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学期的语文课我们开始学《诗经》《离骚》。我记得那是运动会前的那次摘抄,陈老师让我们抄写一些诗词,可以是古代的,也可以是现代的。但我谁的也没有抄,我自己写了一首。
诗的名字叫《思念》。
听听,这名字一出现,你就知道我要表达什么了吧。
古代诗词难度太大,押韵平仄太难,容易露马脚,于是我写了一首现代诗。但现代诗也不好写,毕竟是摘抄,我在图书馆绞尽脑汁写了一下午,才勉强编出来一首看上去水平还不错的现代诗。
我还记得开篇几句我是这样写的:
梦里一双翅膀,
轻易带我去了远方,
泉水叮咚的地方,
难忘。
……
后面堆砌了一通华丽的辞藻,运用了大量排比的修辞说法,最后两句点题:
我因思念而孤独,我因思念而幸福。
——摘抄于著名现代诗人 ,丫丫。
陈老师给我批语:很优美的现代诗,只是“丫丫”这位诗人不太听说过?
当然她没有听说过,“丫丫”脱胎于“悠悠”两个字的第一个大写字母“YY”,是我自己写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子下发之后,杨森会过来和我交换摘抄本看。别的同学看了都无所谓,他们也不会知道我真实想表达的意思,但我希望杨森看了,他能懂。因为“丫丫”这两个词曾经在我们的对话中出现过。高一某一次,陈晨自习课递纸条过来,上面写着“TO 悠悠”,杨森问我:悠悠?我说是啊,她们这么叫我。杨森笑了下,顺手在草稿纸上写了两个字母YY,他说这两个缩写看上去像中文字。
我说像哪个中文字?他说,丫丫。
那是高一上学期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我其实也很忐忑他还记得这件事与否。如果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很可能也会随手写了就忘了。但我希望他是记得的。我知道我普普通通、其貌不扬、泯然众人,但我内心里始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你对杨森,是有那么点不同的。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杨森没看懂,我也没有损失什么——那无非就是一篇诗人“丫丫”的摘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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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前一天,大家都有些躁动,整个晚自习都伴随着嗡嗡的讲话声。
第一节下课,杨森过来了。他先是问的林君:“你和王悠交换看了吗?”
林君说:“看了啊。”
杨森这才跟我说:“我能看看吗?”
我的心跳得砰砰砰的,我竭尽全力保持正常,说:“好啊。”为了不让人起疑又补一句,“你的呢?”
杨森说:“我的周烈还没还我。等他还我了给你。”
我风平浪静地说:“好。”
天知道,我藏在抽屉里摸本子的手都在抖。我生平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将本子递过去的那一刹那,我感觉我的下眼睑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我根本不敢看杨森。
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课本,余光中全是他灰色T恤的衣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杨森说:“你这次是现代诗?”
我咽了一下口水,面带微笑,心中充满期望:“是啊。”
他将本子还给我,也对我微笑道:“写得很好。”
写得很好?
就这样吗?
我仍是看着他,手都忘了去接本子:“……好吗?”
——再说点什么吧,或者表示点什么?
杨森对我点头,将本子放在我课桌上:“很好,写得很好。”
写得很好。
这句话和评价我摘抄卡西莫多那个丑八怪的文字有什么不同?
他没看懂吗?
如果此刻有背景音乐,那这个配音一定是个长长的降调,从我知道的乐谱最高音直接降出我的乐理知识之外。
我想在杨森的脸上寻找答案,但时间并没有给我机会。预备铃响了,杨森匆匆回到位子上。我企盼他能回头看我一眼,哪怕是给我一个眼神。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诗……就有意义。
但整节晚自习,他始终伏案写作业,从未向我这个方向看来过一眼。
我心里失望极了。
从未有过的失落。
非常非常失落。
杨森究竟是没看懂,还是看懂了装作没看懂?
他知道我的摘抄风格一向都是“女人当自强”,现在忽然变成“小女人”,就好像岳飞忽然写起了“凄凄惨惨戚戚”,这么明显的转变,他对我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感觉,他一定会明白我藏在文字里的深意。他怎么会不懂呢?
还是细心如他察觉出了什么,但良好的修养和周到的做事风格让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那首诗,不过就是我摘抄的不著名诗人丫丫的现代诗而已。
那他为什么看懂装作没看懂呢?
我不想往下想了。
很多问题,稍微换位思考一下,答案清晰无比。
整整四十五分钟,我魂不守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怔怔地翻开摘抄本,那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出来、人生中第一首现代诗的下面,有陈老师的批语,有陈晨的评语,有林君的评语。但他们写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该懂的人不懂,不需懂的人瞎JB乱写。
在大家都在为第二天的运动会激动时,我安静地如同老僧入定。
回寝的路上,陈晨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王悠,你怎么了?”
我说:“什么?”
“明天开运动会了呀!”她兴奋地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我说:“哦,累了。”
张瑶歪过头看我:“是不是饿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陈晨说:“肯定是的。走,我们去小卖部买点吃的吧!”
说完俩人就拽着我右拐了。——明明是她们想吃,还非得说是我饿了。
小卖部这会儿生意正好。大约也是蹭了运动会的光,结账的队伍老长。我随便挑了两袋干脆面,正要排队,瞄到邓晓慧和几位女同学说笑着走了进来。
瞬间我什么都不想买了,只想离开这里。但陈晨和张瑶都买了好多,于是我将干脆面塞到张瑶怀里:“里面太热了,我出去等你们。钱待会儿我给你。”
说完我就朝外走去。小卖部外面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我靠在路灯下,看头上飞蛾围绕灯泡转圈。
发呆。
“哟,这不是三班的好学生吗?”一个声音打破我的沉思。我转头一看,是十班的陈麻花。他好像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叫我“三班的好学生”。我并未理会他,他又来了一句:“怎么就你一人,林君呢?”
——陈麻花非常无聊,在暑假看到我和林君上少年宫、且同坐320之后,就强行给我俩组CP。对于此事我不想施舍他一点关注或者评论,无不无聊啊他?我和林君,怎么可能?他眼睛是不是真的瞎啊?
我的不予理会是明智的。陈麻花的调戏未能得到回应,反倒是周围的同学向他投去怪异的眼神。他自讨没趣,转身进了小卖部。陈晨和张瑶拎着两个袋子出来。
张瑶和陈麻花擦肩而过,她问我:“我好像听到林君的名字?”
我从袋子里拿出小票:“别理他。四块五?我给你四块吧。”
张瑶说:“行,没问题。”
陈晨叫唤:“我付的钱!”
我终于笑了下。陈晨说:“看吧,我就说王悠是饿了。一见到吃的心情就好起来。”
我没反抗这个结论。没心情。
我们沿着梧桐路往寝室走。张瑶打开一包浪味仙,一边走一边吃:“陈麻花和林君假期有没有后续?”
陈晨也知道我假期补课遇到林君和陈麻花的事情,用手肘碰我:“跟你说话呢,这孩子是不是饿晕了?来来来——”陈晨往我嘴里塞了一片浪味仙。
我说:“什么后续啊,没后续。”
“运动会他们有没有报名同一个项目?”
我说:“不知道。”
陈晨又往我嘴里塞了一个,说:“悠悠,你有没有觉得,林君有点怕你?”
“怕我?”我终于正眼看她。
“也不是怕……”陈晨作思索状,“就是感觉他有点‘怵’你。”
“怕和怵不是一个意思吗?”张瑶问。
我也觉得这个说法没头没脑:“我很凶吗?我又不吃人。”并自暴自弃地指了指发型,“还是他天生对运动员感到恐惧?”
陈晨说:“不是,就是……哎呀,我也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直有点打压他、瞧不起他,他就很在意你的看法。”
我更加觉得奇怪,说道:“我没有吧?我怎么会‘打压他、瞧不起’他?他是somebody,我是nobody,我在及格边缘徘徊、他在满分边缘徘徊,我有那个资格吗?而且我即便是这样对他,他会在意吗?”
陈晨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张瑶说:“陈晨你举个例子。”
陈晨想了想说:“比如转笔吧,每次你帮他捡笔他都特别礼貌和你说谢谢……”
我无语:“这不是应该的?成绩好就可以不讲礼貌?难道我跟他说谢谢?”
陈晨又说:“上次打乒乓球,他刚一来,你就拉着我走了,好像很不屑与他同台,我记得他看见你走时表情很不自在……”
“他会不会太自恋了一点。我对‘乒乓球’这三个字过敏你俩不知道?”
“还有就是语文摘抄本。我觉得他应该是全班写评语最认真的同学了,但是每次找你接摘抄本他都小心翼翼……”
不说还好,一说我整个晚上的情绪都起来了。继“乒乓球”之后,“摘抄本”这三个字成功新晋为我的另一敏感词。我当下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想借他。”
张瑶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字丑。”
陈晨和张瑶对视一眼。陈晨说:“悠悠,你今晚情绪很不对劲,怎么了呀?”
张瑶:“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啊。”
我毫无波澜地说:“没什么,你们想多了。”
陈晨又和张瑶面面而觑。陈晨瞧着我的表情,说:“林君……可能是我乱说的。”
我说:“你确实是在乱说。”
陈晨噎了一下,然后她俩都不说话了。
路上只剩她俩嘎嘣脆吃浪味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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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多年,我在网络上看到一个词:PUA,心里莫名一颤——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无师自通了什么?
但想想也不可能,以林君的智商,怎么会被我PUA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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