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三年,上元节。
魏文帝年逾四旬,已展现老态龙钟之感,便是着赤色对襟窄袖绣五爪金龙八团冕服,戴着白纱帽,帽檐下的银丝在满城通明的烛火下看得分明,他外罩银鼠鹤氅,由宫人搀扶着,面容憔悴。
站在宫墙下三岁半的姜囡第一次得见圣颜,自上次糟践了娘亲的金钱绿萼梅,她被禁在家里许久,这一次趁着大兄从国子监休沐归来,特意切磨他许久,才得以从家中被带出来。途中大哥姜邵延碰见了一块儿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司马瑾,大兄便将她抛给了嬷嬷和碧柳等人。
宫墙下人山人海,姜囡外罩赤红羽纱面白的狐狸鹤氅,内里穿着绛色撒花短袄,下边是翡翠撒花洋绉裙,脚下蹬了小羊皮靴,头上罩了雪帽,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灵动的大眼睛。
姜囡第一次看见皇帝,正高兴,准备回头和身边的丫鬟述说,原来皇帝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爷爷,身边人群涌动,人挤着人,她随波逐流,被挤来挤去。
魏文帝驻足站了不消片刻,宫人便搀扶着他下了城楼,姜囡被突如其来的人潮涌动吓到,眼中聚集雾气,人群里吵吵囔囔,什么声音都听得不真切。
“囡姐儿——”
“囡姐儿——”
“囡姐儿……这边……囡姐儿……”
姜囡站在原地,很快的,身边的人儿来来去去,独独没有她熟悉的面容,她瞪大一双灵动的眼茫然四顾,金豆子欲落不落。
她被人群挤到一处陌生的地儿,姜囡心里忐忑,低着头双手无助的绞成一团,也不敢胡乱走动。
“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那人喊了许久,一直低着头的姜囡顿了好久,茫茫然的抬头,眼圈红通通。
“这边,这边。”那是个寻常得再不过的汉子,四肢瘦弱,面黑发黄,身上穿着蓝灰色的棉袄短褂。
他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浅色的糖浆包裹着殷红酸涩的山楂果子,姜囡有幸吃过一次,那是她大兄姜邵延回家时顺路给她捎回来的,滋味好极了!
她舔了舔嘴唇,有些眼巴巴的望着那串糖葫芦。
汉子看见那穿着富贵模样精致似福娃娃的女娃娃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手上的糖葫芦,知道这事儿成功一半了!
不料,姜囡馋是馋,但她的步子没有挪动一步。
哪怕嘴角不争气的馋得快要流哈喇子,都倔强的站在原地,她要等碧柳和嬷嬷们寻到她,不能胡乱走动,不然迷失了回家的路要被大兄骂的。
汉子见她不走过来,又添加了筹码,手里又多了一个草制的蛐蛐儿。姜囡看不上这玩具,她又不是那等浅鄙之人,怎么可能一个破烂蛐蛐就让她走过去。
“小姑娘,过来——”
于是,又多了好几样姜囡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以及棉花糖、黄豆仁、豆面糕、糖人、捏面人……
姜囡魔怔似的走过去,顺其自然的接过糖葫芦,迫不及待的咬下第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她含糊不清的问,“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汉子重重点头。
“这些都多少钱啊?等我的丫鬟来,我再给你钱。”
“不要钱,不要钱。”汉子搓着一双被冷风冻到的手,小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芒,嘿嘿直笑,“女娃生得俊俏可人,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不要钱。”
“真的?”姜囡有些高兴,也有些疑惑,生得好看就可以不用花银子免费吃到好吃的吗?
“但是,你要去我家里坐坐。”
“去你家里?”姜囡有些犹豫。
“别怕,我家里还有一个生得和你一般好看的男娃,还有……还有好多好吃的。”
“好多……好吃的?”姜囡重复汉子的话,不消片刻功夫,消灭了糖葫芦,她正朝着棉花糖下手。
汉子点了点头,朝姜囡伸出了手。
姜囡看着那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摇了摇头,汉子正准备发难,谁知她突然说,“囡囡自己走。”
汉子这才满意的起身。
人潮涌动,姜囡系在腰间的香囊被蹭落,孤零安静的躺在青石板上。
*
同庆楼,京都最繁盛的酒楼。
姜邵延与同窗好友正吃着酒席,姜囡院子里的大丫鬟碧柳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姜邵延没来得及呵斥,碧柳双腿一软,哭啼着,“大少爷,不好了,囡姐儿……囡姐儿……”
“囡姐儿怎么了?”姜邵延忙不迭问道。
后赶来的丫鬟、婆子扶起碧柳,姜邵延一脸歉意的对同窗司马瑾说道,“宴瑜,失陪。”
“无碍。”酒席上另外一少年郎穿着单薄,月白莲纹宽袖深衣,白纶巾,模样清隽,貌若好女,似天上皎月洁白无瑕。
碧柳瞥了席间的少年一眼,虽被他珠玉般的仪容惊艳,但囡姐儿安危使得她顾不上多看一眼。
司马瑾,表字宴瑜,从七品太仆寺主簿家嫡子,乃寒门子弟。
因着才华无双,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国子监读书不少同窗好友都捧着他,赞他如珠玉在侧。司马瑾闻之,不骄不躁,他人夸赞不推辞,尽数受之。
他和姜邵延的关系算不上多好,泛泛之交,姜邵延父亲汝国公掌管北魏三十万兵马,正一品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姜邵延日后继承汝国公爵位,与他这寒门子弟八竿子打不着干系,此时姜邵延愿意示好与他同游,本是给足他面子,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两人之间的鸿沟注定司马瑾不能真心与姜邵延结交。
司马瑾如今不过是总角之年,十二岁正值天真烂漫之际,姜邵延在门外同丫鬟窃窃私语,声音有些大,天寒地冻,他家境贫苦,不由得给自己喂了两杯酒御寒。
一墙之隔,姜邵延同丫鬟的交谈司马瑾听得七七八八,这热热闹闹的上元节集会,不见个人寻找起来不亚于大海捞针。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姜邵延脸色有些难看,他拱手歉声说,“宴瑜,家有急事,这顿记在我账上,延之暂先离去。”
说罢,姜邵延提步离去,司马瑾一把捞过自己的月白披风,一边系一边追上,“你与家仆所言,我尽数听完,延之欲如何?”
掌管北魏三十万兵马的汝国公嫡女丢了可是一件大事儿!
姜邵延拧着眉抿着嘴,犹豫着。
“宴瑜建议,立即让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封锁城门,听闻圣上近来龙体欠安,大司马于宫中赴宴,不会太快发现京城的兵马异动。”
姜邵延正有此打算,被司马瑾点破后,他底气又足了一分。囡姐儿走丢这事儿他是万万不敢惊动母亲和父亲的,特别是手握重权的父亲,当下之计,只能尽快派遣姜家奴仆寻找囡姐儿。
来回奔波,姜邵延额上渗出豆子般大小的汗水,隆冬时节,他硬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
安排好姜家奴仆去寻找囡姐儿,姜邵延便去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陆鸿陆伯鸾,姜邵延有幸在宴席上见过他一面,因此借着父亲大司马的名头,顺利得见陆鸿,他把来意同陆鸿说了说,茶几上的茶盏换了三换,姜邵延有点急了。
满肚子茶水,也不知囡姐儿在何地遭受什么样的苦楚!
*
姜囡跟着那人七拐八绕,走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最后那人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姜囡往后看了一眼,这儿和外面的繁华热闹不一样,安静得吓人。
汉子回头看了一眼姜囡,见她止住步子,凶相毕露,凶狠的道,“干什么,还不快点跟上。”他料想这种养在深闺富贵人家的小姐一定没见过世面,不怕她逃跑。
那人的态度一直是温和的,突如其来的凶狠吓了姜囡一跳,她瑟缩一下,藏在雪帽下的大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嘴儿瘪了瘪,姜囡不乐意了。
“你说过要给我好多好吃的,”她闷闷的说。
跟着那人走入陌生的屋子,门“砰”的一声关上的瞬间,姜囡的一颗心疯狂的跳动,她迟钝的感知到了危险。
院子里稀稀落落的点了几盏灯,和灯火通明奴仆如云的姜家不一样,这里安静得让人心生恐惧。黑暗像猛兽,一点一点蚕丝你的勇气。
“你不能食言,你说过要给囡囡的。”姜囡倔强的抬头,雪帽落下,露出蒙上雾气的大眼睛盯着那人,那人被盯得心中发毛,推开了一扇门,把姜囡往里头一推。
姜囡踉跄了一下,有点儿生气。
她冲上去,一把扯住那人的棉袄,不悦又固执的说:“给我糖葫芦!”
屋子里有数十个孩童,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姜囡的背影。
“好好好,给你,给你,你给我进去。”汉子从怀里取出一包零嘴,塞给姜囡,趁着姜囡接过没回神之际,一把合上了门扉。
外头与里头仿佛是两个世界。
姜囡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油纸,发现三个山楂果被雪白的砂糖包裹着,孤零零的躺在她的手心,有些失望。
“啊……”她发出惊呼。
捻一颗放入嘴中,姜囡把剩下的收好。
这时,她仿佛才注意到房间里的不对劲,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借着外头的光亮,她看见有几个大一点的男孩被麻绳绑着手脚,几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挤在角落抹眼泪,独独有一人,他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见姜囡看他,他也看向姜囡。
男孩身穿枣红色麒麟纹直裾,腰间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绦,脚下登着青缎蓝底小羊靴。身材偏瘦弱,面容苍白,五官清秀,姜囡对长得好看的人很容易有好感,噔噔噔的跑过去,问他,“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黑色的眸子凝着她许久,似乎看出她没有恶意,嘴巴一咧,露出一个憨厚傻气的笑容,这笑容瞬间破坏了他身上芝兰玉树的气质。
姜囡从怀里拿出被她包好藏起来的山楂果,举到他的嘴前,奶声奶气的说,“吃了甜的以后就不会不高兴了。”
“囡囡给你吃,”姜囡把山楂果塞入他的嘴里,握着小拳头,低声嘟囔,“囡囡要坚强的等大兄来,囡囡要和大兄一起把坏人打跑。”
抬头,姜囡露出一个勉强的安慰笑容,望着男孩,道:“大哥哥别怕,囡囡会救你出去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