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杨森再没跟我提起借摘抄本的事情,大概他和林君说过,林君也没再找我借。
我并非小气之人。我想班级任何一个同学,哪怕平日里从未讲过话的来找我借摘抄本,我应该都会顾及同学情面借给他。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搬运工,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我的作文或日记,看看也无妨。但是对于林君我好像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我认真思考过这个敌意的来源。我和林君无冤无仇,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害我的事情,我干嘛老是一幅看不惯他的样子?是因为第一印象太差了吗,我不喜欢他高调跳脱的性格?是因为太巧了吗,总是让他见证我出丑的样子?还是因为他太优秀了,我嫉妒又不肯承认,只好做出一幅趾高气昂不屑一顾的表情,假装清高?
我想也许应该都有吧。在我懵懂无知的青春期里,我看起来是一个充满能量的小宇宙,但实际上这个小宇宙也才刚刚形成、鸿蒙初开。我时而成熟,时而幼稚,就像一个刚研发出来机器,状态还不稳定。我可以跳出世界冷静客观地看待周围的同学,可紧接着又会自导自演一出可笑的内心戏剧;我开始思考史铁生和地坛的关系、觉得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可接下来又因老师拖堂不耐烦地转笔、想着食堂的猪蹄还剩几只;我好像有点理解川端康成对一朵未眠花的执着,可在生物课上我又很较真地问陈晨:花是不是就是植物的生殖器?
你看,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存在体。我有时候严肃认真、有时候天真浪漫,有时候开朗活泼、有时候阴暗自卑,有时候格局高、有时候无厘头。矛盾与统一的辩证关系在我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跟杨森聊起高中时期的事情,他说,王悠,你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你总能自洽地生活在自己的逻辑体系里。
但那个时候的我看自己哪里有这样的高度。我还记得后来杨森带我和陈晨、张瑶去食堂吃小炒。我们一般都是在二楼吃打饭的大锅饭,三楼有个小窗口是专门给体育特长生的。杨森是老六中,和食堂大叔已经很熟,所以他们打完篮球之后也会去三楼吃。现在想来也没啥,无非就是熟人给个顺水人情,反正都是刷饭卡。但当时跟着他去了三楼,人很少,就两桌,高年级的体育生似乎也和杨森很熟,见到他带着我一个女生,还不是邓晓慧,纷纷露出暧昧的笑声,开始起哄。
杨森也没多解释,走去和食堂大叔说话。我找了个位子坐下,周围扫一圈,林君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
他也看着我,眼神有点探究,好像写着“你明明不是喜欢我的怎么和我兄弟关系这么好”的责问。
呵,男生,真是可笑。
我当场就用面部表情给他诠释了一下什么叫“嗤之以鼻”。
杨森说完话就到林君旁坐下,陈晨和张瑶也充好饭卡上来了。他们男生吃他们的,我们三个女生吃我们的。我们压根就没和他们一桌,也不知道这些幼稚的男生什么时候可以认清现实。
还有一点让我不爽的,是林君下课了喜欢来找杨森聊天。也不知为什么,他一来我就不自在,我就只有起身去找陈晨或者张瑶。林君非但没觉得他鸠占鹊巢,反倒还干脆坐在我的座位上。杨森也是的,游戏就那么好聊吗、坦克就那么好玩儿吗、美国军事发展到哪一步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有好几次预备铃响了,我走回座位,林君还背对着我兴奋地和杨森说话。杨森看到我,眼里出现心知肚明的笑意,但也不打断林君,直到我用手指抠敲桌子:喂,同学,上课了,听见了吗?
然后他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呀,上课了啊。有时候还讨厌地东摸一下我的课本、西摸一下我的书立,找事一般说道:这书借我看看好不好?
好个屁啊好。
但总的来讲,高一上学期虽然我经历了巨大的成绩落差和心理压力,我还是成功实现了学业的软着陆。
具体体现在我的期末考试成绩上。
期末考试我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年级148。这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哭死了,但是一想到是从250+多名进步的,一下就进步了100多名,我真是忍不住赞叹自己是个潜力股。
不光是我,我们学习小团队的陈晨和张瑶都进步了。我们三人的成绩都在150名左右,因为我们的组团学习效果明显,还获得了班主任刘老师的表扬。
这本来可以是一个可以过得很开心的寒假,但其实不然。
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会提及我妈陈秀琴女士,但基本不会提及我爸。倒不是因为我父母离异,实际上,我曾经无数次的希望,他们还不如离婚呢。
真的。
哎,这是一个伤心又敏感的话题。有人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福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头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眼睛就湿了。
我必须得先声明,我的爸爸妈妈都特别爱我,真的真的特别爱我,我是他们唯一的独生女儿,在物质金钱方面他们从来都是力所能及地给我提供最好的。但是我也必须得承认,他们对我的爱,不能替代或者弥补他们之间的爱。从我上小学开始,我的记忆里就充斥着这个家庭的冷战、争吵、扔东西、摔门而出,甚至有一次我爸妈当面打起来,惊动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小姨小姨夫姑姑姑父,闹得非常之大。我幼年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看到我妈或者我爸起草过离婚协议书,可对于我的抚养权一事,他们始终没有向对方妥协过。
他们总是让不满十岁的我来做选择,问我:要是爸爸妈妈离婚,你想和谁一起生活?
我想和谁一起生活?
我只想和你们一起生活,可你们不愿和彼此一起生活。
我只有哭。
我一哭,他们就不吵了,也不逼我做出决定了。好像我一哭、表现出我是最大受伤者,家里的矛盾就能暂时得到缓解。他们对我的爱大过了他们对彼此的厌恶,毕竟家里老人、街坊邻居都会对他们说:你看悠悠还那么小,又那么优秀争气,我要是有这么个乖女儿,我开心死了,哪里还有工夫和你老公/老婆吵架啊,就算是为了孩子……
是的,都是为了我。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可人一旦做出牺牲和让步,心里的愤怒和缺憾总会在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他们闹矛盾的时候,会在我面前数落对方的缺点,我要是偶尔公正地说两句,他们就会说:你怎么帮着她/他说话了,我这样都是为了谁啊,我不都是为了你啊。
我是掌中宝,也是白眼狼、垃圾桶。
我知道,他们为了我一直在忍;我也坚定地相信,一旦我高考结束,他们立刻就会去办理离婚手续。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家庭氛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伤害。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生我养我爱我,为了我做出了巨大牺牲,我没法苛责他们,可是我也不想承担和面对这样的结果。我不是始作俑者,可他们在生我之前没有问过我的意愿,如果我可以选择……我没有选择。
真的,别再说是为了我。
我恨这句话。
但是这些事我从来不让我的同学知道。在这方面我特好面子,完美继承了他们的特点。你猜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是银行职员,都是社会上体面光彩的职业,想不到吧。所以我特别不想让同学知道我看上去那么和睦幸福的家庭,实际上如此虚伪糟糕。
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我很小就知道了。
那时我正值青春期,心里也有了些抵抗逆反。或许我妈察觉到了,我考上高中后她就迅速把我送到学校住读——仿佛这样受到家庭的干扰就会少一点。可我总是要回去的,一放寒假,一切照旧。
在我刚回去的那几天,他们还表面维持着和平友好;可时间一长,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他们又吵了起来,然后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我妈在卧室看电视,我爸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
三个人,两间房,两台电视,同步看同一台春晚。
我叫我爸进来,他不来;我鼓动我妈出去,她不动。接下来的几天,我同时代表我和我爸、或者我和我妈,出席了双方亲戚的各项活动。
算了,我也习惯了。
就是在这样的心情里,我收到张瑶的QQ消息,问我要不要去江北烧烤。
那个时候微信还没发明,QQ是当下最流行的聊天方式。我问她还有谁,她说她叫了陈晨,因陈晨爸爸和孔佑馨妈妈是同事,孔佑馨知道了也要来,然后还有几个男生。
我当然愿意去了,我在家都要烦死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带了两截香肠,和陈晨、张瑶约在十七码头见面。这是一个坐观光轮渡的游客码头,横渡到江北只要一块钱。冬天江水回落,江北沿岸会露出来一大片滩涂和巨石,是郊游的好去处。我们三人抵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其他人基本都已经到了。
我一看,除了孔佑馨,还有杨森、林君和周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我没想到 ,是邓晓慧。
我们几个女生都不是“老六中”,邓晓慧也不和我们一起住校——她父母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初中起她就是走读。而且她总给人有一种神秘的距离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女神”的味道。所以凡夫俗子如我们,和她并不熟。
显而易见,邀请她来的肯定不是女生。
由此可得,是男生邀请她来的。
进一步推,这位男生很可能是杨森。
这什么节奏,要官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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