桑试学的翘楚,如今的玉拂道君,迦南云门的封氏封四公子,封回。
赵宝瑟听到大宗师不由扬眉:十年不见,封回修为竟已提升至如此境地?
旁边桌上,几个黑脸胖瘦大胡子的议论回答了她的疑问。
“听说这位玉拂道君,修行是走了捷径的,佛道双修才有此实力。你们都知道吧,他是那什么佛莲裹挟,借莲而生的佛子,要不然为何手握红莲法印?我听我二姨的表叔家的三舅爷的朋友说,他生下来没多久就送去浮屠祠,断尘缘,三年才回一次家。要不是封家大公子双~腿残废,不堪担当家主之职,恐怕他就要直接出家了。”
“啧,难怪没什么人味。你们看过他屠魔没,十年前那场,入魔的人,一刀一个,伸手取魔珠时,那魔,也不知道还是不是人,有的还活着,真是……”
“这有什么,佛家也有怒目金刚。以前不比现在,乱魔无主,当年他们杀了多少修士,当屠之。这点我站玉拂道君。”
“我可有说过乱魔不能杀?我是说杀魔的方式,不必这么邪气,杠精。”
“你刚刚的意思,不就是这个意思?”
“别吵了,诶,老五,你那三舅爷的朋友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要受任空桑山的大宗师,他不是和那位驸马很不合吗?”说到这位驸马时,几人面上颇有深意笑了一下。
“不和?为什么不和?”
“我二姨的表叔家的三舅爷的朋友没说,但我知道一个,你们都还记得那个妖女吧。”说到这里那个大胡子压低了声音,赵宝瑟抛开了关于“驸马的疑问”,也竖起了耳朵,妖女?
哪个妖女?
十年之前,仙门美人如云,魔域的姑娘根本不够比的,美貌比不上,自然排不上什么名号。向来只有闻仙子名的。
“知道啊。我还见过呢。长得是挺漂亮,人看起来倒是挺好的,我当时被个小妖追,还是她救了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
“女人心,海底针。你要是知道,你也不至于现在连个老婆都没有,还要到这里找快乐。”
那胖大胡子笑话他。
“真是没想到,好好地一个仙门仙子,竟然堕仙成魔,为了破镜,堕落至此,最后身死神消。”
说罢,是一声叹息。
堕仙成魔?
赵宝瑟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
就听另一个略瘦的胡子男人嗤笑了一下:“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得儿子打地洞。娼妓之女,骨子里都是一样下~贱。”
这话指向性太明。
赵宝瑟一瞬间只觉得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她喝了一口酒,定了数秒,这才抬头看向邻桌四个大胡子,微笑问:“几位大哥,你们说的妖女谁啊?”
略瘦的胡子抬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她因为易明纱敷面,并不能看出真正的面貌,只能看见一个容貌平淡的女子,又见她装扮言谈并不似魔城中的姑娘,温和亲切,只当是个好奇的路人姑娘,便收敛了两分轻浮回答她。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空桑支脉,浣花谷的小山君赵宝瑟啊。”
见她有些呆滞,似乎没听懂。这十年前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那瘦胡子还热心解释了一番。
“这小山君赵宝瑟,本是浣花谷主在外捡回的弟子,生得不错,品性却差,在进空桑试学时候,被自小订婚的未婚夫休弃,愈发放~荡不堪,勾引空桑山上下,听说求学时候很不安分,因为勾引世家公子被轰了回去,为了能留下来,还和人在净山莲池野合……”
赵宝瑟缓缓张大了嘴。
这个信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瞬间她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震撼,还有白天见鬼的懵逼。
老娘可是为了苍生死在九天雷劫和红莲业火中。
那瘦子很受用她的表情。不顾旁边的胖胡子撞他胳膊,继续做总结道。
“总之,这小山君赵宝瑟便是个荡~妇,听说后来为了夺取灵力,更是睡遍三宗百家,得了无数灵器法宝,然后天道轮回,身死……”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赵宝瑟手里的酒杯里的酒滴答一声,落进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只见一滴诡异的红缓缓散开,绕着杯壁就像油一样起伏。
她转过头,那瘦胡子还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嘴里只掉下个东西来。
一截舌头掉在桌上盘子里刚刚烤好的魔兽肉上。
喷涌的血呼啦一下,沾满了衣襟。
那桌上剩下的人全都霍然站起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剑。
却没有一人敢拔~出来,反而脸上显出几分惊惧来,惶惶然看着后面不知何时的来人。
几个月白轻衫的年轻男子,面色冷然倨傲,前面一人手上长剑铮的一声收入剑鞘。
在他们推开的身后,一个玄衣纁裳的男人正缓缓抬头,容貌俊逸,颇有几分傲慢和上~位者的居高临下,腰间的白玉双佩莹润如斯,上面一龙一凤,交相辉映。
“空桑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到几个蠢货来议论了。”
此言一出,那桌上剩下三个人脸上一瞬间血色齐齐褪去。
“是他?!”
这说话的玄衣男子正是之前他们议论的那位驸马。赵宝瑟指腹为婚的前未婚夫。空桑山桑家三小姐的夫婿,现在空桑刑堂长老。
霍然。
他们是直接撞在了刀口上。
四周用餐的人忽啦啦跑了大半,摊主苦着脸想去追散跑的人,一锭金子砸在他头上,他捂着头抓~住金子,又惊又怕又喜,连连道谢后缩到了摊位后面。
胖胡子低声下气惶恐赔罪:“是我等失言,胡言乱语,万请仙尊恕罪,饶过我们这一回,再不敢了。”
赵宝瑟的脸色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这个人。
又呆呆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白玉双佩。
霍然似看到旁边竟然还傻坐着一个吓呆的女人,而这女人又呆呆看着他,微微蹙眉。
他旁边的随扈见状明了,上前一步,踢了一下赵宝瑟坐着的桌子腿。
整个桌子上的菜肴连同酒壶都晃了一下。
赵宝瑟回过神来,伸手按住桌子,非常无害温和笑了一下:“这就走。”
她临走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盘牛肉。浪费了可惜了,一片没吃,反正那位都给过钱了。
走了两步,前面的风吹过来,碎发遮住眼睛,她手不得空,下意识侧头吹了吹微散了两缕刘海。
霍然正好看得真切。
赵宝瑟转进另一条巷子,前面错综复杂。
她走得很稳。旁边的墙里偶尔有嘤嘤的说话声,是女子的声音,这不奇怪,媵城本来就以寻花问柳闻名的。
手上的牛肉很香,引得路上坐着的两个老乞丐眼巴巴望过来,直咽口水。
赵宝瑟看过去,只觉这两个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干瘦的身体看起来格外的黑,但这黑并不是因为脏或者肤色,有点像倒霉时的印堂发黑,又不太一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晦气。
换个说辞,就是魂色浅淡,打个比方,人就像一间屋子,神魂便是屋子里的烛火,倒霉时,烛火便会明灭不定,显得屋子总有个地方黑漆漆,而现在这两人,就像里面的烛火快要熄灭,连手指尖都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暗沉。
她定了定神,看得越发清楚。
这是霉出魂了?
据说借尸还魂的人因为神魂没有完全合体,便可以看到别人神魂的颜色。
一般霉出魂的人,大概也都活不了多久了。
可怜。
她瞧那两人着实饿得难受,将手上的盘子递了过去。
两个乞丐不敢动。
她屈膝将盘子放在地上,刚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抢食牛肉的声音。
她向前走了两步,正要出巷,恍惚前面有一个仿佛熟悉身影经过,瞬间顿下脚步。
定神看了看,那前面并没有人。
就在这时,身后远处突然传来隐约而怪异的咳咳……呼呼的声音。
然后像是抢食太快呛着了。
赵宝瑟回过头,面色一变,那两人已齐齐倒在了地上,脖子上一道红痕,薄而韧的剑痕掠过,滚热的血喷涌而出,哪里是什么抢食,呼呼都是血涌~出的声音。
而在她身后缓缓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正是方才的霍然。
“藏头露尾,你是谁。”
他怎么来了?赵宝瑟下意识退了一步。
那边话音刚落,霍然手指微动,一个术法迎面而来,赵宝瑟脸上的易明纱瞬间成了齑粉,她再抬头,露出了真容。
说实话,用这张类似前世的脸和眼前这个人相见,赵宝瑟还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毕竟,他们曾经也有过一纸名义上的婚约。
重逢不可怕,谁惨谁尴尬。
好歹她现在身份也是这个魔城的公主,地头蛇一枚,还刚刚逼婚了如此俊美的仙门大宗师。
他现在却娶了桑家那个娇纵的三小姐。他曾经最厌恶的一类人,现在变成自己的枕边人,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赵宝瑟眼底的一丝同情闪过。
一瞬间,他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忍受的厌恶。
“果然,又是一个西贝货。”他冷声说,目光扫过她衣衫下一条红丝绦,面色憎恶之色更浓,“顶着这样一张脸,模仿得这样像,在这里做皮肉营生,果真是……”
赵宝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见她顺来的腰带下面的裙褶里裹着一条红丝绦,走了这么久,晃悠着钻了出来。
这是欢场女子的标识之一。
顺衣服的时候没注意这一茬,看着还挺朴素的,没想到也是个暗娼……
她伸手去拉那红丝绦,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上也有种奇怪的暗沉之色。
不止是手指,连手背也是,她伸出另一只手。
诶,这颜色,跟刚刚那两个乞丐身上的神魂一样呢。
诶,又黑了一层。
一般霉出魂的人,大概也都活不了多久了。
她悚然一惊。
就感觉脖子一凉,接着胸口一烫。
烫是因为滚热的血沾满了衣襟,渗到了身上。
霍然那一句话最后两个冷酷的字吐了出来:“……恶心。”
咒术的千瓣桃红仿佛感觉宿主生命的消逝,用尽全力开始吞噬血液。
在最后一秒,她倒下瞬间,看见远远一双白靴出现在数十米外。
救命还来……不及了。
回魂的第二天。
被前未婚夫在现夫婿面前一刀切了。
赵宝瑟张了张嘴。
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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