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街道上行人稀疏,十余辆载满伤兵的马车轱辘辘碾过,几个年轻士兵走在最后,对聚拢过来的不安人群顺口应答几句城外的状况。
“啥?定襄王要打到中原来了?”一个男人脸色苍白地惊呼。
乱世已至,这几年民不聊生,各方势力抢夺地盘,厮杀激烈,定襄乃燕云十六州里的一处要塞,那位反王自那处兴兵,攻城略地直奔中原而来,未逢一败,百姓无不惶惶。
年轻士兵眉头一皱,又舒展开说道:“恐怕就在这三五日里。嗨,甭太担心,咱瑞泉城是小城,位置又偏,定襄王不会打到咱们这儿来。”
瑞泉城非兵家必争之地,数年来未遭战火侵扰,此地士兵外派打仗,乃是临近重城向瑞泉太守借兵御敌之故。
可纵使是这般,又有几人能真正放心,谁都不知,今时今日会不会就是他们享受到的最后安宁。
受伤士兵的家眷三两赶来,免不得伏车哭号,令人听得心燥。
街上大部分百姓都围着士兵打听情况,极少有人注意到那个坐在树荫下的小姑娘。
看身形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穿件麻布衣裳,脸颊带点婴儿肥,在小石墩上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双莹白小手摆在腿上,不说话不动弹,安静低着头,在看地上排队爬过的蚂蚁。
她的脚边还放着个大菜篮子,里头装满了蔬菜。
有个白发婆子已瞧了她好一阵,见她乖得不行,心中泛起一股子亲近与爱怜,拄着拐杖缓慢走上前去劝:“你这丫头怎么不回家?外头多乱啊,快回去吧。”
自打年景变差,城里杀人抢劫等案子跟着变多,一个小姑娘独自在街上待这么久,没出事儿已经算是她的造化了。
听到声音,这姑娘抬起双眸,眼神就像山间的麋鹿,清澈又懵懂,不含一丝杂念,透过这双眼,别人能直接看穿她的心。
她歪头琢磨着老婆婆的话,一眨眼,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就跟着眨动,小扇子似的轻扑。
“婆婆,我在等人。”她的嗓音格外软糯,仿佛掺了蜜糖,说话的腔调却脆生爽利,讨人喜欢。
老婆婆目光慈爱,佝偻着腰环顾四周,又看了眼她脚边笨重的菜篮子,猜测着问:“可是家里人让你出来买菜?你在等他们接你回家?”
小姑娘重重点头。
老婆婆叹了口气,着实担心有泼皮无赖来欺负这小姑娘,便与她同坐,守着她等她家里人来接。
可左等右等,等得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也没见有谁来接她回去。
老婆婆问:“丫头,你家住在哪儿啊?我让我那小儿子送你回家吧。”
也不知哪户人家粗心大意至此,自家女儿没回家,也不按时来接一接,又不是太平时节,真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小姑娘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今早是跟着别人坐马车出来的,并不认得路。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做梦做了这么久。从前只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她连肚子饿和头晕眼花的感觉也像真的一样。
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老婆婆疑惑端详着她,心说这小姑娘,怎么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乖得发痴。
“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唐凝。”
她脆声回答。她还知道,梦里的自己也叫这个名字。
正说话间,自街口跑过来一个红衣女孩,她满是焦急神色,正在四处寻找什么人,直到看见了唐凝,她眼神一亮赶紧朝这边跑过来。
她奔到一老一少的身边时已喘得厉害,顾不得喘匀气,就抓起唐凝的手腕道:“小姐,您可叫奴婢好找!都怪那起子黑心肝的,竟把您撂在这儿不管不顾,走,咱们回府找她们理论去!”
唐凝被拉着站起来,还不忘回头去看地上的那篮子菜,这篮菜她一路提得辛苦,手心都被筐子上的枝条磨得通红。
“倩茹,我还用提篮子吗?”唐凝扬着脸认真询问。
在梦里,倩茹是她的贴身婢女,是婢女不假,其实更像个亲密的姐姐一样处处照料她。
再后来,倩茹不做婢女了,而是成了一个很厉害地位很高的人,每天都特别忙碌,但即使是这样,倩茹也经常会来看她。她可喜欢倩茹啦,也特别听倩茹的话。
倩茹见她一派懵懂的模样,浑然不知自己受了欺负,心里又酸又疼。
好端端的太守家三小姐,因为不会说话,遇事反应慢了些,给人在背地里“小傻子”“呆小姐”地笑话着,连婢女都能随便欺辱她。
可是不会说话、反应慢,还不是因为三小姐幼时被人推入水中,救治太迟烧坏了嗓子和脑袋吗?她的小姐实则是极聪明的!
前些日子她突然会说话了,原该是件大喜事,岂料夫人没当回事儿,府里下人便依旧不恭不敬,今日甚至还把小姐独自撂在府外,一个个有说有笑地坐马车回府去了,欺人太甚。
倩茹用帕子包住她的手,理了理她的衣领,软下声音道:“小姐,这些都是粗活,原本就不该由您做的。您早该饿了,咱们赶紧回去吃饭吧。”
唐凝的肚子适时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嗯,吃饭。”听到不用接着干活,唐凝顿时眉开眼笑,连脚步都轻盈欢快许多。
老婆婆拄拐站在树荫下,目送两个女孩拉着手跑远。
太守府邸坐落在城内最安全的中后位置,屋宇连片仆从如云,倩茹带着唐凝自后门回府,又带她到厨房里找些现成的饭菜垫垫肚子。
厨房里的婆子一开始不愿拿吃的出来,谎称时辰过了没有饭菜,被倩茹叉着腰高声骂了几句,婆子臊得面皮一红,才磨磨蹭蹭端出吃食,唐凝就坐在厨房院子里的石凳上吃。
厨房的院墙外便是仆人居所,来来回回不少人,倩茹就着骂完婆子的那股辣劲儿,撸起袖子指着那边的门窗又放声道:“说,是哪个贼坯子偷了三小姐的好衣裳,还把三小姐拐到府外的!我若抓住了那偷衣贼,定要把她扭送到夫人面前受罚,还要亲手撕了她的脸!”
众仆纷纷惊停了脚步,他们都知道倩茹是个烈性脾气,只顾护着三小姐,平日里常与人有争执,有时连嫡小姐们都要顶撞,她这性子少不得被针对整治,前几日就被打发到荒园拔草,今儿一早才回来。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倩茹掐腰骂人了,不过,把三小姐拐到府外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庶出的小姐,就算脑筋再不好再嫁不出去,那也是主子呀,总不至于做到这步田地。不知内情的便交头接耳地议论,倩茹的话渐渐传开了。
婢女素霜听了半天,慢悠悠穿过人群,挑着眼冲倩茹道:“乱嚷嚷什么,你的主子小姐什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她能分清什么是好衣裳什么是坏衣裳么?我看呐,是三小姐稀罕这身粗麻,喜欢得紧,舍不得脱呢。”
素霜身边的几个低等婢女捂嘴偷笑。
唐凝放下鸡腿,看着自己身上的土色粗麻衣裳发了会呆,她知道的哦,身上这件是不好的,自己常穿的那件才是好的。
但是她还是换上了粗麻衣裳,是因为知道外面的坏人很多,穿得丑一点就不容易被坏人注意到啦。
倩茹气道:“素霜,你嘴巴放干净点!三小姐已经会说话了,只消好生教导一番,往后半点都不会输给别人!我已知道,今早就是你拉上三小姐出府的,回府时还故意把人扔下不管,走,你随我到夫人跟前评理去!”
倩茹几个箭步冲到素霜跟前,揪住她的袖子便拉。纵然夫人不爱偏帮三小姐,可此番事大,夫人总该替三小姐做主,严惩这伙奴才和奴才背后的人。
素霜不喜她拉扯,边挣扎边道:“我不过问了三小姐愿不愿出去,她说愿意,我就好心带上她逛逛,结果她自己乱走,我们根本找不到她,就以为她自己回府了。呵,谁不知道你主子是个傻的,我们肯伺候她已是难得,结果还伺候出不是来了,你拉我去夫人面前对峙我也不怕,我占着理呢。”
倩茹听到素霜说唐凝傻,直接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冷笑道:“给你点教训,好生管住你的嘴。”
素霜捂住脸颊,头晕眼花地打着趔趄发懵,得亏被身边人搀住,才没摔在地上。
“你!你竟敢打我!嘶……”素霜指着倩茹咬牙切齿。
“别闹了,表小姐来了!”身边有人喊。
朱青筠掐着帕子踱步而来,左右两侧各有搀扶的婢女,她面容姣好,身量纤纤,却因病弱而唇色发白,也因病更添弱柳扶风之态,勾人恻隐怜惜之情。
她捂着帕子先咳两声,才道:“你们在这里争吵什么?”
神态娴静,语调温柔。
素霜哭哭啼啼地凑上前去,“表小姐,是倩茹在污蔑我,她还动手打我,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朱青筠听完素霜的话,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她红肿的脸颊,惹得素霜又疼得倒吸几口凉气。
朱青筠满脸不忍的表情,对倩茹道:“女孩子哪受得住被人打脸呢,素霜该有多可怜啊,她哪里有错,之后改了也就罢了,何苦动手。唉,我看着真心疼。”
众仆听去,不禁默默感慨表小姐心肠真好,温柔又善良,不愧是夫人最宠爱的一位小姐,就连嫡出的小姐都要逊色于她。
反观倩茹,真真失礼极了,若都像她这般扬手便打,那还了得?
“倩茹,你做得太过火了,赶紧给素霜赔不是。”
“就是,素霜凭什么受你的委屈?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所有人都开始指责倩茹。倩茹没料想到会变成这般,不服气地回嘴:“谁叫素霜欺负三小姐,还颠倒是非!”
朱青筠体弱,不能久站,就被扶着坐到唐凝对面的位置上歇,自有婢女替她捏肩膀。
厨房婆子殷勤看茶、摆点心,唐凝明明与她对坐,她却连眼皮都没掀起来一下,浑似没看见对面还坐着个人。
有表小姐一席动人肺腑的话在,没人肯听倩茹分辨,认定了她泼辣刁钻,行事不留余地,个个都在声讨她的罪过。
朱青筠掀起茶盖,徐徐喝了口茶。
唐凝忽然起身,蹬蹬蹬跑过去,展臂护在倩茹的身前。
“小姐,您……”倩茹惊讶地睁大了眼。
唐凝脆生生地道:“我没有一个人乱走,是素霜指了大树下的石墩,要我坐在那里等她回来接的。”
素霜愣住。
朱青筠喝茶的动作一顿,眼神复杂地朝唐凝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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