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运动会盛大的开幕式。
学校邀请了许多杰出校友回校访问,主席台上坐了好几排。开幕式除了校长致辞,还有两位校友致辞,然后是今年优秀的高一新生演讲。接下来就是走方阵、举气球、放鸽子。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完成规定动作。今天的天气很配合运动会:阴天,不晒不热,适合户外活动。操场上气氛热烈,但我只觉得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早上列队我其实遇到杨森了,他的态度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想——没有疏远也没有亲昵——他没看懂,或者懂了装不懂。总之,就是对我没意思。
我万分庆幸我用的是一个摘抄,还好,还不至于太丢脸。
我甚至暗暗祈祷,他应该是没有看懂。
这样,至少还能做朋友。
开幕式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看着天空发呆。只有一位校友讲话的时候,我听到一句:“我很羡慕你们……”这一句,将我从儿女情长的情丝中拉扯出来。
我将目光移到主席台上,他们有的风华正茂,有的白发苍苍。我看着他们,心中充满羡慕。
不知道若干年后,我会不会也作为杰出校友被邀请回来,坐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如我当年的稚嫩面孔。
不知道那时,我还会记起当年我在台下仰望台上的心情吗?
我记起来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还在畅想若干年后荣归校园、坐上主席台的场景,此时已经有人先上主席台表演了。
邓晓慧。
她带领另外五名同学,上台为大家表演一曲傣族舞《彩云追月》,作为学生代表展现“新六中风采”。
她们身着傣族传统民族服饰,衣服是无袖的,露出洁白修长的胳膊;上衣是高腰的,露出平坦纤细的腰肢;下裙是裹臀的,勾勒出少女含苞待放的身材曲线。她们画着精致的妆,眼尾拉长画了孔雀色的眼影,头发盘成一个小髻贴在脑后。邓晓慧是领舞,她的头上还额外有一件形如孔雀羽冠的发饰。
隔着这么远,我为什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早上在食堂吃饭我碰见她们了,她们提前画好了妆,为了不影响妆容,要么如淑女般小口小口地嘬着白米粥、要么小心而轻柔地将馒头撕成小片喂入嘴里。
不少同学都向她们投去好奇的眼光。但她们毫不在意,少女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油腻的学生食堂特别格格不入。
是啊,她们是仙女,偶尔坠落凡间。
我看着台上的邓晓慧,心情十分复杂。我怎么会脑子欠抽写那篇摘抄?还拿给给杨森看?还指望他看懂?还指望他有所回应?天啊,想到这些我简直无地自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哐哐撞大墙。
天仙在侧,怎么会另有他选?
舞蹈短小而精彩。一曲终了,邓晓慧如孔雀公主一般,优雅地下台。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也鼓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我只能羡慕。嫉妒和恨,我不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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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幕式结束后,运动会开始了。
没有项目的同学在看台当啦啦队。学校有写宣传稿的要求,投稿多、且被选中念得多的班级,会被颁发“最佳互动奖”,一般拿这种奖项都是文科班。每个班有最低指标,不然最后校长念名次时候说:“高XX班,投稿0篇”,班主任的面子总有些挂不住。老刘给我们班的指标不多,一个上午五篇,送出去就成,念不念看缘分。因为我语文成绩好,莫名其妙就成了负责稿件的通讯员。但同学们对这事儿都没什么热情。女生好歹援助了我几条原创新闻稿,男生交过来的寥寥无几。我去找他们要,他们都一脸“多大点事儿啊这么大张旗鼓”的表情,跟我说:“王悠,手机上查一下,好多呢,顺带帮我写了吧。谢了啊!”
一个人可以帮,可每个人找我帮,我还不如全部都自己写了呢!
我有些烦恼,坐在看台上数稿子,7篇,今天还差3篇。
有人走过来。
“稿子够了吗?”
我动作一顿,稿件差点从手中飘落。
是杨森。
我转过头,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嗯……不太够……也不是,嗯……今天上午的够了,下午的还不够。下午我要陪……”
杨森将一叠纸放进我手中:“我这里有五篇。”
心潮开始起伏,我咽了下口水:“你怎么……写了这么多?”
杨森说:“我找男生写的。你找他们要,他们不一定写。不过可能我给你的也没什么质量,就当凑个数。”
我低下头:“谢谢。”
“你报名的什么项目?”
“跳高和实心球,都在明天上午。你呢?”
“我这次要帮忙广播站,只报名了一个标枪,也在明天上午。”
“你还会投标枪?”
“不会,”杨森笑了下,“热门项目我轮不上,冷门项目凑个数。主要广播站这里还帮忙。”
“哦……”我也跟着笑了下。很奇怪的,不管上午经历了多少委屈失落和起伏猜想,只要他一对我笑,我就全部都忘了,只想单纯地回他一个笑。
我是不是很没骨气。
杨森说:“要不你先挑10份给我,我帮你交过去。”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咬唇慢慢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要播音吗……”
“不麻烦。我不播音,主要是邓晓慧、郑超然和刘敏念稿子,我是工作人员之一,他们有项目我就顶上……”
我没听清楚他说自己的工作是啥,我只听到一个名字:邓晓慧。
“这样啊……”我声音低下去。
他仍是笑道:“我差不多要去广播站报道了,正好顺带交过去。”他示意主席台,“给我吧,免得你再跑一趟。”
我垂下目光,看着手中稿件:“……原来是这样……”眼前明明是汉字,可现在我似乎一个字也不认识。我数了10份给他,完全没看内容。然后他便带着稿子离开了我们班的看台。
原来只是“顺带而已”,你又在想什么呢,王悠?
杨森一向都是这样乐于助人的,你还不了解他吗?
——不,我了解他。可就是这份了解,让我又体会了一把坐过山车。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要再想这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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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瑶下午有一个200米的比赛。田径场不允许太多非参赛同学滞留,我和陈晨只能下去一人陪她。我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便特别积极地想下去。张瑶扭扭捏捏地说不用,我说为什么,你跑完了我在终点接应你啊。她犹豫半晌终于答应。到了跑道旁边我才知道为什么——200米后面是400米,我们班的周烈参加了。
我意味深长地说:“哦——行吧,你跑完我就回去,你再在下面待会儿,接应下咱班的其他同学。”边说我边往周烈那边飞眼神。
张瑶打我:“王悠你讨厌。”
我说:“别打我了,救命啊,救命啊周烈……”
就在我俩闹作一团的时候,有人笑嘻嘻地踱步过来:“哟,好学生全面发展,也来参加体育活动啊?”
我回头,是阴魂不散的陈麻花。
他穿着红色背心和红色运动短裤,参加男子200米比赛。
其实我下来时候便看到他了,女子比赛前是男子比赛。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我赶紧回转身,但是已经晚了。
我装作没听见。心想这陈麻花也有点本事,他是下下组的选手,我要是他这会已经紧张到肚子痛了,根本不会这么吊儿郎当地还去招惹别的同学。
“你也跑200米吗?是第几组?”陈麻花问。
我仍旧不理。
张瑶语气不善地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陈麻花说:“没事啊,我就是来给咱们年级的三好学生加油的。”
我拉起张瑶的胳膊:“走,我们去那边拉伸拉伸。”
“哟,还害羞了,待会比赛别紧张啊。”
张瑶大声回怼他:“管好你自己吧!别摔个狗啃屎!”
我听得大笑起来,陈麻花想要还嘴,但老师叫到他的名字了,他悻悻去报到。我和张瑶说:“这种人你搭话他就越来劲。”
张瑶说:“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闲得慌吗?他干嘛一直这么针对你?”
“大概脑子有病。”
正说着,一声发令枪冲天而响。我们寻声看去,正好是陈麻花那一组。出乎意料的,陈麻花穿着红裤衩还跑得挺快。也许打篮球的同学体育都不会太差,眼看着他就要拿小组第一,忽然间,他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扑,直接摔倒在地。
我和张瑶都瞪大眼睛。
张瑶:“……这事儿和我没关系吧?”
我哈哈大笑:“姐妹儿你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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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所念的育才学校,若是开运动会,下午放学就让我们回家。但六中不是,白天还在赛场上活蹦乱跳的我们,晚上都被老师捉小鸡一般乖乖捉进教室上自习。
悲催吧,开个运动会还会上晚自习。
但这个晚自习比较形式化,老师也知道,白天还是操场上的武将,吃过晚饭就要变成安安静静的秀才,不太可能。晚自习预备铃响了,老刘在讲台上老生常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该疯的时候就疯,该收心的时候是要收心”“期中考试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要搞清楚孰轻孰重”之类……我们也配合地走走过场。
老刘其实一点都不老,今年可能就三十左右,但是讲起话来就跟容嬷嬷一样喋喋不休。再加上他是数学老师,语文词汇捉襟见肘得少,他给我们做思想工作时,你总能感觉到他其实想用一些高大上、有内涵的话语来唬住我们,但他的实力又不允许,于是经常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狂戳你笑点的话,比如——
“你们看看人家二班,都是实验班,就有位同学——我不说名字——他一个星期在家做了八天的奥赛……”
“做人要有良心,今天陈老师高烧90多度还给你们上课,怎么有人在她课上当面转书……”
“我说了不允许带手机来教室,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有什么事,不能给我打电话?”
至如此类……我们真的是在下面憋得好辛苦。
除此之外,老刘上课也有一种“逗死你但我不自知”的感觉。比如念希腊字符,他自带奇怪的口音,但脸上的表情正经如“我曾去希腊进修过十年”。你们听听:
“阿发乘以贝塔、碟儿塔……”反正就是各种塔。
“鹅夫,鹅科死:f(x)……”反正就是各种鹅。
讲坐标系的时候,他徒手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坐标系,转身看着我们,深情发问:我要找个人起来问问,为什么我这么jian?
讲几何方程的时候,他一手撑着讲台,一手拿着粉笔,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轻点:这里是点A,这里是点B,如果我在这里放个P……
……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考试,压轴题最终要解多元高次不定方程组。班上做出来的同学寥寥无几,老刘在黑板上抄完题目,将卷子帅气地往讲台上一扔,然卷起袖子,高深莫测地扫视全班一眼,做好放大招的准备,然后说: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我现在要设了!你们说,我是先设X还是先设Y?
我本来是在认真听讲,忽然察觉到身后林君压抑而克制地狂笑。
连我的座椅都微微颤动。
我心觉奇怪,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同时意识到不光是林君,身边好几个男生都猥琐地笑起来。不光笑,他们还眼神交流着什么。
他们在笑什么啊?
男生真奇怪。
-
又扯远了。总之就是虽然有老刘的叮嘱,但是今晚的晚自习还是比较骚动。有一些项目成绩已经出来了,大嘴自告奋勇地在算分。
海娃问他:“算出来没,多少?”
大嘴说:“看今天的个人单项,男子100米、200米、400米都跑了,我们班分别是第二、第三和第一,还不错。明天是集体项目和长跑,特别是4*100米接力,分数很重。”
海娃说:“田赛的你没算?”
大嘴:“田赛还在弄。”
朱青问:“女生的呢?”
大嘴不屑地说:“女生也没算。女生算不算都没啥用。”
“切。”我本在做题,听到这话,不悦地瞪了眼大嘴,“搞什么性别歧视啊?”
陈晨也不服,对我说:“今天张瑶200米还第6呢,怎么说也有2分。”
话音刚落,身后林君忽然举手大声说道:“女子200米有2分,大嘴你给加上。”
我不知怎么被林君听了墙角,惊讶地转身,他仍是低头写着作业,似乎知道我转身看他,埋头说道:“怎么?”
说完才抬起头看我。
“还有什么漏项,女生的,我让大嘴加上。”他补充。
“我知道的就张瑶。”
“哦,”他转了一下笔,现在他偶尔能成功一次,刚刚那一下他握住了,他便笑了下,有些开心,又问我,“你的呢?”
“我的都还没比赛。”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
他说:“我也是明天,上午有个1500,下午有个4*100的接力。”
“哦,”我表示知道,说完就习惯性地转身,转到一半想起陈晨说我对他“很凶”,又想起明天他的项目“分数很重”,于是假惺惺地补了句,“加油。”
他明显愣了一下,对我说:“你也加油。”
我勉强笑了下就回转身了。
但谁也没想到,明天上午发生的事,不但让他缺席了分数最重的接力,也对我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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