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忠汇报得详尽,池煊听完,轻轻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心内五味杂陈。
苏蕴娇这个人……真是不知该怎么形容,她身上毫无高门贵女的矜持和内敛,总是敢做旁的高门贵女不屑于做的事情。
他没猜错,苏蕴娇果然是在演戏吓唬城阳。
她今日哭闹得颇合时宜,现在外头的风向明显产生变化,百姓们不再一味看笑话,转而怜惜起她来。
他愈发怀疑苏蕴娇假哭博取同情。
在桌前看了太久的文书,眼睛发涩。池煊抬手揉揉眼睛,倦意沉重道:“知道了。记住,以后仍不要在孤面前提她,关于她的所有事,都不要和孤说。”
敬忠应声答是。想到过来殿下书房前,几位良娣欲说还休的眼神,敬忠咳嗽一声,小声问池煊,“殿下,您今夜还不挑一位良娣夫人侍寝吗?圣人和皇后娘娘都等着……”
“不了,”池煊打断他的话,“孤今日倦了,想早些入睡。”
敬忠还想说什么,看到太子殿下阴冷的脸色,只得作罢。
苏家一门虽无多少人才,在朝为官的人不多,但门匾上终究挂着“开国公府”几个字。在京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国公府嫡长孙满周岁,自是要广邀来客,热热闹闹庆贺一场。
国公爷苏徵原本写好了帖子,预备请他的准女婿池煊临府赴宴,让他提前见见持之这个大侄子。哪成想太子那头突然断了这门亲,他只得把写好的请帖揉吧揉吧,团成一团扔了。
他想,太子不来也好,宴会的规格可以适当降低些,来客也不用一直绷着,时刻谨记恪守礼数了。
池煊也压根没打算出席苏家嫡长孙的周岁宴,他素来不喜太过热闹的场合,一般是能躲则躲,躲不过才会出席。
苏家嫡长孙举办周岁宴的头一天晚上,池煊从外头回东宫,还没进宫门,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敬忠低声告诉他,“皇后娘娘来了。”
池煊悟然。他快步走向会客的正厅,见到皇后的面,先俯身行了一礼,“母后。”而后才起身询问,“您怎么来东宫了?日后若有要事,只管让宫人支会一声,儿臣去昭阳宫见您。”
皇后年约四十,但保养得宜,眼角只有几道不显眼的皱纹,望上去如三十许人。她是世家女出身,又身居后位多年,周身缭绕着尊贵沉稳的气度,“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皇后朝池煊招手,“过来煊儿,让母后仔细瞧瞧。”
池煊依言上前一步。
“瘦了。”皇后看他几眼,忽而心疼道。
池煊并非皇后亲生的孩子,他是皇后养子,生母是孝仁静仪皇后。
孝仁静仪皇后才貌双绝,一度名动长安,只可惜身子骨儿虚。十四年前,池煊六岁,孝仁静仪皇后重病不治,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皇上和孝仁静仪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孝仁静仪皇后去世后,他抱着池煊难过了好一段时间,每逢夜深人静都偷偷垂泪。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后。在群臣进谏下,他立刘氏女为新后,并把池煊交给新后养育。
刘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好在她性子好,又负责养育太子,皇上比较看重她,后宫中的妃嫔也服她管教。
皇后鲜少到东宫来,池煊心里隐约能猜到她此番来东宫的原因——八成是劝说他去出席国公府嫡长孙周岁宴的。
果然,说了几茬寒暄话,皇后终于把话题扯到此事上。
“煊儿,本宫虽不是你的生母,却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新韵身上花费的心思都没你多。”
新韵既是皇后所生的新韵公主。
皇后温柔注视着池煊,语重心长道:“你同你父皇说因梦生惧,不愿娶苏家大姑娘,本宫知道这话掺了水分。你父皇不清楚,本宫可是清楚的,说出这话的头天晚上,你私下召见了司天监的龚监事,隔天他便在你父皇跟前说出那番唬人的话。若说这其中无你授意,本宫是不信的。”
池煊低垂着头颅,安静聆听皇后的话,露出一截干净修长的脖颈。
“母后见过苏家大姑娘几次,”皇后接着道:“是没规矩了些,但我与你父皇都不钟爱太过柔弱自矜的姑娘,苏家大姑娘正配你的性子,一个内敛,一个外向,是为互补。母后不明白,你为何不愿迎娶她呢?”她叹口气道:“母后记得,前几年你还求本宫帮你到你父皇跟前,为苏家大姑娘求……”
“母后,”池煊幽然开腔,打断皇后的话,“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
皇后听出他不愿提和苏家大姑娘有关的事情。凤冠最下端坠着的红宝石随行动轻晃,她及时止住话茬,语气沉稳道:“你父皇和开国公府定下的约已有二十多载,因你不愿娶苏家大姑娘,二十多载的约定只能作罢。你父皇最是看重信诺,他虽没明说,本宫却也知道,他心中对你此番举动颇不满意。”说到这里,皇后顿了顿,再说话时多了几分威压,“明日开国公府嫡长孙满周岁,煊儿,你得去一趟,让长安的朝臣们知晓陛下和你这位储君看重苏家,免得那些人势利眼,让苏国公难堪。”
纤长的眼睫毛盖住了一半瞳仁,池煊目视脚边的骨瓷花盆,面无表情道:“儿臣已遵从您的意见,送去长命锁作为开国公府嫡长孙的周岁礼,应当无须再亲自前去参与宴饮罢。”
皇后注视他,眸光温柔和蔼,“不,你得去。煊儿,你得让你父皇知道你做事稳重,懂得顾全臣子的颜面,如此,将来他才能放心把大晋交到你手上。”
池煊默了片刻。
找补国公府的颜面有许多法子,并非只有出席宴会这一个,父皇对他的信任亦不会因一桩婚事而彻底瓦解。
他有心回绝,可皇后亲自来东宫一趟,又苦口婆心劝说这么久,她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池煊想到今日傍晚,苏家二公子成哲在他面前提了一嘴,说是开国公心疼苏蕴娇,怕她再受外界刺激,是以严令苏蕴娇不得外出,甚至连持之的周岁宴也不让她参加。
那么,想来就算他出席宴会,也不会碰到苏蕴娇。
思量定,池煊答应皇后,“儿臣明日会去国公府。”
皇后朝他露出满意笑容,“孺子可教。”
思及那日长街上发生的事,以及苏蕴娇流泪的脸庞,池煊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对皇后道:“母后,儿臣另有一事相求。”
皇后微微颔首,“你说。”
苏家嫡长孙由大公子苏成业所生,眼看着那孩子要满周岁了,苏成业却远在外地办事,紧赶慢赶也回不来。
不能亲眼目睹孩子的周岁抓周礼,算是人生一大憾事。
苏府内,苏徵正和田氏说着此事,商讨如何安抚苏成业的妻子,让她心里舒坦些,东宫忽有使者来报,说太子准备明日出席持之的周岁礼。
苏徵闻听此事内心复杂。
他想的到,太子是为给他长面子才来的。太子是储君,未来要继承大晋,持之往后的人生会因他这趟亲临而变得顺风顺水,日后也能和同龄的伙伴吹嘘“圣上来过我的周岁宴呢”。
只是,苏徵都做了不邀请太子的打算,而今太子突然毫无征兆地说要过来……
他“啧”一声——事情难办。
送别东宫来的使者后,苏徵赶紧吩咐下人,“快,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叫起来,今晚有的忙了。”
整个苏府要重新装饰一下,足够彰显庄重才行。还有,太子要来的消息传出去后,那些之前推辞不来的人肯定会厚着脸皮过来,没准还会携带正当婚龄的家眷,宴会厅的桌椅要增加不少。
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办。
田氏安抚急得额头冒汗的苏徵,“夫君莫慌,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办。夫人身子不好,已经睡下了,妾去后院支会一声,让下人们行动轻些,别吵醒她。”
苏徵宽心点头,“嗯。”想到苏蕴娇那日见到太子的殷切关怀,他又追一句,“叮嘱下人,别把太子要来的事儿告诉大姑娘。”
田氏顺从道:“好的夫君。”
回到后院,田氏把该叮嘱的话都告诉下人,尤其让他们管住嘴,别让大姑娘晓得太子要来的事情。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她在后院的亭子里找到练琵琶的苏锦华,确认四周无人后,她窃窃嘱咐苏锦华,“锦华,明儿个持之的周岁宴,太子殿下要来。你与太子殿下从未见过面,这次得把握住机会,在太子跟前好生表现一番,让他记住你。”
苏锦华睁大眼睛,搭在琴弦上的指头颤动两下,“太子殿下要来?”
那她可得好生把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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