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说的国营饭店在市中心一条巷子里,地方不算偏僻,但也不够热闹。饭店门脸不大,也就能容两人并肩进去,进门右手边是个柜台,坐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她身后墙壁上挂着餐牌,餐牌上写菜名,下标价格。
从餐牌能看出来,饭店大厨擅长的是淮扬菜,不过现在物资匮乏,好些费油的大菜,如松鼠鳜鱼这样需要油炸的菜餐牌上都没有。但有的菜也挺多,像东坡肉、文思豆腐、红烧狮子头这些名菜都有。
据林青青的顾客介绍,这家国营饭店的大厨是首都来的,祖上是专给皇帝做菜的大厨这是林青青猜的,因为这件事比较敏感,人人缩着尾巴过日子,国营饭店也不敢拿这件事来宣传。
但有些话还是能说的,比如现在的大厨深得其祖父真传,一手刀工出神入化,菜做得很好。
那顾客一看就是老饕,说得林青青都想来试试。趁着昨天发奖金,她就跟谢巍提了句,于是今天两人就过来了。
昨天林青青夸下海口说随便点,但实际上真到了这里,就是她自己也不敢点那么多。不然今天把肉票鱼票都吃完了,接下来一个月都得吃素,而且点太多两人也吃不完。
于是两人商量着点了东坡肉、素烧鹅和腌笃鲜三道菜。东坡肉是大菜,一盘就要五两肉,腌笃鲜要用到腊肉和鲜肉,用量倒是不多,但加起来也有二两。所以这一顿,他们就要吃掉七两肉。
而素烧鹅是用豆腐皮做的,这时候豆制品也都是限量供应,不过林青青出门前特意把家里所有的票都带上了,其中就有一张一斤的豆制品票,刚好够用。
点菜的时候是兴奋,付钱和票的时候就有点肉疼了,倒不是心疼钱,这一顿总共也吃不到四块,不足她奖金的一半。主要是心疼票,这一次吃完,接下来一个月都得省着点吃了。
但心疼也不过瞬间的事,没了猪肉还有猪下水,想吃荤还是容易的,只是处理起来费点功夫。而且林青青觉得,偶尔出来搓一顿还是不错的,不然日子总这么紧巴巴的也难受。
他们来得早,饭店里只他们两人,位置随便坐。林青青按照习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谢巍让人上了一壶热水,一人倒了一杯。
饭店里的菜都是现做的,而淮扬菜又重刀工火候,所以虽然他们是第一波进店的客人,但还是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有菜端上来。
最先上的是东坡肉。
东坡肉用的都是大块五花肉,为了保持形状,切成正正方方的块后用棉线十字捆住。装东坡肉的洁净的白瓷盘,周身没有缺口,肉块以外没有油渍。由此可见厨师很注重摆盘的美观。
与白瓷盘形成对比的是东坡肉红亮的色泽,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林青青挟起一块东坡肉,咬下一口,顿时眼睛一亮。
肥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瘦肉劲道不柴。因为放了花雕酒,尝起来唇齿留下淡淡酒香。
“你尝尝,好吃。”林青青说道,又让人上米饭。
谢巍也挟起一块东坡肉到碗里,尝了尝点头说“味道是不错。”
服务员很快短了一盆米饭过来,一起上桌的还有腌笃鲜。其实腌笃鲜应该用春笋,但这时候只有冬笋,因为味道差不离,所以饭店还是用冬笋做。
腌笃鲜用深碗装,汤色浓白,可以看到里面有冬笋和肉块,用葱花做点缀。单看这道菜其实不出色,尝起来就不一样了,汤底浓厚,荤素相宜,冬笋吃着不见涩只有鲜,好吃得让人恨不得咬掉舌头。
最后上来的是素烧鹅,素烧鹅是一道素卤凉菜,因为色泽黄亮,形似烧鹅而闻名。因为放有白糖而味道鲜甜,又因为是豆腐皮做的,口感香软。
总之,这三道菜虽然费票,但林青青觉得这一趟来得很值。
吃完饭后,林青青和谢巍去逛百货大楼。
来靳市这么久,她还没怎么来百货大楼逛过,当然,这个逛指的是购物。上次买自行车的时候,她已经将每个柜台都看遍了,只是当时心里藏着事,他们只买了辆自行车。
因此,他们这次过来主要是以购物为主。
林青青虽然是供销社的员工,但她没有什么支持自家生意的想法,所以和谢巍哪个柜台都去,服装鞋帽都看过了。
不过因为她现在卖兴丰的服装,为了更好地展示服装,每款服装额外送了她一件,所以林青青并不缺衣服。所以逛到最后,他只给自己买了一双鞋子、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围巾林青青买了同款不同色的,她和谢巍一人一条,算是情侣款。
另外林青青还给谢巍买了双手套,以及一件羊毛衫。至于其他的买了谢巍也没机会穿,而且手头布票有限,就没有买。
除了服装,林青青还买了一瓶雪花膏、一支眉笔,这两样票证是她们中秋国庆发下来的票证。在这方面供销社上班还是更有优势,因为女同志多的缘故,节假日发的福利票证里面少不了这些买日化产品的票。
林青青现在用的那瓶雪花膏是她结婚前买的,用了四个多月,就快要见底了,这张票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眉笔则是她穿来后买的第一件化妆品,虽然她结婚的时候化过妆,但用的化妆品是知青点的人凑出来的。而谢巍会给林青青买布料鞋子,却不会注意到这些。所以直到现在,林青青才买到第一件护肤品。
之所以选眉笔而不选别的也很简单,因为涂了粉底不画眉毛不涂口红显得苍白,光涂口红的话又太显眼,还是眉笔好,画了别人也不会注意,只会觉得人看起来更精神了。
另外林青青还买了一盒糕点,以及一袋麦丽素。
在林青青前世,麦丽素是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商场里、小卖铺随处可见。但在这时候麦丽素可是稀罕物,小小一袋子都够买四五盒糕点了。
要不是发了奖金,林青青才不会买它鞋帽衣服护肤品都不在奖金开销范围内。
虽然买了这么多东西,但林青青出门的时候手里只有一袋麦丽素,因为东西都在谢巍那里。她拆开麦丽素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颗送到谢巍嘴巴“张嘴。”
谢巍张开嘴巴,将麦丽素吃进嘴里的时候,他的舌头不小心碰到林青青的手指。林青青反射性勾起手,像是在他舌尖轻挠了一下。
谢巍眸色渐深。
林青青却毫无所觉,塞了颗麦丽素到自己嘴巴问“好吃吗”
“好吃。”谢巍声音低沉。
“那你再吃一颗。”林青青说着又给谢巍塞了一颗,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指没有再碰到他的嘴巴。
谢巍含着麦丽素,甜腻的滋味在口中漫开。
这时候虽然没有实行双休制,但大多数单位都能保证每周一天休息,只是有的单位固定周日休,有的单位像供销社需要轮休而已。
固定薪酬下,除非觉悟特别高的劳动分子,一般人都不会放弃这一天的休息。不过就算青山供销社增加了奖励制度,也很少愿意有人放弃休息。毕竟奖金不一定轮得到自己,休息时间却是实打实的。
拼命如郑大姐,之前也是正常休息。
但进入十一月份后,郑大姐不休息了,要不是供销社六点准时关门,她说不定还要自发实行770工作制。
对郑大姐的拼命,林青青知道却没有太在意。
只是她不在意,何大姐却非常在意。
要知道郑大姐九月份营业额可是第一,虽然两个月总营业额比林青青低,但差距没有多大。她这个月这么拼命,要是最后总营业额真超过了林青青怎么办
林青青还好吧,好歹有高主任撑腰。可她要是没当上门市部经理,自己就要完蛋了啊
于是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大姐旁敲侧击“我听说郑大姐这两个星期都没休息,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林青青边吃边说。
“知道你怎么不着急呢”何大姐听她语气漫不经心,自己先急了,“我听人说郑大姐营业额跟上个月同时期相比,都翻了快两倍了”郑大姐上个月的营业额就快翻三倍,这么继续下去,妥妥能通过考核任务啊
但林青青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是好事啊”
何大姐疑心林青青是不知道自己和郑大姐之间的差距,不得不说得更明白点“你前两个月营业额可没比她高多少,要是这么下去,她总营业额超过你怎么办”
“这也是好事。”
何大姐当时就不说话了,抿着唇看着林青青“你真是这么想的”
林青青动作顿了顿说“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何大姐以为她是被说动了,毫不犹豫说“当然是加班加点干工作啊”
“我其实不太赞成这样的盲目加班。”一个人加班把业绩搞起来了,必然会带动第二个人加班,再到所有人,到最后会导致准时下班是不热爱工作的畸形现象。
这也是林青青前世工作的真实写照,毕业后进入大厂,一年加薪三年升职,年纪轻轻付首付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她的人生好像很成功。然而实际上,她既要面对脾气暴躁的上司,还要应付刁钻的客户,还有无休止的加班,无数次踏着晨光回到家里。
到最后,辛苦攒钱付首付买下的房子还没能入住,就因为猝死穿到了七十年代,比一朝回到解放前还惨。
因此,尽管林青青嘴上说为了工作她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但心里想的却是,加班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能加班
何大姐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怕高主任最后选她当经理”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林青青说道,因为服装款式增多,加上秋冬服装比较贵,她这个月虽然销量比上个月同期要低一点点,但营业额上涨了不少。而且,林青青说道,“如果高主任最后选了她,那也只能说明我技不如人。”
何大姐没想到林青青这么没有斗志,咬牙问“是不是谁当上经理你都不介意”
“是。”林青青说道。
“那我呢我当上经理你也不介意”何大姐原本没有竞争的心思,因为她之前觉得郑大姐营业额很难超过林青青。而她这两天又听说郑大姐业绩比上个月涨了不少,心里就有了危机感。
林青青当上经理她还可以抱大腿,可郑桂芳当上经理,和林青青为伍的她肯定会被清算。
她不想被清算,那么只能自己上。
想通这点后,何大姐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营业额也不差,这个月比上个月也高了不少。而且她比郑大姐还有优势她上个月营业额就翻三倍了。
既然郑大姐能参与竞争,她为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参与竞争的权利。”林青青说道。
其实,她宁可何大姐主动参与竞争,也不希望何大姐将所有希望压在她身上。不是怕背负别人的期待,说实话,她既然敢向高主任提出让大家都参与竞争,肯定是对自己有信心的,她也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她是怕何大姐将所有希望压在她身上,日后她当上经理后,得到的利益不如预期,反过来恨她。
这样可能将人心想得太险恶,但利益动人心,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林青青真的当上门市部经理,她做事的时候肯定不能只考虑个人,而要考虑到供销社的利益。
如果她偏袒某个人,必然会导致其他人的不满,从而引发员工矛盾。而如果她对所有人都一样看待,像何大姐这样支持她的人又可能会心里不平,更何况何大姐本身就是竞争者之一。她不想从何大姐口中听到类似于“我为了支持你,放弃了竞争经历的机会”类似的话。
与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接受这份人情。
如果说刚才说那句话赌气的成分居多,那么得到林青青的回答后,她的心思彻底活动了起来。
求人不如求己,林青青当上经理抱她大腿,肯定比不上她自己当上经理强啊
只是何大姐又有点犹豫,问道“你到时候不会怪我吧”
“不会。”林青青说道。
有她这句话,何大姐就放心了,不再劝林青青努力工作赢过郑大姐,甚至心里隐隐期盼林青青说话算话不去努力。她没信心和林青青竞争,却不觉得自己差郑大姐什么。
不过何大姐想起来又问“那你以后还会让人到我这里买布料吗”
林青青笑道“当然,不管顾客去哪个柜台买,钱总是我们供销社赚了。”
林青青不是不知道何大姐的心思,无非是担心自己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却记恨她,不给她介绍顾客。认知到这一点后,林青青心里并没有伤心难过,因为她虽然一直和气待人,却从没想过要和同事发展成关系亲密的朋友,毕竟一旦牵扯到私人感情,很多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至于何大姐的担心,其实大可不必。
如果林青青会在意这件事,就不会向高主任提出变更考核人员,刚才也不会说那些话,而是会用言语打消何大姐参与竞争的心思。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林青青想要的,并不只是一间小小的供销社的门市部经理。
她个人营业额做得再高,顶多就是让供销社的年终报表看起来好看点,年终福利发得更厚一点。
而想要从供销社做到百货大楼,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毕竟个人的力量终终究太渺小。因此,业绩断层不是林青青想要的,她希望看到的是大家齐头并进,一起进步。
林青青想,这也是高主任希望看到的局面,因为一门心思打压别人,排除异己的人,无法带领供销社走得长远。
但林青青并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因为有些事她看得清,别人却未必。掏心掏肺不一定会换来感激,也可能是不以为然,或者冷嘲热讽,甚至于反咬一口。
人和人相处,还是得有所保留。
何大姐不知道林青青心里所想,所以她对林青青的话将信将疑,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仿佛林青青不帮忙就是小气一样。
何大姐已经想好了,要是林青青说到做到,那她以后当上经理肯定会拉她一把。如果她说一套做一套,到时候也别怪她无情了。
到这时候,何大姐已经不觉得林青青能当上经理了。
何大姐变了。
如果说刚开始只是怀疑,那么等到她学何大姐放弃原定的休息后,门市部众人对此已经深信不疑。
对何大姐的转变,供销社的人持四种态度。
第一种态度是为林青青不值,之前何大姐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张口闭口说支持她当经理,结果话才说出去多久,何大姐就藏不住自己的野心了。可怜林青青,给她介绍那么多顾客,帮助她达成业绩考核,结果喂出个白眼狼。
第二种态度是幸灾乐祸,如苗慧,她早看不惯林青青和何大姐装模作样了,一直盼着两人能搞起来,自己也能看场好戏,如今可算是如愿了。还有郑大姐,觉得何大姐先前说得那么好听,结果呵呵,又觉得林青青活该,谁让她识人不清。同时,郑大姐还盼着两人能吵起来,因为对她来说,水越浑越好。
第三种态度是觉得何大姐没做错,她既然完成了考核任务,那就有资格竞争门市部经理的岗位,什么都不干放任岗位落到别人头上才是傻呢
最后一种态度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持有这种态度的人觉得,反正自己没机会当上经理,那谁当经理对他们来说都没差别。
一时间,供销社门市部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何大姐虽然显露了自己的野心,可林青青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有问题必回答不说,还跟以往一样,将不舍得买成衣的顾客介绍到何大姐那里。
刚开始还有人疑心她是没发觉何大姐的企图,特意私底下提醒林青青,结果林青青听后淡淡一笑“不管在我这里,还是何姐那里购买,都是咱们供销社赚钱嘛。”
这话传出去,有人说林青青太老实,也有人如苗慧忍不住吐槽“这怕是个傻子吧”
而高主任听后反应和大家截然不同,她私底下和丈夫说起林青青“林同志聪明有大局观,好好培养,或许大有可为。”
“你这么看好她”高主任丈夫听后笑着问,“如果最后她的业绩被超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可能。”高主任摇头,她时刻关注着门市部各人业绩,知道林青青的业绩不说遥遥领先,比别人还是要高不少的。
“没有万一”
高主任这次没有太笃定,只微微笑道“就算有万一,我也有办法安排她。”
如果林青青入职后没有做出水花也就算了,可她入职才多久,供销社面貌就焕然一新。高主任心想,她可不会像钢厂一样因为派系斗争,舍弃这样一员悍将。
时间在激烈的竞争中悄然流逝,一转眼就到了月底。
最后一天何大姐上班路上一直在算各人的营业额,虽然郑大姐管的糕点柜台在楼下,但何大姐找相熟的同事帮忙盯着。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字,但何大姐按照郑大姐柜台卖的产品最低价和最高价,猜出了大概价格。
而这算出来的结果让她感到欣慰,因为哪怕按照最高价格来算,郑大姐的业绩还是比她低。
不过郑大姐前两个月业绩比她好想到这里,何大姐觉得自己不能懈怠,更何况业绩比她好的还有林青青。
因为同在二楼,何大姐盯林青青要比盯郑大姐方便很多。特别是决定参与竞争后,林青青没卖出一件衣服,何大姐都会暗戳戳拿小本子记下来,虽然有时候因为接待顾客漏记或者没看到顾客买的是哪件衣服,但金额相差不会太大。
只是和算郑大姐的营业额不一样,算完林青青的营业额后,何大姐感觉到了压力,因为林青青的营业额比她高不少。
在努力了半个月后,何大姐的想法完全变了,她不再满足于参与竞争,而开始盼着自己成为门市部经理。这半个月生意的红火,让她以为自己与林青青之间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了,但结果却让她挫败。
何大姐很不甘心。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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