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帘漏进寝室的时候,詹予还在睡梦中做她的高考语文试卷。
窗外阴云密布,蜻蜓穿过草坪与水潭,在教学楼下羸弱矮小的石榴林间乱窜。
考场里开了电扇,吱吱呀呀,吹过干净的试卷一角。詹予抬起胳膊压住试卷,目光黏在了第二道成语用词题上。
洁身自好。
自甘堕落。
正确答案是哪一个?
圆珠笔在两个选项之间徘徊。她记起高考之后自己对过答案,四分的成语用词题,她最后选错了。
教室一角的广播响起,沉稳厚重的女声,不带一丝情感:现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詹予心中一惊,拿起卷子翻了翻,崭新的答题纸光滑平整,似雪洁白的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
阅读理解没做完,作文还没开始写。
顾不上选择题的纠结,她迅速翻页看起作文题。简短的小故事,以此写一篇议论文。
这她还是会写的。模板套路已经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想忘也忘不了。匆匆构思好三段式,她把脑海中乱码似的字符一股脑儿地往上倒,字迹潦草,内容却像模像样。
还剩五分钟。
詹予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咬着唇,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没停,像是一台没有灵魂的考试机器。
室外的天色更昏暗了,雷声轰隆,开始刮起狂风,落下倾盆大雨。
她在裤腿上擦掉掌心的汗水,一个抬头,发现她妈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熟悉的宽阔肩膀,干脆利落的举动。
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
詹予呆呆地看着她,看她一把抽过试卷,嘴唇张合,语气焦急,却有条不紊:“来,把选择题都填上,BCAA。然后阅读理解这里,挑分值高的做,我说你写……”
詹予麻木地点点头,按吩咐填好答题卡。
考试时间很快过去。等到铃声响起,她浑浑噩噩地放下笔,惊奇地发现,惨不忍睹的试卷上空白竟少了一大半。
有理有据的回答,熟悉的字体,试卷摇身一变,回到了曾经熟悉的模样。
詹予的心怦怦乱跳。监考老师从她身边经过,一脸严肃地收走试卷。她心虚地抬起眼睛,发现妈妈此时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外。
刚才的怪异情景根本无人察觉。
耳边,闹钟嗡嗡响起。
詹予揉揉眼睛,从梦中悠悠转醒。蓝色的蚊帐映入眼帘,左上角破了个洞。天花板颜色灰灰的,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粉刷过了。
她在这幅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中恍惚了好一阵,心里念着没做好的语文试卷,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哦,她不是高中生。还好还好。
当年高考虽然有遗憾,但结果也不算太差。
这个A大物理系的博士生放下压在心口的大石头,满意地坐起身。回过神来,她又有些尴尬。
天。都快五年了,还是忘不掉高考。果然是一辈子的噩梦啊。
詹予无奈地下床,拉开笨重的窗户,听着远处树林里传来的悠悠笛声,动作麻利地刷牙洗脸吃早饭。
书桌上摆着量子力学和线性代数,台式机在振动中呼呼响起,连接着的显示器亮起漂亮的锁屏风景照。
她无心欣赏,在键盘上输入密码,接着研究昨晚没有关上的表格窗口。
眉毛轻轻蹙起。
宿舍里是长时间的安静,只有键盘敲打的利落响声。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
肚子开始咕咕叫。詹予自动忽略了它的抗议,想起下午还有课,换了身衣服以后便出了门。
过了初春,校园里比往常热闹了许多。除了来往穿梭换教室的学生,还来了不少赏花看景的游客。
他们走过玉兰与杜鹃,穿过梧桐小径,最后在宿舍楼下驻足。铁锈斑驳的宣传栏边,是一棵高大的木棉。
夏季枝繁叶茂、棉絮纷飞似雪,而春天,正是看花的好时节。
火红的五瓣花冠,沉甸甸地挂在褐色枝桠上,随风轻轻摆动。这棵大树已经非常苍老了,它从热带的故乡迁至此处,在风吹雨淋中屹立,顽强生长。
一年又一年。它的树冠之下,学生们拖着行李箱来来去去,青涩的面孔变得成熟稳重,乌黑柔软的长发染上各色的光彩。
而它,安静地开花结果,日夜俯视着大地,默默留心那些步履匆匆、鲜少驻足的青年们。偶尔带着一丝随意,投下一朵绚烂奇异的花。
詹予捂着脑袋,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兴许是因为没吃午饭、身子虚,胖墩墩的木棉花从高空直直砸在脑袋上,疼得她两眼发黑。
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放下手中的电脑包,晕晕乎乎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中学时听过的小夜曲,深情的乐手站在月光下低声吟唱,美丽的姑娘躲在窗台,羞涩地扔下一朵鲜花。
可她姑娘没遇到,脑袋先开了花。
头顶渐渐鼓起一个小包,伴随着树林里的笛声、南国的英雄花,所有浪漫的场景在这一刻突然化为泡影。
睁开双眼,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短袖长裙,眉目如画。詹予从眼前的星星点点中缓过神,看见午后的阳光倾斜而下,照在她棕色的细软披肩发上。
“同学,你还好吧?”她关切地问。
“呃,我没事。”
詹予头突然就没那么疼了。出糗的画面被人留意到,她有些不自在,脸颊烧得有些烫。
女生看在眼里,体贴地移开视线:“嗯,没事就好。刚才我看见有个人想拿你的包,所以才走过来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温柔又礼貌。詹予看向脚边的电脑包,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噢,刚才走神了,不知道怎么就把包放下了。真是谢谢你啊!”
“没事。”女生勾起唇角。
詹予垂下眼睛,脸颊上的粉红无声泛滥,一直延伸到耳尖。
两人恰好同路。
她们沿着荆棘丛向教学楼走去。五分钟的路程,詹予低下头,在通讯录列表上添上了一个名字。
齐若瑾。历史系研究生,今年研二。
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学楼下。齐若瑾指了指旁边的图书馆,大方地笑了笑:“我要过去了。詹予同学,那就下回见?”
“再见。”詹予脱口而出。
她望着齐若瑾转过身去,步履轻盈,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
-
“噢,齐若瑾啊,我认识。”
喧哗拥挤的食堂里,长长的打饭队伍一直蜿蜒到门口。
秦静瑶吃了一口凉面,缓缓说道:“本科的时候她也是校学生会的,好像是负责出校报的吧。不过,你们怎么认识的?”
“路上偶遇。”詹予含糊地说。
秦静瑶疑惑了两秒,见詹予兴致缺缺,便没有再纠结。“哦对了,”她的笑容突然有趣,“你觉不觉得她特别温柔?”
“嗯?”詹予觉得这个话题怪怪的。
“就是说话很轻很轻,斯文到不行的感觉。哎,我不知道具体怎么描述,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詹予皱了皱眉。秦静瑶的一番话把她再次带回了下午的场景。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种感觉。温润如玉的女生,举手投足之间还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詹予当时走在一边,只觉得浑身上下没块正经地方,就连手脚都似乎长错了位置。
好古怪的心情。明明自己也算得上是个斯文的女孩子啊。
“嗯……有点。”詹予犹犹豫豫地回答,有些心虚。
“真的,太温柔了,”秦静瑶扬扬眉,“长得还好看,整得我每次和她说话都怪不好意思的,嘿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詹予夹菜的手这才勉强松了松。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自己当时脸红腼腆的反应,其实非常正常。
詹予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揶揄:“你和别人还有没话聊的时候?”
“当然有啊。你想想,那么温柔正经的女孩子,我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讲讲黄色笑话什么的,到时候万一吓着她或者吓着我,都不是好事啊。”
“呃,你怎么不怕吓着我呢?”詹予抓住重点。
“嗐,咱们这么熟,不一样的。”秦静瑶笑了,大言不惭地摆摆手,“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都二十三的人了,单纯得跟个小孩子似的怎么行,哪天要是坠入爱河了怎么办?我得提前给你做好理论建设。”
“我才不要什么理论建设。”詹予轻嗤。这种话题,她还是少参与为妙。
秦静瑶耸耸肩。都二十一世纪了,这些话题算什么呀。
她的这个朋友,性格一直乖巧到有些古板。不抽烟,不喝酒,不抄作业,不逃课。别说讲黄了,她连脏话都不说。
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三好学生标兵。
可在此之前,她哪里听说过什么二十多岁的三好学生标兵。
“你别不好意思,这些事情很正常的。不管你看上男生女生,姐姐这里都有丰富的理论知识给你答疑解惑。”
听见秦静瑶的话,詹予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自如的神色。“不用不用,我最近看上了课题。”
“哦,没意思。”
“没意思也要有意思。”
秦静瑶不予置评。晚饭吃完,她递给詹予半张餐巾纸,突然灵魂拷问:“最近文章写得怎么样,能发顶刊吗?”
这。
詹予顿了顿,最后挤出一个笑容:“远着呢。王老师说,最后一个小节的结论不够好,那些定性说明太表面了。她想让我整理一些数据,找到一些定量的答案。”
“拟合公式啊?”
“嗯。挺难的,没有现成的理论可以解释文章的现象,我需要自己去想。”
“没事的,学霸,我相信你可以。”
詹予笑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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