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即业尘一

    赵宝瑟出生的小城叫媵城。

    偏远且冷。

    她的母亲原是重臣之女,抄家获罪后没入贱籍,那时候母亲已有了身孕,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她在入贱籍的第一个恩客便选了操刀灭赵氏全族的将门新贵。

    同族的官家女子由此格外憎恶她,孤立她,即使死了也要骂她两声,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上的屈辱和痛少两分似的。

    那新贵倒似乎有分人性。

    春日侵晨,她出生的时候,那人也来看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瑟瑟发抖的婴儿,站了一会,对臻悦楼的鸨母说了声,留着吧。

    留着?

    鸨母是人精,拿不准这个留着意思,便照着这个字面的意思来办。

    赵宝瑟生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小一团,瑟瑟发抖,她母亲花名叫宝妆,便给她取名叫宝瑟。

    边寨之地,苦寒且冷,人来人往的热闹,但到了冬日便是一片萧条的荒。

    往南倒好,秋湍白石,鞭山入里。但她们所有人都是不允许向南走一步的。

    鸨母留了个心眼,将小宝瑟的户籍上在了自家远房的亲戚那里,不入贱籍。只人留在花楼中。

    小宝瑟天性聪颖,学东西极快,母亲教的,过目不忘,琴瑟字词,博闻强记。

    母亲没教的,耳濡目染,也是触类旁通,她嘴巴乖巧,天生一张乖巧的笑脸,但那笑又和倚门的姑娘不同,简单干净,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和喜欢。

    姑娘们都喜欢她,又因那双澄澈的眼睛,在某种程度生出怜悯和久违的自尊来,若是调笑接客的香~艳时刻,都有意将她打发出去的。

    边城的街角巷口,有个胡子拉渣的老兵,断了一条腿,听说老家没有人在这里支摊,后收留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搭伙过日子,专门卖花生酥糖。

    宝瑟除了花楼,最常去的就是这里。

    其实去了她也没有多少钱可以买。

    宝妆渐渐年纪大了,又生过孩子,粗俗的兵士不欣赏那一套诗词才情,只看有没有挺拔的椒/乳和柔软的身姿,所能得到的钱更少,给她小宝瑟的就更少。

    而那位新贵,在她出生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宝瑟每次去了都只花一文钱,买一小块花生酥糖碎末的边角料,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一点一点抿着吃,等全部都抿完了,再迈着小~腿回去。

    摊主有时候看她可怜,会偷偷给她留一两个小小的酥糖,用油纸包着,让她带回去吃。

    六岁的时候,她长出了小姑娘的模样,眉目生得极好。

    那新贵却从来没有再来过。

    鸨母渐渐对她热情起来,有时候会给她几钱碎银子,叫她去跑腿,剩下的便给她。

    有时候避开人笑眯眯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问她喜不喜欢这里,想不想以后都住在这里。

    这时候宝瑟便嗤嗤笑,歪着头说,娘~亲在哪里,宝瑟就在哪里。

    鸨母又故意问:“我和你家里那个妈妈谁更好啊?”

    宝瑟眉眼弯弯:“张妈妈好。张妈妈不止对我好,对我妈妈也好,是两倍的好。”

    鸨母哈哈笑起来,回头看见看得过去的客人,便记得也匀一个给宝妆。

    还记得有一天,她在路上被个大孩子砸了头,跑丢了鞋子,回来的稍微比往常早了一会。

    一上楼,正好看见一个粗~鲁的男人搂着她母亲,她看了一下,转头向后面走,没想到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便叫:“小姑娘,你过来。”

    宝妆给她使眼色走。

    那个男人目光看向她光着的一只脚,手在宝妆肩膀收紧,手指又粗糙又用力,又叫她:“过来。”

    宝瑟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男人哈哈笑起来。

    一惯温柔好脾性的宝妆忽的一个酒杯砸在她脚下:“滚,死丫头。就知道扫兴。”

    那个男人反手给了宝妆一个巴掌,哗啦啦就闹了起来。

    宝妆先被男人,然后是张妈妈下面的狗腿子各打了一顿,再扔进废弃的房间关了起来,不准给吃的。

    宝瑟半夜从窗溜进去的时候,她靠坐在凳子旁,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宝瑟将怀里挤扁的馒头和小点心掏出来:“娘~亲吃。”

    她又伸手小心去拢母亲撕烂敞开的衣裳:“娘~亲。”

    宝妆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小宝瑟抬起小~嘴,替她吹了吹头上的伤:“吹吹就不痛了。”

    宝妆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只是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瑟瑟。”

    娘~亲告诉过她的。

    难受的时候好好地睡觉,好好的吃东西,不要生病,等一等,睡过去了,就不难受了。

    那话怎么说的。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宝瑟伸手按住胸口:“我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娘/亲,这里好痛。”

    宝妆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小宝瑟一下跟着哭了起来:“娘~亲,不要怕,不痛,现在一点不痛了。”她抽抽噎噎,“娘/亲不怕,等瑟瑟长大了,瑟瑟就像簌簌姐那样,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娘~亲就不用挨打了。”

    她说了这话,只觉母亲一下僵住了,她眼泪汪汪抬头,明明那样黑暗,却看到母亲的眼睛那么亮,里面是痛苦、憎恶、愤怒、绝望各样的情绪交织,她还没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感觉脸上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响,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母亲这样打过。

    嗡嗡的声响之后,她一瞬是茫然的,忘了哭,转头呆呆去看母亲,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痛。

    宝妆扶着凳子站起来,半~裸的双~腿微微发抖,她双手按在桌子上,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站起来。

    “赵宝瑟,你可知道你是谁?”

    “你□□父京都太宰,你祖父尚书令,你父亲乃御林将军,总领车骑行军之事,开府仪同三司之上,你叔叔位列三都尉,而你竟然想要做一个妓~女。”

    “你真是,好,好啊,好得很啊。”

    然后她昏了过去。

    这件事后,小宝瑟不能出门了,被关在楼上。

    而宝妆明显勤快主动了很多,不再挑剔任何客人。

    三天之后一个夜晚,睡梦中的小宝瑟忽然被宝妆叫醒。

    宝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使劲亲了亲她,然后将一个带着泥土和木屑的玉佩塞到了她的怀里,又抱着她使劲亲了亲。

    “去吧。”宝妆说,窗口一个蒙着面的干瘦男人等着在,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是某一天来过的哪一个男人。

    宝瑟使劲摇头,她虽然小,却忽然一下明白了什么。

    宝妆又走过来,伸手捧住她的脸,她的手滚~烫,使劲亲了亲她:“好孩子,去吧。你不是不想娘~亲挨打了吗?去吧,去了以后见到大人们,乖乖听话,表现的好好的。娘~亲迟点就来找你。”

    “我们现在乖乖的,就不会挨打了,我不去,我不想和娘~亲分开。”

    “傻孩子,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就算比羊羔还温顺,也活不下去的。”宝妆忽的笑了一下,“这个臻悦楼是女人们的身体垒成的。但这,你看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足够下~贱了,我这一生,已经如此了。孩子,你不一样。”

    “娘~亲,你不,你不。”

    “去吧,宝瑟。记住娘~亲给你说的话。”她伸手将宝瑟抱起来,跌跌撞撞走了两步。

    “娘/亲,你要来找我。”小宝瑟咬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会的。”宝妆点头。

    “娘~亲,你说了,迟点就来找我的。”

    宝妆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嗯。”

    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跪下端庄恭敬行了大礼:“有劳花大哥。”

    那个男人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看了宝妆一眼,然后将宝瑟捆在背上,顺着窗户爬了下去。

    宝瑟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这是宝瑟最后一次见母亲。

    他们天没亮就赶着出了城,沿着山路向北走,太阳出来的时候,男人一瘸一拐在旁边走着,摘了面巾,宝瑟立刻认了出来,是街口那个卖花生酥糖的老花。

    老花沉默着给了她一块糖,她一下不害怕了。

    老花是赵家的旧部,因在军中,加上早有残疾品级太低,并没有被牵连。

    老花走了很远,将她安置在一个小小的荒废的道观里。

    然后他就拿着另一个小盒子瘸着腿一瘸一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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