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悦是在极其别扭的感觉中醒来的，和睡在失重舱里的睡袋中一样，身体空落落地，肢体移动困难。恍惚中睁开眼，瞳上如被蒙了一层白翳，有光，但什么也看不清。
花了好久，方悦才恢复视力，然后又费了一点时间弄明白自己正浸泡在粉红色粘稠溶液中，口鼻上盖着呼吸罩，躺在一个船型容器里，身前是透明的弧形保护罩。
方悦感觉了下，幸好自己还穿着一件短裤，他可不想赤条条地被人围观。
左肩的伤口毫无痛觉，估计已经愈合了。方悦在心中默默地感谢了下发达的医疗科技。
保护罩外有人靠过来，俯下身子看着方悦。
是吴之林。
方悦扭头去看，被固定住的颈部和插在呼吸罩上的各种管子让他这个动作进行得很不顺。保护罩上浮现了一句话：“别动，你在接受赫尔治疗。”
方悦只能用睁大的眼睛表示自己的惊讶。要不要这么夸张，赫尔治疗不是给断胳膊断腿半个身子都没有的垂危病人么，他不过是中了一枪而已。
方悦发不出声音，但是口型也能被识别并显示在保护罩上：“还有多久？”
“三个小时。”
那这种奇怪的感觉还可以忍受。
“嫌犯呢？”方悦想起了紫发男，不太抱希望地问道。
过了一阵才有回答：“没抓住。”
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那青年有高级力矩场，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根本没有做相应准备，吴之林那把枪还是因为多功能用途才带的。
不过力矩场的存在算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线索。能够制作这东西的大公司不多，型号编号都有明确的记录，顺藤摸瓜，应该有所收获。
“那佩奇是怎么回事？”对于攻击他的向导，方悦始终想不明白缘故。
“还不清楚，已被控制。”
方悦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一点预兆都没有，佩奇忽然就调转枪口，他还记得当时佩奇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冷静如常，好像打击的是罪犯而不是队友一样。
中间肯定是有紫发男作梗。
“不要想了，好好休息。”吴之林说道。
方悦看着眼前弧面上淡绿色的几个字，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困在胶状液体里的身体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他长舒了一口气，阖上眼，倦意来袭，慢慢地，在自家哨兵的注视下，方悦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换了房间，干干爽爽地躺在病床上了。
这次方悦身边多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克制着想要说话的冲动，让吴之林先道：“已经痊愈了。”
方悦用鼻音“嗯”了一声。
孟景露出欣喜的表情：“虽然你体能不怎么样，但幸好体质还不错。刚开始血流了那么多，止血剂差点都没有用。”
方悦无奈地看过去，却发现孟景和其他几人都身影略闪，周身泛着微光。
“无菌病房限制访客。”苏亭不甘道：“所以我们只能用显像看你了。”
方悦试着抬起无力的右手，去够吴之林的衣服，想证实一下，不料却被对方伸手握住。吴之林是真人在场。
“他是你的哨兵，所以特例允许。”孟景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啧，真不公平。”
方悦一笑，略微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点血色。他稍微用了点力握紧右手，看来活动无碍。吴之林低头认真地看着他：“怎么了？”
方悦摇摇头。这次中弹场面虽然看着吓人，但实际他感知疼痛的时间还不超过五分钟，有惊无险，也算是幸运了。
就算是显像探望也是被限制的，在方悦醒来的十五分钟之内，其他人都相继“离开”了。
“伯父之前来看过你。”所有人走后，吴之林道。他把方悦的手又放回软被之下。
“是周大校让我接受赫尔治疗的吧。”
“是。”
方悦早就想到正常情况之下军部可不会让人选择这么昂贵的贵族治疗。
“还有其他人么？”
“……导师。”
就算吴之林再不喜欢雷樊，还是要叫一声导师的。方悦笑了笑，他已经猜到了。
“我其实有点好奇你和雷导师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愿说就算了。”
吴之林的神情上写满了不愿说三个字。
“好吧。我觉得雷导师人挺不错的。”
“为什么？”
“感觉。”
“……”
吴之林没答话，看向床头的智控屏：“十个小时后就可以出院了。再睡会。”
方悦实在睡饱了：“我不困，你休息下吧。看脸色感觉现在你比我还像病人。”
方悦看了看四周，摆设简洁至极，病房内居然连把椅子都没有，正要坐起身，被吴之林制止，地面上升起一把无背椅，吴之林坐下后回道：“我没事。”
“不要对你的向导逞能好么。”方悦苦笑道：“这个我不用脑内融合就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些事没跟我说。”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什么事？是不是有关上次任务的？”
“嗯。”
方悦对这个颇为担心：“严重嘛？难道还要追究责任？”
“你不用担心。”
“那还是……”
说话间床头伸出一个机械臂，到了最后一次药物注射的时间了。经方悦同意后，机械臂上伸出一个细长的针头，探到方悦后背，方悦只感到背上有一丁点凉意，注射就结束了。
药物中有强效安眠成分，方悦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也沉得要命，他坚持了一会，实在撑不住，入睡时心里还懊恼着有话没有问完。
等到方悦睡着，吴之林才打开终端，几十条未接通信的提示在焦躁地跳动，那头的人显然是很不耐烦了。吴之林一条也没回复，起身离开病房，速翼已在外面等待多时。
五分钟后，病床上原本呼吸平稳深度睡眠的人费力地睁开眼，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深呼吸几口，才哑着嗓子对智控屏道：“我的军服呢？”
之前方悦还抱怨对他们的询问像审问，如今却真的做上被审问席了。吴之林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等面前的的五位审问官全部回礼后才坐下，腰背挺直，肃然平静。
对面坐在正中的负责人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对右侧的中校道：“哨兵就是不一样的。我审问过这么多人，这是第三个不需要我说‘不用紧张’的。”
中校在看桌上的资料，提醒道：“对面听得见，张组长注意点。”
“我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审哨兵。”张组长笑呵呵地回道：“惯例的审问手段对他们可不管用，大家都放松点更好。”
跟审问组的其他人一一核实了审问流程后，张组长首先开口对吴之林道：“吴队长，本次审问是为了核实在游乐园任务重大失败中，你是否负有主要责任而进行的，审问结果将作为处理依据。过程中请你保持情绪稳定，正确如实回答问题，可以保持沉默。”
“是。”
“那吴队长是否认为自己对任务负责？”
“是。”
审问进行得出奇顺利，张组长在问了七八个问题后忍不住停下来道：“我应该说过，吴队长你是可以进行辩解或提出异议的。”
“是的。”
“我们是在理清任务责任。你可以为自己认为的不公指责进行反驳。”
“谢谢长官。”
张组长和中校对视一眼，不解地摇摇头，继续依照流程问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在方悦受伤后，你是出于本能还是主动意识放弃追击敌人，或者两者兼有？”
“……我不知道。”
隔壁房间有人嗤笑一声：“被问傻了？”
看着监控显示屏，方悦提起来的心坠落回原位，他有点失望，但又不知道自己失落什么。他强撑着来到这里，是担心吴之林遭受什么指责和处分，但现在看表现，吴之林好像并不在意自己会背负怎样的惩罚。
“回头救你是出于本能。”旁边的雷樊懒散地靠在沙发上，点评道：“但见你没有生命危险还抱着不撒手肯定是出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心态。”
“哨兵保护向导的本能是非常强烈的。”方悦脱口解释道。
“再强烈也不会一直到把你放在赫尔舱里才放手，医疗兵给你做急救处理他都把你揽在怀里。最后身上的血比你身上的还多。”
“我……”
“正常的哨兵。”雷樊声音低了几度：“恐怕当场就拧断那向导脖子了。吴之林就只顾你，这可不寻常，所以审问组的人才会问。”
方悦思索片刻，谨慎道：“你是说审问组认为我们有问题？”
“不是审问组，是上面。”雷樊继续低声道：“你不知道最近GGS那群高层被警部带得多神经，警部部长现在和个疯子一样，疑神疑鬼。我还算认识他，明明很稳重的人，怎么担不起这点事。我听说警部曾打算不经GGS的同意擅自公开反刃事件征集线索，好在被阻止了，到处搞得风声鹤唳的，弄得警部一帮精英哨向和蠢货一样。而且为了这件事调动人员，军部和警部也闹得龌/龊不断，这次警部非要插人来审问你们，矛头还直指军部的人行动不力，想要推卸责任，听说裴元帅知道后都恼火到当众爆粗。”
“那吴之林这次面临的麻烦很棘手？”
“说了这么多你又给绕回吴之林身上了。”雷樊服气道：“看见最右边那个人了么？”
“看见了。”方悦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个人，身着军服，看来三十多岁，脸部轮廓棱角分明，目光如炬，不苟言笑，在审问过程中一句话都未说。
“他不是审问组的，但说话可比审问组的有分量多了。可惜和我的待遇一样，吴之林肯定不愿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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