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蓉望着满地残花,一丝异色堆砌在眼角眉梢。即便温景裕不出手,这种暧昧的示好她也会拒绝,但这样的方式未免太过粗暴,毕竟……
对方还是个奶娃娃。
沈晔手捏着光秃秃的枯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很早就听闻天子暴戾,今日有幸见到龙颜,明朗含笑的模样与他想象中的相差甚远。本以为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倒是他天真了。
这人的确是个暴君!
眼见沈晔吓傻似的无动于衷,上官燕早已洞察到皇帝眼中的不耐烦,垂首道:“陛下,臣女先行告退。”
说完,拽住沈晔的衣领,直接将人拖走了。
唐蓉侧头目送,只见上官燕将沈晔带至花厅处,与他热切攀谈起来,眼神如狼似虎,好像下一秒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沈晔这只小绵羊吃的骨头都不剩。
完了,沈晔完了。
唐蓉真诚为他默哀,蓦地,眼睛被大掌捂住,视线陷入一片漆黑,炙热的气息缭绕在她耳畔颈间,随之掀起一阵酥麻。
“姐姐不是讨厌年岁小的吗?怎么还看个没完?”
清润的声线略带薄责之意,唐蓉不由轻蹙眉尖,她与温景裕并不熟稔,这样亲密的举动实属不妥。
她不假细思,只想离开此地,轻轻拂去温景裕的手,施礼道:“多谢陛下解围,臣妇告退了。”
温景裕望着她娇小怡人的背影,漫不经心道:“方才姐姐可是为了镇国公一案犯愁?”
话音落地,唐蓉眼眸睁大,双腿犹如灌铅一样定在原地,回头时娇俏的鹅蛋脸上写满质疑和揣摩。
温景裕微挑眉稍,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微风和煦掠过,四下树木窸窣而动,就连裙角也跟着俏皮起来,纷飞间露出一双五色云霞翘头履,还有那雪白的脚踝。唐蓉仿佛着了魔,心被勾得痒痒,走到他身前,微微仰头道:“陛下提及此事,所为何意?”
言辞间,她纤睫轻颤,翦水秋眸乌亮透彻,根本藏不住心事,里面暗含着欲说还休的期待和好奇。
印象中表姐还是第一次这样看着他,温景裕沉醉其中,面上轮廓柔和了几分,极尽温柔地说道:“姐姐若是需要朕帮忙,尽管提,不必与朕客气。”
唐蓉愈发困惑,朱唇翕动,欲言又止。
少顷,温景裕与她擦肩而过,指尖状似无意地抚过她柔滑的手背,宛如羽毛轻轻撩过,让她手指微蜷。
唐蓉大梦方醒,朝前追了几步,急切唤道:“陛下——”
温景裕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回眸望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仿佛缀着一尾钩子,在融融春光中留给她一道风逸英拔的背影。
唐蓉站在斑驳的树影下,久久都未收回眼神,挽在臂弯的洒金帔子被风吹得肆意飞扬,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如同她高悬的心,挣扎着找不到归属。
这种七上八下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晚上,唐蓉躺在雕花床上辗转难眠,最后披着外衫来到院中凉亭小坐。
夜幕没有一丝云雾,皓月无处不可照及,惹得满地落下重重树影。唐蓉抬头仰望星空,秀发如瀑垂在腰际,满脑子都是温景裕模棱两可的话语,似在提醒着她,镇国公一案还有回旋余地。
母亲为求自保不肯出面,她有些跃跃欲试,却又拿不定主意。温景裕这次回来心性大变,宴会短暂的交集都让她倍感压抑,她害怕这是一场鸿门宴,害怕被新帝报复。
就这样一直坐到深夜,唐蓉依旧没有做出抉择,悻悻然回到屋里睡下了。
*
数日后,圣驾悄无声息的来到大理寺狱。
先帝时期主张仁政,大理寺鲜少用刑,如今温景裕登基,这一套老手段又拾回来了。
刑房中只点了数盏铜灯,昏暗幽深,空气中弥漫血腥味,浓重黏稠地积压在一起。东侧人字桩上绑着身穿黛色囚服的男人,散乱的鬓发被冷汗沾湿,贴在轮廓分明的面颊上,魁梧的身体布满鞭伤,早已皮开肉绽。
这人便是刚下公堂的镇国公世子贺韬,因为嘴硬,又被收进狱中行刑。
狱丞一身紫袍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不怒自威道:“贺韬,你可知罪?”
贺韬缓慢抬头,极近涣散的眼眸看向狱丞,“镇国公府从未与太子有过牵扯,那封信我的确不知道来源何处……”
还真是个硬骨头,狱丞拿他没办法,轻捋须髯,起身来到刑房外。
甬道内,一位如玉风姿的男郎翘腿而坐,身着明黄常服,其上绣着的腾龙本是无上皇权的威严象征,此时隐在黑暗中,无端显出些许狰狞的邪气来。
“陛下,”狱丞小声又恭敬地说道:“里面那位还是不肯招,再打下去,怕是要不行了。”
不招就算了,本就意不在此。温景裕活动着手腕,好整以暇道:“去,遮住他的眼。”
狱丞了然于心,亲自进去为贺韬套上皂色面罩,复又出来恭请圣驾。
温景裕走进刑房,慵懒的目光落在贺韬身上,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他将手浸在盛满盐水的盤匜中,行至人字桩前,湿漉漉的手缓慢覆上贺韬劲瘦的胳膊。
贺韬咬紧牙关,胳膊上被鞭子撕开的皮肉渗入盐水,疼痛登时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
面罩内传出压抑而痛苦的悲鸣,对温景裕来说,这样的声音如同靡靡仙乐,让他身心舒畅。
就是这双臂弯,不知在多少个日夜中拥抱着他的表姐。不仅如此,这臂弯的主人还朝三暮四,置他心爱之人与不顾。
可恨之极!
温景裕面色顿沉,原本惬意娴静的凤眼变得凶厉可怖。他一使劲,骨节分明的手指抠进贺韬绽开的皮肉,毫不客气,硬硬剜出几个血洞。
狱丞站在侧后方,将这一幕收进眼眶,额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紫袍上,化成一滩黑色水渍。
哀嚎声愈发刺耳,宛如斗胜后的号角,不久便随着贺韬的昏厥戛然而止。温景裕这才满意,收回沾染着污血和残渣的手,掏出锦帕轻轻擦拭。
“去给贺家人放话。”他淡然嘱咐,将染血的帕子丢在地上,踅身离开了这个污秽之地。
外面是个娇娆艳丽的春日,燕雀击空,风拂柳丝。
温景裕乘上大辂,慢悠悠斜靠在明黄引枕上,残留血渍的手扯开颈间圆襟,脑海中萦绕的全是表姐魅惑人心的容颜,还有那婀娜曼妙的身材。
那日生辰宴上,他的小猎物已经蠢蠢欲动,这把火一添,过不了多久,表姐就会落进他的股掌中了。
*
贺韬受刑昏厥的消息传来时,唐蓉手拎的花壶“锵啷”一声砸地上,澄净的水泼了一地,浸湿了她那双攒珠翘头履。
她呼吸发滞,片刻不敢怠慢,跑去祈求母亲让她进入大牢探视一番,可惜母亲态度强硬,依旧不肯出面。而唐侯爷奉旨巡查江南道未归,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上官燕。
上官燕这两年不喜贺韬,虽然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么罪过,但他事先承一辈子只爱唐蓉一人,这种言而无信之人打死更好!
可惜唐蓉是个痴情种,对贺韬一往情深,不撞南墙不回头。她不忍发小孤立无援,只得去求她爹爹帮忙。
翌日清晨,在刑部尚书的周旋下,唐蓉如愿进入了大理寺狱。明明是阳春三月,狱中依旧阴寒湿冷,空气中徘徊着一股腐臭糜烂的气息,让人作呕。
牢房不大,漆黑的墙壁下堆着草席,贺韬俯身趴在上面,崭新的囚服溢出深红色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韬郎……”
唐蓉跪在草席边,颤声唤他,玉指在他面庞上轻轻摩挲,昔日养尊处优的脸已经变得憔悴不堪。
轻柔的触感在脸上反复蔓延,贺韬额角微动,缓慢地睁开眼,一股与大牢格格不入的香风侵入鼻息,勾着他抬头去寻——
来人朱唇粉面,眸颦春水,天然一股娇韵萦绕在身上,宛如瑶台仙子坠入凡尘。
反复确认这不是在梦中,贺韬死寂无神的眼睛再度聚起光华,犹如星星之火,一霎燎原。打入刑部大牢的这段日子,他心头浮躁褪去,挂念最多的还是结发妻子。
此时此刻,他顾不得后背疼痛,双臂支撑起身体,将来人抱进怀中,“蓉蓉,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唐蓉将下巴抵在他的宽肩上,想拥抱却又害怕碰触到他的伤口,忍着眼中酸涩,道:“昨日我听你受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伤的可是严重?”
贺韬深嗅她发间的芳香,慢慢松开她,含笑道:“只是笞刑,没有几鞭子,别担心。”
饶是这么说,他嘴唇都变得惨白,断然不会这么简单。
见他开始学着大事化小,变得懂事起来,唐蓉心头刺痛,佯作镇定将家中光景告知他,又问:“公爹呢?他受刑了吗?”
贺韬摇摇头,“爹在另外的牢房关着,狱丞念他年纪大,没有对他上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还好。”唐蓉松了口气:“你且再坚持一下,我会尽量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贺韬怅然道:“现在这个光景,想必大长公主也难做,你们照顾好自己便是,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唐蓉一怔,没想到他会这般通情达理,对比之下,母亲无情的决定让她难以启齿。她自愧地垂下眼睫,不知该说什么好。
贺韬看出她郁郁寡欢,迟疑少顷,双手捧住她的面颊,眼神灼灼端详着她,似乎要将她的眉眼,她的神态,一丝不落地刻进心里。
男人深情的目光久别重逢,冰冷的牢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温度。唐蓉面染桃雾,视线与他交织缠绕,轻轻唤了声:“夫君……”
温柔的声线让贺韬心神浮动,时光悄然回溯,他仿佛又看到了大婚时的她,端坐在红烛暖帐内,含羞带怯地唤他“夫君”。
两人相处的光景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从最初的花前月下到争争吵吵,他突然后悔之前对发妻太过疏忽,到底是他玩心太重,愧对了她的情谊。
他以为她会一直都在,他以为两人的时间还很长,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
短暂的失神后,贺韬眸中含雾,颤声道:“蓉蓉,若我这次能回去,一定好好对你,不会再让你伤心了。若我回不去,你就再寻一位良人嫁了吧……”
“夫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唐蓉再度红了眼,抬手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会好起来的,只要有一线可能,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会把你救出去的。”
她柳眉一蹙,声音低沉几分:“倘若真无回旋余地,碧落黄泉,我愿与你相随。”
狭长的甬道有风灌入,墙壁上的火烛跳动起来,在唐蓉婉丽的面容上投照出一阵影影绰绰。贺韬凝望着她决绝的容颜,心里漫过一阵哀凉,还有前所未有的感动。
少顷,二人交颈相拥,沉默化为坚实的力量,将他们分离已久的心紧紧绑在一起。
贺韬沉沉阖上眼,修长的手指嵌紧怀中人温软的皮肉,倘若老天能给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必会谨记初心,护她一世幸福周全。
*
从大理寺狱出来,唐蓉心肝脾肺疼得要命,宛如钝刀在割,掐紧的指尖差点把指甲折断。一股惧意从心头悄然蔓延,她好怕这是夫妻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浑浑噩噩地回到公主府,唐蓉决定破釜沉舟,去求她的六表弟,为贺家寻求最后一线生机。
她端坐在妆奁前,淡声道:“双喜,替我重新梳妆。”
“是。”
双喜将她的发髻打散,一双巧手很快为她挽起堕马髻,画上长安最时兴的梅花妆。
侍弄完,唐蓉微抬眼眸,望向铜镜中顾盼生辉的美娇娘,簪花金鬓唇垂在面旁,摇曳的珠链衬得她娇美动人。
趁着母亲不在,她施施然离开府邸。
华贵马车徐徐前行,载着她往那巍峨的大明宫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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