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开端挺平常的。
我和昨天一样,和陈晨张瑶一起吃早饭,八点到看台,看了看上午的项目,把本子搁在腿上开始自己先编两个稿子。我瞄到孔佑馨也摊着个本子在些什么,便凑过去,谁知她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林君。
我说:“你……你是要写新闻稿吗?”
她一下将本子合起来:“不是。”
“那你在干嘛?”实在太奇怪了,写那么多林君的名字干嘛。
孔佑馨说:“今天上午有他的1500米长跑。”
我点头:“我知道啊。”
孔佑馨摇头:“你不会知道的。”
我正要离开,孔佑馨跟我说:“我看了黄历,子时出生的人今日忌迁徙,而林君都是跑步项目,可能会有波澜。”
我瞪大眼睛,这也太搞笑了吧,跑个步还要算命?而且她怎么连林君子时出生都知道?就算是我对杨森……
算了,没杨森什么事。不要再想他了。
我对孔佑馨做了个佩服的手势,回到自己位子上。周烈给了我两份稿子,我正要说谢谢,低头第一眼便看到:在这国际锦标赛的赛场上……
哥们儿,你这太不走心了吧……国际锦标赛都来了?
算了,我自己改改再誊一遍吧。
就这样在我的膝盖上写写改改,终于在十点前把今天的KPI完成了。去主席台交了稿子后,我和陈晨一同下到田径场。今天场上的人特别多,体育老师举着小喇叭一个劲儿地重复:请没有项目的同学回到班级看台,我们1500米长跑马上要开始了,请同学注意秩序,不要影响比赛,不要陪跑……
原来是要跑1500米了。
1500米只有男生有,每个班最多可报名两人。我们班除了林君还有另外一名男生陈宏。起跑处堆了一群人,长跑是不会分配跑道的,裁判老师点到之后就自己随便找地方站。林君和陈宏俩人似乎还没有被点到,站在一旁边聊天边活动手脚。我就这样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就和陈晨去跳高的地方报道了。
田赛的跳高跳远都在一处。我刚签完到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发令枪,接着加油的声音此起彼伏,广播里也应景地放起了激动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我转头一看,一群男生如脱缰野马般,迈开步子飞奔起来。开始大家都挤在一二跑道,林君排在中间,陈宏稍微靠后。就一转眼的工夫,刚刚还密集的排布已经拉开距离,陈宏追了上来,和林君都在中间位置,他们都紧咬着前面的同学。
跳高的裁判老师举着小喇叭高声喊道:“跳高了跳高了,别看了。高二九班章繁繁——章繁繁——”
“来了来了!”
“快点快点,开始了,你第一个!”
……
跳高每轮每人有三次机会,要是三次都没有过,就无缘下一轮。大部分女生都只会跨栏式的跳高,我和陈晨分别以1.12m和1.10m的成绩告别下一轮比赛。有位体育特长生采用背越式,最后跳到了1.5米,我头一次觉得跳高的女生还蛮酷的。
就在我们进行跳高比赛的同时,那边1500米已经接近尾声。终点处堆积了不少人,有选手、有亲友团、也有驱赶选手和亲友团迅速离场的老师——看来大部分同学已经完成了比赛。但广播里的音乐还没停,广播员的声音充满深情的鼓励:“……至最后一名……你虽然跑在最后,你却吸引着在场的所有观众的目光……你满头汗水,但是你步伐坚定,忍受着孤独与寂寞……”
环视一周,果然在3/4圈的地方我看到一位撑着右腰、喘气慢走的同学,他走完了终点线却没有停下来——好吧,还有一圈。
我在终点处没有看到林君和陈宏,不知他们名次如何,也许他们早就回看台了。
-
跳高完了我等着比赛实心球,陈晨也不想上去,就在这陪我。周烈看到我们,抱了一箱衣服过来:“你们不走吧?”
我说:“我还有实心球,怎么了?”
周烈说:“这都是咱班同学的衣服,帮忙看一下,我还有个项目。”
陈晨说:“好啊,没问题。我没项目了,我看着吧。”
周烈放下箱子:“那行,他们一会儿会回来找你们取衣服的,要是他们没来,就直接将它抱回教室。”
我看纸箱子里都是一些轻薄外套或者号码牌,也没多重,就说:“好,你快去吧。”
周烈转身走了,迎面和人打了个招呼。
是杨森。
是的,他上午有标枪投掷。
但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人与他一同前来——邓晓慧。
邓晓慧好像有跳远。他们都在主席台的广播站,比赛项目时间接近,一同下来再正常不过。
杨森跟我打招呼:“王悠,你结束了吗?”
我挤出个笑容:“跳高结束了,马上开始实心球。”
杨森问:“结果如何?”
我委婉地说道:“重在参与。”
他笑了下。
陈晨不知我这几天心里翻来覆去的山路十八弯,她热情地问邓晓慧:“你是什么项目?”
邓晓慧今日从优美的孔雀公主变成利索干练的运动健儿,一身运动劲装,头发束起扎在脑后:“我是跳远。”
话音刚落,几位男生嘻嘻哈哈地从杨森和邓晓慧背后经过,频频看向二人,发出“啧啧啧”颇有玩味的声音,一位男生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话:“杨森和邓晓慧呀……”
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是“老六中”。陈晨趴在我肩上笑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邓晓慧似乎有些羞涩,不自在地摸了下发梢;杨森笑着对最后那个男生比划了个拳头。
我觉得此刻我好多余。
这时老师点到的声音拯救了我:“高二三班,王悠,王悠来了没?”
我登时蹦起来:“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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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心球根本不是我擅长的项目,加上心情被刚刚那下一搅和,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乱扔一通,草草结束。
跳远和标枪的比赛场地靠近,我转头就看到杨森和邓晓慧站在一旁,似乎在等结果,顺带观战。
真好,就像一对璧人。
年少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特别特别美好,好到让自己自行惭愧,低微到尘埃里。甚至会不自觉地帮他配对,觉得只有特别优秀、特别美好的女生才配得上他。就像此刻我觉得,只有邓晓慧可以站在杨森的旁边。
我正看着发呆,陈晨说:“王悠,我要去上个厕所。”
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上厕所:“我也去。”
陈晨踢了下脚下的纸箱子:“这东西怎么办?”
是哦,都差点忘了,还有一箱咱班的衣服呢。我举目四望,周围认识的同学只有杨森和邓晓慧。我虽然不忍心打扰他们,但还是只有开口叫道:“杨森,杨森!”
他们似乎没听见。
我又大了点声喊:“杨森——”
操场上人声嘈杂,广播里音乐激昂,杨森似乎和邓晓慧在评论比赛,神情愉快,然后一班的两名女生抬了一箱水过来,邓晓慧迎上去,又招呼杨森过去帮忙。
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更不会过来帮我们照看衣服。
忽然间,一股突如其来的怨念飞速冲上心头,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几乎是诘问一般地问陈晨:“邓晓慧已经是一班的同学了,为什么杨森帮她不来帮我们自己班呢?”
陈晨错愕而无辜地看着我。
显然她不能理解我莫名其妙的生气和瞬间爆发的情绪,我也从来没有用这样冲的口气跟她说话。看到她的表情我便意识到自己过了,我不该迁怒于她,更不应该脱口而出不经大脑的话。但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之情如泉眼般汩汩冒出,在我心里泛滥成灾。我慌乱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低头看箱子:“嗐,我说着好玩儿的。你先去吧,回来换我。”
陈晨确实有些憋不住了,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往厕所跑。
但我不想呆在操场了,一刻也不想。
陈晨一走,我抱着箱子就回教室了。找不到衣服的同学,自然会回教室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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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开运动会是不会有人呆在教室里的——要么参加项目、要么负责后勤、要么浑水摸鱼溜出去玩儿。但我抱着箱子回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坐着五六位在刻苦的同学。
潘美娟、周向川、张猛楠……甚至还有林君。
看到前面几人我不意外,但看到林君有点意外。他不是打题海战术的人,怎么也会溜回来给自己加餐?
我把箱子往讲台上一放,坐在前排的潘美娟抬起头,和我笑了下:“这是什么?”
我说:“咱班的衣服。”
她说:“我今天没项目了,回来看书了。”
我说:“嗯。”
然后我就回座位了。
自从潘美娟那次在宿舍将我归到她那一档后,我看到她总会想起她给我贴的标签:很努力但还是不行的笨鸭子。我讨厌这个标签,但我没法讨厌她这个人,因为她总是柔柔弱弱的,讲话轻言细语,在班里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用功,平日说话做事都一幅小心谨慎的样子,比我还像含羞草。也许人天生对于弱者都有一股怜悯保护的心理,所以即便是她那段话让我膈应,但我还是愿意多关注她,如果她需要帮助。
在从讲台走回座位的这一小段路上,我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我对于潘美娟,也许就是杨森对于我:在他眼中,我是一个外校考进来、有些自卑和敏感的同学,我到了六中就有像林妹妹到了贾府,我神情局促、手脚无措、没见过什么世面,脸上写着“弱者”二字;他作为“老六中”,就像主人一般带着我认路、认人、让我找到归属感。可惜的是他不是贾宝玉、我也不是林黛玉,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善良的本心和对我的可怜与同情。
如果把我换做潘美娟,也许他会帮助得更多。
得到这个结论,我颓然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背后有人戳我。
“王悠,你怎么也回来了?你不舒服吗?”林君问我。
我讨厌他拿笔戳我。他喜欢写弹簧笔,总爱用按的那一头戳我,戳一下弹一下,还有清脆的声音,仿佛是某种乐趣。
我直起身子:“没有。还有——你别用这笔戳我了。”
“哦,好,”林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你比赛完了吗?”
“完了。”
“成绩怎么样?”
“不知道。”
一来一去问答太快,他也不说话了。
我摸了摸鼻子,见他桌上摊着一本奥数,便问:“你怎么也回来了?”言下之意你好像不是死读书的人。
林君说:“我上午1500跑完了就回来了。下周有个数学奥林匹克的竞赛,考前临时抱个佛脚。”
我知道那个竞赛,是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一般是高三的同学参加,如果获得一等奖能有20分的高考加分。老师也鼓励高一高二感兴趣的同学参加,体验一下。我们班有几个人报名,都是搞数学竞赛的。
哦,忘了说,从这学期开始,我们周六上午开始正儿八经地上竞赛辅导和培优班。竞赛辅导有五门学科,数理化生物计算机,这五门都有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都是20分加分,大家都是奔着那个去的;如果不参加竞赛就去上培优,巩固平日课程。
我也报了竞赛班,我仗着我爸的优势报了一个生物,还给陈晨洗脑说生物是最简单、最容易拿奖,让她和我一起报了生物竞赛。张瑶数学一向很好,我的洗脑对她没用,她很坚定地报了数学竞赛,后来我们发现周烈也在数学竞赛班。
当然,报名的时候他俩还什么都没有。
我问林君:“你这次准备拿奖吗?”
林君笑了一下:“我当然准备好了,他给不给另外说了。”
我说:“参与奖也是奖。”
他噎了一下:“你这人就不能对同学友善一点?”
我心情莫名好了些。
他从笔袋里摸出一只精美的钢笔:“你看。”
“什么?”
“上一届CMO的学长送我了他的御用钢笔,祝我好运。”
我笑了下,原来男生也信这个啊。我拿起来瞧了瞧,黑色的,有点沉,拔开笔帽,林君很识时务地推过来草稿纸。我龙飞凤舞地画了个草书的 “王”:“怎么是红色的墨水?”
“对,我特意灌的红墨水,用来批改我的错题。红墨水是不是还挺少见的?”
我将笔盖合上还给他:“还行吧,有点装。”
他又噎了一下。
转身之前,我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警告他:“你可别用钢笔转笔。”
他似乎也有点受不了我了,略带不悦:“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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