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长安城中的贵女多有缠足的习惯,打六岁起便用布条子勒住脚,硬生生勒成“三寸金莲”。苏蕴娇是个例外,她自小未缠足,任由双脚生长,是以脚伸出来比长安每个贵女都长一截。

    苏蕴娇生来不知“自卑”二字如何书写,她从来没因这双脚自卑过,反而十分庆幸欢喜。别的贵女受小脚连累,走不得快路,她行动如风从不受限。

    之所以绷不住,是想到了苏家落魄后常有人拿不缠足揶揄她,还有,四皇子也拿此事折辱过她。

    都忍到这份上了,此时绷不住岂非前功尽弃。苏蕴娇撇撇嘴,干脆将戏演到底,哭得泪雨滂沱,我见犹怜,“呜呜呜,太子无故退亲,蕴娇本就悲痛欲绝、颜面无光,现如今县主还这般出言羞辱,我活着还有甚意思。”眼角余光偷偷转向墙角,她伸手掩面,痛哭离去,“蕴娇这便去投河,干脆死了算事,一了百了~”

    苏锦华只是想拱火让苏蕴娇难堪罢了,可没想到这个一向厚脸皮的嫡姐会说出投河的话,她怕事情闹大,忙追着苏蕴娇离去,“长姐!”

    揩泪的丝质手帕飘在风中,久久才落地。池煊望着地面上格外醒目的手帕,冷声吩咐随行的侍从,“敬忠,叫两个人跟紧苏家大姑娘,别被她知晓,也别让她出事。”

    敬忠闻言怔了怔,“殿下,几年前您之前不是吩咐过,让咱们不要在您面前提苏家大姑娘,也不要管她的事情么,为何今日……”

    池煊寒着脸打断敬忠的话,“多嘴,速去。”

    敬忠不敢多言,忙找人偷摸跟在苏家大姑娘后头。

    见国公府两位姑娘先后离开,城阳县主身侧的侍女凑到主子身旁,谨慎道:“县主,苏家大姑娘是哭着走的,还说要投河,会不会真出什么事啊?她爹到底是开国公呢。”

    刘嘉钰轻哼一声,满眼不屑,“你忧心这个做甚。她爹虽是开国公,却是个外姓的,在朝中无实权,也没甚能耐,除了皇上,谁看重他。”

    那侍女宽心道:“倒也是。”

    刘嘉钰掸掸衣裳上的脏东西,笑容轻蔑道:“她从前不是很意气风发么,被太子退亲这事儿丢死人了,除非今天她淹死了,要是死不了,往后见她一次我便提一次这事儿。”

    池煊仍立在墙边,暂时没有离去,城阳和侍女的对话传入耳中,他越听眸色越幽暗,周身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寒气。

    池煊今天是微服出巡,穿的衣裳较为贴近普通贵族,是身肃穆的黑衣。好几个路过的人被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吓到了,误以为他是杀手,忙远远绕开,宁愿多走几步路也不从他身旁经过。

    从下定决心退婚那日起,池煊就料到长安城不会安宁,百姓总要议论个十天半月。

    父皇前几日让他无事时多到坊间走动,体察民情,他穿行于各条巷陌中,听多了各种不着边际的议论,甚至连苏蕴娇与外人私通身怀有孕这种荒唐话都有人说。

    池煊想了想,若让他和苏蕴娇同台比惨,综合各方因素,还是他更惨一些。

    民间的话再难听,始终是谣传,过段时日便会散去。苏蕴娇长得又不难看,终归会有男子糊涂油蒙心,贪恋她的姿色娶她过门的。

    风波只在当下。

    而上辈子,他却是实打实的戴了顶绿帽子,全长安都知道,太子未过门的妃子喜欢上了太子的四弟,且他们俩真的成亲了,铁证如山,不是谣言,民间的议论永远不会散去。

    池煊劝自己心安理得些。

    不管苏蕴娇。

    他总觉得苏蕴娇不会真的投河,那人……惜命,八成只是想吓唬吓唬城阳。

    他还怀疑苏蕴娇看到他了,她今天哭得不真诚,颇为造作,像是演戏一般。

    又一想,苏蕴娇眼里从来没有他的。

    上辈子他用心创造了许多与她见面的机会,她执意退亲时却道,“民女与殿下不过仅见过寥寥几面,屈指可数,委实没有感情可言”。

    八成今天也没看到他。

    心头涌上一股烦躁感,池煊抿紧樱色薄唇,结束这一日的体察民情,提前回东宫处理朝务。

    长街上发生的事儿不知怎的传得飞快,到傍晚,不少长安百姓都晓得城阳县主与前太子妃苏蕴娇当街起争执,前者气得后者哭着要去投河。

    世人终归是同情弱者的,苏蕴娇的眼泪很有用,外界的议论一下子变了风向,百姓们开始以唇舌讨伐起咄咄逼人的城阳县主。

    忠勇侯也从家奴口中知晓了此事,他特意把城阳县主叫到身边,厉声数落她一顿,“苏国公的出身再怎么低,那也是跟圣人出生入死过的,圣人看重他,哪怕我们心里再瞧不上他,也得装作看得起。嘉钰,你上赶着说那些落井下石的话,要是被有心之人传到圣人耳中,他会怎么看我们?”

    城阳县主攥着衣角,老老实实听完忠勇侯的训斥,没有还嘴。

    从忠勇侯房中出来,城阳县主当即叫人去寻苏蕴娇,倒不是怕苏蕴娇真投河,而是怕不能第一时间得知苏蕴娇淹死的信息,无法抒解被父亲说教的怨气。

    去寻苏蕴娇的人傍晚才回来,城阳县主忙问,“怎么样,苏蕴娇到底投河没?死了吗?死透了吗?”

    那人如实汇报,“回县主,苏家大姑娘没有投河。奴才一直跟着她,看见她在琦玉河旁嗑了会儿瓜子;又去碎玉河喂了会儿鱼;还到织玉河凿了会儿冰窟窿。末了可能是饿了,慢悠悠回了国公府,到现在都没再出来。”

    “这个苏蕴娇,根本没想投河!”城阳县主气得磨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下次别让本县主遇到她,否则我非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那奴才忙说好话哄她开心。

    夜晚,月悬中天,寒风凛冽,国公府后院每间房都亮着灯,站在远处的山上望去,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芒。

    长安的风像刀子锋利,苏蕴娇不过出去半日,脸颊便被冻得生疼,用热水洗过之后更是发痒。

    窗户都用封条堵住了,防止灌风进来,苏蕴娇窝在炭盆旁,突发奇想对安然道:“安然你说,护脖子的有毛领子,护手有手筒,怎么没人弄个护脸的东西呢?出门时往脸上一蒙,又能遮风又能躲熟人,多方便实用。”

    安然无奈笑道:“大姑娘,您还有心思玩笑呢,国公爷可说了,往后半个月都不许您再出门了,就连持之的周岁宴都不许您参加。大夫人同意了,就连二公子也无异议,大公子远在崇州赶不回来,大姑娘,您再找不着合适的人选说情了。”

    手背被碳火烤得发烫,苏蕴娇换手心在火上烤,眯眼深深笑道:“这得多谢二姨娘为我‘考虑’。唔,顺便也得多谢锦华为我鸣不平。”

    晌午苏蕴娇和苏锦华从外头回来,正碰上国公爷准备出门。苏锦华扑到国公爷面前,拎着手帕,哭着把苏蕴娇被城阳县主气得要投河的事儿告诉他,哭哭啼啼地说心疼长姐。

    国公爷本就不大乐意放苏蕴娇出去,忧心她受不了外头的议论,做出甚过激的事情。

    苏锦华说的事情印证了他的忧心。他当即吩咐家丁严加看管苏蕴娇,短期内不让她出门,免得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恰好二姨娘田氏从门口路过,听闻此事后,她和苏锦华对视一眼,又提议道:“持之的周岁宴定在大后天,不然……别让大姑娘出席了。她刚受此刺激,万一有没眼色的宾客再拿投河这事儿调笑她,大姑娘心高气傲的,怎受得住……”

    国公爷一想,田氏的话有道理,他问了问正妻宁氏和二儿子成哲的想法,他们都怕苏蕴娇再受刺激,也都支持这样做。

    苏蕴娇寻死觅活本是为了在长安百姓面前示个弱,表现她脆弱的一面,挣几分同情,压根没想到苏锦华和田氏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田氏和苏锦华不愧是母女俩,都挺会把握机会的。

    持之的周岁宴苏蕴娇上辈子出席过一次,风平浪静的,没出甚劳什子事,这辈子不去就不去罢,她让安然把礼送去便好。

    可这闭关半月,苏蕴娇可忍不了。

    她还想和太子殿下日久生情呢,不常见面如何能日久生情?

    她准备安静几天,不惹阿爹分神烦心,等持之的周岁宴过去,再赶紧想法子恢复自由。

    阿爹要是固执不同意,大不了她再绝食一次,正好能瘦瘦腰身。

    炭盆里的火苗弱了些,安然捡了几块无烟煤扔进炭盆里,忽地歪头问苏蕴娇,“大姑娘,您那会儿应该……看到墙角的太子爷了罢?”

    苏蕴娇动了下眉心——她的确看到池煊了。

    他那张脸不管藏在哪里都很出色,让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苏蕴娇是哭给长安百姓听的,更是哭给没现身的太子听的,她想让太子晓得她心里的委屈,盼他怜惜则个。

    说实在话,上辈子是苏蕴娇先执意退掉与太子池煊之间的婚约,占据了主动权,倒没觉得有什么丢人的,顶多被人骂了几年荡·妇,出门不受待见。

    这辈子退婚的人换成了池煊,苏蕴娇被人那样议论,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她终于对池煊当年的经历感同身受。

    凡事讲究有来有回,苏蕴娇想,上辈子是她执意退亲,扭头嫁给太子的兄弟,让太子失尽脸面,被天下人偷偷嘲笑多年,那这辈子也该换她丢一回人了。

    太子还算给她几分薄面,为退亲找了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至于世人如何解读则是他无法左右的。

    当年她退亲时可什么理由都没找……

    将心比心,苏蕴娇一点儿都不怨池煊。

    “安然,”想到安然几人说太子喜欢温柔婉约的女子,苏蕴娇揉揉脸,认真问她:“我今日哭得漂不漂亮,够不够柔弱?”

    安然回想大姑娘白日里哭泣的样子,她觉得,大姑娘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

    没敢说,决定拍马屁。

    夜更深了,位于皇宫东侧的东宫陷入安静,偶尔只听到雪从树梢滑落的声音。

    太子处理政务的书房内灯火葳蕤,侍从敬忠叩门入内,低低将苏蕴娇这一日的行程报给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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