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齐若瑾轻声问。

    她穿着轻便的运动装，背了个休闲小包。深棕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像丝绸一样光亮柔软。

    温柔稳重，朝气自然。两种气质混合在一起，迎上她轻轻扫来的目光，詹予在门边愣了好几秒，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了倒。兴许是因为自尊心，她最近一点儿也不想社交。害怕遇见阳光，害怕遇见人。

    许久才回过神来：“没有，我一直醒着的。”

    “那就好。静瑶说你不舒服，我想来看看你。”

    “谢谢，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

    齐若瑾上下打量她，最后柔和地笑了笑：“对了，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那我们一起吃一点？”

    詹予垂下眼睛：“……好。”

    她侧过身让齐若瑾进门，这才想起来房间的杂物堆得有点多。詹予脸颊一红，三步两步走在前，把脏衣服丢进洗衣筐，匆匆腾出一把空椅子。

    说起来，她和齐若瑾认识有一段时间了。

    说陌生也不陌生，打过好多次羽毛球，还一起吃过饭。可说熟也不是很熟，每次见面，秦静瑶和夏月明都在场，詹予和她很少直接交流。像今天这样的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

    宿舍里只有一张靠墙的桌子，两人肩并肩坐着吃饭。两荤一素，口味偏清淡。热汤还冒着烟，詹予接连喝了好几口，后知后觉嘴里有点麻。

    “你慢点吃。”齐若瑾眉眼弯弯，“对了，给你喝这个饮料。”

    说罢把一瓶柠檬茶放在詹予手边。

    詹予愣了愣，伸手扶了扶饮料：“谢谢。”

    “我记得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个，我们每次打球，你都在喝。”

    “是，是啊。”

    被齐若瑾这么一说，詹予才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去超市买饮料喝了。

    再仔细想想，好像是从看小说那天开始，自己除了出门吃饭买东西，其余时间基本就宅在宿舍，根本不想出门。究其缘由，换了上瘾的对象，有小说日日在身边，饮料突然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詹予突然意识到，饮料也好，小说也罢，没有一样是她能够抵挡得住的。至于那些所谓的聪明乖巧、成绩优秀，只是她缺陷性格的精妙伪装、二十多年来侥幸存活的证明。

    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自制力可言。

    而那些曾经让她骄傲的事物如今只剩下一个影子。短短几周，世界天翻地覆，她的生活开始脱轨了。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自责，詹予的鼻子顿时一酸。她连忙转过身子，拿餐巾纸擦了擦眼睛。

    哎，读博还真是让人容易情绪化，随便喝个饮料都能留下令人难堪的泪水。

    而更令人难堪的是，还有个人在旁边看着她。

    “詹予，”齐若瑾柔声说，“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和我讲吗？没什么的，读硕读博平时有多辛苦，我也知道。心理压力大的时候，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事，都不是小事，你不要觉得难堪。”

    “……”眼泪忍得好好的，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詹予一下子没控制住，泪水流得更汹涌了。

    齐若瑾让她不要难堪。可她现在遇到的，既不是学习的问题，也不是生活的问题。沉迷小说，虚度光阴。这段不思进取的时间里，是她自己出了问题。

    是她做错了。她有什么理由不难堪。

    詹予摇了摇头，不想回应。可齐若瑾依旧温柔地看着她，眼眸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羞愧让她无地自容，可突如其来的脆弱却悄悄滋长了依赖。詹予抽抽噎噎地，很久才挤出来一句话：“也许，我就不适合读博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怎么会。”齐若瑾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詹予，“静瑶第一次和我们介绍你的时候，就说你是学神呀。听说你本科时总给静瑶补习，她都要感动死了。”

    “可是……”詹予抹了抹眼泪。

    她现在这副样子，还能给谁补习，和秦静瑶分享小说心得还差不多。不仅如此，她还羞于承认自己爱看网络小说。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啊，你很谦虚，脾气好，对朋友也很热心。”齐若瑾认真地说，“对了，你是我见过的头发最多的物理博士生。”

    詹予沉浸在悲观里，对此不敢苟同：“可是，掉下来的更多。”

    “不多啊，”齐若瑾配合着瞄了眼垃圾桶，“没我掉得多。”

    詹予叹了口气。这种安慰根本没有效果，她依旧很丧。

    齐若瑾只好耐心地继续说：“我们不说头发了。你优点很多呀，不仅很聪明，还很可爱。”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我们都很喜欢你呀。”

    詹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话音刚落，齐若瑾怔了怔，表情变得意味深长。

    詹予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尴尬包围，她心里一急，顿时就不想哭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我说我自己。”她连忙解释。

    空气冷静了几秒。

    在一片柔和又凝滞的灯光下，齐若瑾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詹予的肩膀：“好啦，我懂你的意思。你现在好点没？”

    “嗯。”

    “那你多吃点。”

    “好。”

    詹予默默吃她的饭。悲观的情绪收住以后，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犯傻的瞬间。想要弥补，又怕说多错多。

    社恐心理瞬间放到无限大。

    詹予特别介意自己在齐若瑾面前的形象。非常想和她说话，也想好好说话。只可惜越是介意，就越是做不好。

    说来也是奇怪，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开始，詹予在她面前就从没自在过，也从未对自己的状态满意过——各种智商下线、眼泪汪汪——每每想起，她常常尴尬到半夜从混沌中清醒，或者洗澡时突然自言自语。

    真令人头秃。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后，她偷偷瞥了齐若瑾一眼。安静的这段时间里，她不知何时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悠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是不是因为和自己聊天太尴尬了？詹予立马开始过度解读。

    她有些坐立难安，只好拿出手机缓解心中的窘迫。屏幕亮起，视线划过时间，她突然发现，下午约定好的打球时间早就过了。

    詹予眼前一亮。终于找到话题了。

    “学姐，你晚上不去打球了吗？”她小心问道。

    齐若瑾从书里抬起头，勾起唇角：“不去了，我昨天不小心摔到了膝盖，运动不太方便。”

    “严重吗？怎么摔到的？”

    齐若瑾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就是两个膝盖都破了皮。我昨天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直接就双膝跪地了。”

    詹予皱了皱眉，一脸担心。

    齐若瑾扑哧笑了：“真没什么，从小跪到大我早习惯了，别的体育运动不行，花样摔跤一直都是我的特长。”

    詹予抿抿唇，想到齐若瑾这么斯文优雅的女生，每天在路上居然如此狼狈，想笑又不敢笑：“为什么呀？你是走路不稳吗？”

    “对呀，四肢不协调。我手脚都很小的，和身材不太成比例。你看。”

    说罢，她从书桌下把腿伸出来，运动鞋侧边抵着詹予的拖鞋。

    “真的噢。”詹予有点惊奇。齐若瑾和自己身高相近，可鞋码却小了差不多两号。

    “是因为脚面压强过大，支撑不好身体的重量吗？”詹予问。

    “嗯……不清楚，不过脚小真的挺不方便的。昨天跪在地上的时候，我就想，古代的三寸金莲真的太残忍了，疼且不说，平时根本没法生活。”

    “就是啊。”詹予表示强烈赞同。

    可赞同完后，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真糟。明明和秦静瑶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困扰。

    詹予绞尽脑汁，最后只好再次拿出她的聊天套路，佯装感兴趣地问：“你们学历史的同学是不是对审美的历史演变特别了解？”

    齐若瑾稍稍歪了歪头，回答：“不是，我只研究传说时代的风俗。”

    “也对。”詹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她到底问了个啥，学科范围这么大，她也不是什么物理知识都了解啊。

    “那传说时代是什么时候？”她又问。

    “文字记载以前，三皇五帝的那个年代。那个时代虽然没有文字，但在先秦文献里留下了不少传说，对我们了解原始社会风貌和文化起源非常重要。”

    “可那些传说那么玄乎，会是真的吗？”

    “真真假假，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待了。”

    “怎么看待？”詹予傻愣愣地问。

    齐若瑾顿了顿。

    估计是没想到詹予会一直问，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

    “那我举个例子吧，你应该知道的，地球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冰河期。第四纪冰期结束后，地球进入了海进期，也就是海侵的时期。光是一万到四千多年前之间，就一共发生了五次大规模的洪水。而这些可怕的大洪水，恰好印证了许多国家民族传说中描述的远古洪荒。更有意思的是，最后一次洪水结束于四千年前，正好与中国传说中大禹时代在时间上吻合。”

    詹予认真听着，心思突然飘远。

    眼前不再是逼仄窄小的房间和让人拘束不安的桌椅。思绪飘回许多年前，自己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边看历史故事书，一边偷摘妈妈种的芦荟玩。

    回忆里的小学的时光是欢乐的。那个时候的她很喜欢玩，也很喜欢看书。暑假的每一天，她都在翻书，那些传说故事曾经让她着迷。

    如今再一次让她着迷。

    最起码，比她的公式推导强多了。

    詹予忘掉了尴尬，身子渐渐靠近，语气里满是好奇：“所以大禹治水的故事是真的？”

    “确实有迹可循。可换个角度来看，大禹治水的成功，是他本人智慧高超，还是刚好赶上了退潮，这就不好说了。”

    “对啊，有道理。”詹予撑着下巴，脑海中飘过无数有趣的想法。

    她正欲继续追问，谁知齐若瑾抢先说道：“我把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该你了。你的课题是做什么的？”

    齐若瑾的话让詹予一秒回到现实。

    她的心沉了沉，突然有点没滋没味的。“我的课题没什么意思的，就是研究一些微观的现象，整理数据，写写文章。”

    “不会吧，我觉得物理挺有意思的呀。”齐若瑾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扫，最后指了指桌上蓝色封皮的英文书：“要不你就跟我讲讲这个量子力学吧。”

    詹予有些为难。犹豫片刻，她最后硬着头皮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讲……要不改天？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好啊，我等你。”齐若瑾柔声说。

    她答应得随意，完全没有预料到，詹予把话重点加粗记在了心上。

    -

    月光幽幽地从窗口照进来，蝉鸣声在夜色里晕出一片寂静。

    齐若瑾离开后，詹予没有接着看小说。她坐到阳台，吹着晚风，想着小时候，想着古代文明，想着齐若瑾讲起历史时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

    大脑难得放空了许久，直到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詹予眨眨眼，恍若卷入时空。千百年前，也许也曾有过一个人，站在和她相同的土地上，凝视着同样的一弯明月，感受着时间随着心跳渐渐逝去。

    很傻的想法。可就这么想着，某个瞬间，眼前冰冷的月光突然有了厚重的温度。

    久违的心情让詹予讶异了好一阵，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认真看月亮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看天，不再看烟花，不再喜欢人群。每天浑浑噩噩，除了学习就是幻想未来。她一直相信，只有在未来，她才能找回那些美好的事物。

    可现如今，它们竟然提前回来了。

    小小的惊喜，却足以让她感动万分。

    她的世界里有了一颗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