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上次殿下好心借给民女的大氅,民女已经让人清洗干净了。”苏蕴娇迈动标准的淑女步伐,缓慢靠近池煊,“今日特来送还给殿下。”

    长夜寂静,池煊安静望着苏蕴娇被街边灯笼照成黄橙色的面容,心底一时复杂难言。

    十六岁,她今年应该十六岁。笑起来无忧无虑,天真娇俏,不似上辈子他最后见她那几面,强颜欢笑,双目中毫无生气。

    世人常用恍如隔世形容人或者事物变化巨大,池煊与苏蕴娇之间,却实实在在隔了一世。

    漆黑的眼眸映进几点皑皑白雪,池煊语气平静道:“孤说过赠与苏姑娘了。”

    苏蕴娇已在这条街守了池煊半个时辰,晚上比白天冷,她的鼻尖冻得通红。抬手轻轻触碰一下鼻尖,苏蕴娇把手里捧着的大氅往池煊跟前递了递,“民女又没做过甚值得赏赐的事情,消受不起殿下这份好心。请殿下收回大氅罢。”

    目光真诚,恪守礼节,不像是有甚旁的心思。

    池煊深深看她一眼,侧身唤敬忠的名字,“敬忠。”

    敬忠当即悟然。他用双手接过苏蕴娇手里的狐皮大氅,弓腰恭敬道:“苏姑娘有心了。”

    苏蕴娇温和笑笑,“应该的。”

    “还有其他事情吗。”寒风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面,池煊系紧身上的踏雪寻梅绵斗篷,“夜深了,孤要回宫歇息,苏姑娘也赶紧回府罢,免得苏国公记挂。”

    “倒也没甚事情。”苏蕴娇抵唇轻咳一声,一位打扮普通的少妇随即出现在巷口,手臂上斜挎着竹编小篮子,装作偶然从此处路过。

    走到苏蕴娇和池煊身边时,少妇倏然停下脚步,望着苏蕴娇惊呼道:“哎哟,是苏家大姑娘啊,我便说觉得眼熟呢。”

    苏蕴娇疑惑蹙眉,“您是……”

    少妇长相大气,看上去便是能说会道之人,“忘啦?半月前您路过长街,小妇人也在那附近。当时小妇人夫君重病,没钱抓药,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和他跪在街头,祈求路人施舍些银钱看病。是苏大姑娘您给了小妇人十两银子,解了小妇人燃眉之急。”

    苏蕴娇这才想起来,“哦,是吴夫人啊。”她微笑道:“如何?你夫君的身子好些了吗?”

    池煊冷眼观望着苏蕴娇与那少妇之间的互动,面上毫无波澜,恍若在看一出令人提不起兴趣的折子戏。

    少妇作揩泪状,“好多了,多亏苏大姑娘您心地善良,小妇人夫君的性命才得以保住。小妇人一直想着再见您一面,好生感谢您的善行义举。”她朝苏蕴娇竖起大拇指,“好人,苏大姑娘,您真是大善人啊。”

    饶是苏蕴娇脸皮厚,听到别人当面这样夸自己,还是红了脸颊。尤其……这妇人还是她找的托儿……

    是了,这位少妇原是持之的奶娘,苏蕴娇给了她二两银子,安排她守在这儿,吩咐她听到她咳嗽再出来,营造一种偶然相遇的错愕感。

    “举手之劳罢了,”眼角余光瞥见池煊毫无波澜的面容,苏蕴娇佯装镇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见到了,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奶娘按照苏蕴娇之前教她的话,接着夸她人美心善,甚至还自我发挥了一些,直把苏蕴娇说成了在世菩萨。

    苏蕴娇被她夸得牙根发酸,池煊也听得浑身难受。

    既无钱看病,说明这位少妇出身不高,居住的地方应该在长安边缘。大晚上的,天又这般冷,她这个妇道人家怎会走上几十里路,到长安权贵最多的这条街上来?

    池煊不用细想,也知其中不合理,怕是这妇人和苏蕴娇是熟识的,二人约好在他面前演这一出戏。

    他权当看个热闹,没往心里去,便没戳穿苏蕴娇,甚至还半真半假地道上一句,“看不出来,苏姑娘竟这般善良。”

    苏蕴娇告别那少妇,酝酿了一会儿,怅然叹息道:“哎,甚么善良不善良的,只是心肠软罢了。”

    池煊想到她上辈子的所作所为,不由得从喉头深处发出一声冷笑——她心肠软?

    倒也没错。

    她对任何人都心肠软,唯独对他,心肠硬到铁锤都敲不开。

    苏蕴娇被池煊这声冷笑吓到了,她偷瞥他一眼,迟钝须臾,按着之前想好的说辞道:“其实呢,外面的话也不能全信。民女幼时言行无状,得罪人太多,难免有人记挂在心,散布诋毁之言。”她尽最大的努力,朝池煊笑得温柔若栀子花,“殿下要是听到甚么,可别往心里去,其实民女性子挺好的,就是温柔得不明显。”

    温柔这两个字,应该和苏蕴娇不搭边罢?池煊搞不懂苏蕴娇今晚演的这出戏有甚目的,他无心与她牵扯太多,随意找个借口道:“孤还有事,先回去了,苏姑娘请便。”

    苏蕴娇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太子,见面以后还没说几句话,岂能轻易放他离去。

    来时乘坐的马车停放在不显眼的地方,苏蕴娇微微蹲下身子,抚摸着被素色罗袜包裹住的脚踝,面露痛苦之色,“民女走路过来的,国公府到东宫好几里路呢。”她仰起头,用小鹿般清澈的眼眸眼巴巴盯着池煊看,“民女走得脚腕子疼,不想再走回去了。”

    闻听此言,池煊止住离去的脚步,侧过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半蹲着的苏蕴娇。

    翠玉冠束起绸缎般柔顺的黑丝,留下一半垂落在身后,衬得青年英俊若九天谪仙。苏蕴娇抬眸凝视他的脸颊,心底忍不住叹息连连——唉,怎的上辈子她竟没发现太子殿下有这样一副好皮相呢?

    她识人不清,活该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四只眼睛无声对视,一个漆黑如墨,一个亮如琥珀;一个深不见底,一个楚楚可人。

    半晌,就在苏蕴娇以为池煊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后者轻飘飘吐出一个字,“哦。”

    苏蕴娇胸口一闷,差点憋不住眼底伪装的清纯可人——就、就这样?就只有一个“哦”?

    池煊转过身子痛快离去,只留给苏蕴娇一道清冷孤傲的背影,“你可以找块板子滑回去。”

    苏蕴娇当即变了脸色,身子僵住,惊得嘴巴一时闭不紧。

    池煊这个人怎么这样!

    半夜,北风骤起,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不时发出渗人声响。月亮爬到天际中央,长安陷入无边的寂静,苏蕴娇诈尸一般从拔步床上坐起来,呓语般吐出一句话,“池煊怎么这样?”

    他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苏蕴娇心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像是恼火,可又不太像。

    隔日早上,天光明亮。苏蕴娇艰难地睁开眼睛。

    昨晚上她没睡好,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池煊清冷孤傲的背影,还有那句玩笑般不咸不淡的话——“你可以找块板子滑回去。”

    她本打算在床上赖一会儿,再睡个回笼觉,幸而没困糊涂,还记得今日有件要紧事得做。

    懒倦起身,对着镜子描画好淡淡妆容,尤其是盖住眼底那两团因没睡好而生出的乌青。打开衣柜扫了扫,满眼都是颜色鲜亮活泼的衣裳,唯有一套月色袄裙还算是素净,原是留着陪阿娘去庙里撒香敬佛时穿的。

    二哥那日递回来的簿子上写了,太子殿下喜欢柔婉善良的姑娘。世人爱凭穿着打扮定义人性,觉着柔婉善良的姑娘大多爱穿颜色素净的衣裳,庸俗泼辣之人才爱穿红着绿的。哪怕是花楼里出来的姐儿,只要穿身纹样讲究的素衣裳,世人瞧了也会道一句“这姑娘定然柔婉善良”。

    苏蕴娇决定暂时抛弃柜子里那些颜色鲜亮活泼的衣裳,改着素色衣衫。

    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时,偏巧撞上苏锦华和李婆从外归来。苏锦华立在门口,笑得人畜无害,“长姐又要出门啊?”

    持之周岁那日用的红绸缎还挂在门口,一时未摘下。苏蕴娇抬头看门上的红绸缎,语气平淡道:“嗯,有些日子没出门了,想出门透透气儿。”

    苏锦华试探着问,“可要锦华随行”

    苏蕴娇本想说不用,一想苏锦华心思细腻又多疑,若是她干脆回绝,她反倒会设法跟着她。

    她今日有要事去做,只带安然足矣,无须他人跟随。

    “行啊。”苏蕴娇眯着眼睛,玩笑一般道:“正愁缺人手拎东西呢,妹妹随我一道去罢,只一点,不要嫌累,也不许半途找借口遁走。”

    苏锦华不喜苏蕴娇,陪不喜之人逛街采买可谓是天下最苦恼之事,更别提还要帮忙拎东西。她给身侧的李婆使了个眼色,李婆当即心领神会道:“二姑娘,您今儿个的药还没喝呢,大夫交代过,那药得按时辰喝。”

    苏锦华露出为难之色,“长姐,你看……”

    苏蕴娇领着安然往外走,“那便没法子了,你的身子要紧,下次再陪我出门罢。”

    苏锦华目送她离去。等到苏蕴娇走远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苏蕴娇素来不穿颜色太淡的衣裳,怎的今日穿的这般素净,跟要进庙里烧香似的。还有,”她抽了抽鼻子,“她身上挂的香包不是玉兰,倒像是熏干的栀子,香味忒浓了。好端端的,她换香包作甚?”

    苏锦华是多疑之人,她怀疑苏蕴娇今日出门的目的并不是采买东西,而是想约见什么人。

    思忖须臾,她招呼李婆,“走,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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