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求安慰的小路

    入夜,路筠和衣如雪一人一条被子,各自裹成了一个鸡肉卷。

    原本一切平静安好,只是不知道熄了灯之后的路筠究竟脑子搭错了哪一根筋,居然像个小宝宝似的翻过来滚过去,十分嚣张霸道的往里挤着霸占位置。

    “阿筠。”衣如雪的一侧肩臂已经快要贴上了墙,他终于不得不伸手,稍稍把路筠往外抵了一些,小声的让他别闹。

    路筠于是便不再往里挤了,却也没有转身翻滚回原位。他和衣如雪隔着两条被子,面对着面,——那是一段很近很近的距离,若是静下心来,甚至还可以感受得到,对方微微温热的呼吸。

    路筠在一片黑暗之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家小师父模糊的面容,以一种近乎谨慎的态度,很轻声的和衣如雪说:“师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在路筠五六岁的时候,衣如雪每天晚上,都是会给他讲小故事的。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中断了一次、两次,……继而往后,便是再也没有了。

    衣如雪实在是不知道,自家小徒弟怎么就突如其来了这一股宝宝劲儿,分明当初,是小路筠自己嫌弃他讲的故事太乏味,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回事的。

    路筠悄悄地又把自己向着衣如雪挪近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的和他的小师父道歉,说:“师父,我错啦。”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路筠说着,不知为何,忽然鼻头一酸。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路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事而伤心,又有什么事情可值得自己伤心,但是,……他真的,真的,在一瞬间,好难过啊。

    心脏就像是,突然被人用冰冷锋锐的匕首,缓慢的,一点一点的剖了开来,从此往后,再也感受不到快乐,唯一残存剩下的,只余空洞木然的痛楚。

    路筠抬手,将几乎要控住不住溢出的低沉呜咽牢牢捂住。他很努力的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能够确保自己以正常平静的声音说话。

    路筠低低的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说:“师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衣如雪却没有回应他。

    路筠紧张的攥紧了被角。

    路筠问:“……师父?”

    衣如雪仍旧是没有说话。路筠看见他微微撑起了些身体,然后,伸出了手臂。

    ——将他揽入了怀中。

    两条被子的距离,好像很轻易的就突破了。

    路筠扑进了他家小师父的怀里,衣如雪伸手抱住他,侧身小心的将被角塞严。

    路筠听见,他家小师父,很温柔的轻声问他,怎么忽然就哭了。

    路筠答不上来。

    他只是紧紧的拥抱着那近在咫尺的人,路筠侧首,听见衣如雪清晰的心跳声,先前压抑住的,那种几乎能够令人在一瞬间崩溃的情感,此时再一次的汹涌而来,迫得路筠无法喘息,只想要崩溃大哭。

    而实际上,他也正这样做了。

    没有关系的。

    路筠想,他的小师父,他的阿雪,不会嫌弃他。

    只要有衣如雪在,只要有他在,……那么路筠想要怎么活,都可以。

    没有阿雪陪着的每一天,他都,过的好艰难。

    路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心中积郁的所有沉疴都一口气哭干净一般。衣如雪暗暗心惊于路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有这般深切痛楚的情感。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是要问一问路筠的,但是……,话到了唇边,却又好像失去了任何问询的意义。

    路筠是一个独立的人,他应该有自己的隐私。这是路筠的权利。

    且不说,自己有没有资格去探寻路筠的秘密,衣如雪只知道,现在,他从小看到大的那个孩子,紧紧的抱着自己在哭。

    路筠是在向他寻求安慰。

    对于衣如雪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无需去洞悉路筠的秘密。

    只要路筠还需要他,那么,路筠,就仍旧还是他的阿筠。

    ……

    路筠哭到后来,其实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哭了多久。他最后哭的累了,眼睛又酸又涨,衣如雪轻轻的拍着路筠的后背,路筠抱着他,趴在自家小师父的怀里睡着了。

    路筠睡着,恍恍惚惚的好像又醒了,他感觉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于身体的掌控感却并不强,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魂魄都出了窍。

    杏色床帐垂落,略显厚重的绒质布料遮挡住了已然明亮的天光。路筠坐起来的第一反应,是先伸手去摸床侧,可他身畔的床褥,却只隐约余下了一丁点儿残存的温热,路筠心中猛然一惊,原先的睡意荡然无存,他拨开床帐翻身跳下床,四下扫视屋中,待得看见不远处的窗边,好端端的立着一个人,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安下了心。

    立在窗边的人,此刻正背对着路筠,他似乎也才刚起身,连头发都还没有能够来得及梳理,只是自然的垂落在了身后。路筠看见他简单的披了一件绛色的薄袄,未穿鞋袜,只赤着双足,踩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正抬手摆弄着窗沿上白瓷瓶中的一束红梅。

    路筠悄然无声的走近,伸手环住了那人的腰身。

    路筠微微侧首,轻轻的磨蹭怀中人的发鬓,问他:“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做什么要叫醒你?”

    那人轻声笑了笑,似乎心情非常的愉悦。他道:“你睡得那样好。”

    路筠抬眼,看向瓷瓶中的红梅,他先是感慨了一声,夸赞道:“这花开的好俊。”

    夸赞完了,复又问道:“从哪里来的?”

    披着绛色长袄的人淡淡答道:“自然是从里头送出来的。要不然,还能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缓缓的说:“从前,我只觉得,花开的好,让它开着便是,何苦要剪下来呢?一剪下来,它就死了。”

    路筠听他的话语停住,忍不住接着问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

    “现在,”那人无声的微笑了一下,淡然道:“现在,我明白了,但凡是好的东西,即使我舍不得,也总会有别人觊觎。与其叫它死在别人的手里,还不若安安分分的,留在自己的目之所及。”

    冬日略显苍白的阳光,映着窗外院中积了一夜的白雪,折出一道微微刺目的光。路筠不禁闭了闭眼,再睁目时,不知怎的,竟是一眼瞧见了,怀中人发顶新生的几缕霜白。

    路筠的心头控制不住的迅速抽痛了一下。

    许久以来,他一直都在刻意的忽略着的,令他惶恐不安的事实,就这样,再一次被明晃晃的摆到了他的眼前。

    路筠忍不住用力的紧紧拥抱住怀中的人,仿若失神一般的喃喃重复道:“让我留在你的目之所及。别走,不要走,……师父,别再抛下我了。好不好?”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那一路都好艰难。

    虽不是难以忍受的身体疲惫的艰难,但那种在绝望中苦苦寻求着一丝希望的,精神上的折磨,却是比劳筋骨,更加煎熬百倍千倍。

    别人都告诉路筠,他的小师父死了。

    受尽了折磨,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可路筠不相信。

    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寻不到尸身,凭什么就敢红口白牙的断定一个人的生死?

    ——除非他亲眼所见。否则,哪怕是把整个天下都掘地三尺,路筠也要把他弄丢了的小师父,给找回来。

    ……

    路筠在幻梦之中,浑浑噩噩的想,原来,他找到他的小师父了吗?

    ……大约,的确是找到了的。

    可是,隐隐约约的,路筠又意识到,那个时候,他的阿雪,已经不是从前的阿雪了。

    那个人一身沉疴,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炎炎夏日里,手足都是冰凉。

    他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纵使想尽了办法,也仍旧还是一日一日的衰败下去,直至最后,活着,对于衣如雪而言,都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堪承受的负担。

    终于,在短短几年的重逢之后,路筠,终究还是再一次,失去了那个,可与他生命,同等重要的人。

    路筠与衣如雪的距离,其实很近很近。

    他们了解彼此的所有,发肤相亲,唯独阴阳两隔。

    唯独,阴阳相隔。

    从此,一水相望,永不相见。

    ……

    路筠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一夜重叠混沌的梦境,让路筠这一晚睡得头疼欲裂,再加上昨夜他是哭睡着的,眼睛也酸酸涨涨,总之,现在的路筠,状态很不好就对了。

    天色已经大亮,衣如雪自然早就起身了。路筠估摸着,他应该是在院子里做每天日常要干的活。

    这原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偏偏路筠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噩梦。”

    “师父……”

    路筠翻身跳下床,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他想,他得见到衣如雪,他得,……碰到衣如雪。

    只有真切的触碰到那个人,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与呼吸,他才,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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