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姜淮吩咐碧柳抱着在灵堂打瞌睡的姜囡去了一侧的抱厦休息,抱厦内的家具是临时新添上的,很简单的布置,里头只安放了一张仅仅容纳一成年人酣睡的榻并着几个小杌子。姜囡年岁小,身形娇小,这小榻足够她安睡。
也不知时辰几何,姜囡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了,她从榻上爬起来,碧柳坐在小杌上,身子趴伏在榻角便打着瞌睡,她蹑手蹑脚的爬下床,不想惊醒碧柳,偷偷跑出了抱厦。
夜深露重,朔风凛冽,甫一到了外头,姜囡便冷得笼紧自己的鹤氅。
“为什么大兄你不早点回来——”
“母亲病得那么重,你就只懂读你的圣贤书,你不能早点回来看看她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姜邵安低吼道:“装什么君子,孔圣人便交给你这些迂腐的道理?她不让你回来你都没发现不对劲吗?”
一连串的质问,站在姜邵安对面的少年穿着单薄,披麻戴孝,一身素白,他面露倦容,听见胞弟的言辞凿凿的指责并不反驳,他偏过脸,朔风袭来,清隽的身子屹立不倒,挺拔如松,只是垂在一侧的大手紧握成拳。
姜囡发觉是大兄和二哥在争执,便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挡在姜邵延身前,抬头看着满脸怒容的二哥,急忙道:“不许骂大兄!”
这处抱厦的侧廊距离着灵堂有些距离,两人克制着声音,因此没能惊动在灵堂中守灵的姜淮等人。
“连你都要袒护他!”姜邵安猩红一双眼,咬紧牙关,神色狰狞。
“不……不……”不是的,囡囡不想大兄和二哥吵架。
小姜囡被姜邵安严厉的语气吓到了,母亲刚过世,无人顾着她的心情,此番遇上兄弟争吵,吓得她六神无主,说话都不利索。
“你吓着囡囡了。”姜邵延开口了,他把姜囡护在怀里,忽然觉得胞弟有点陌生。
姜邵安伸手,想要拉姜囡过自己这边来,谁知姜囡以为他要动手,直接张嘴“嗷呜”咬了他手腕一口。
咬得有点用力,姜囡嘴里尝到了铁锈味,吓得她目瞪口呆的松口。
姜邵安吃痛的收回手,似乎是不敢置信姜囡会咬他,眼底闪过受伤的神色,嘴上反而不饶人的说道:“好啊,你们兄妹情深,反而让我做了回坏人。”
“囡囡,你与二哥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二哥疼你护着你,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二哥都愿意给你去摘,可你呢?”姜邵安冷笑一声,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咬痕,白净的肌肤上渗出点点血珠,他道:“一昧袒护大兄。”
姜邵安说罢,步履匆匆的离开,素色的衣袂随着夜风起舞。
“不……不是的。”姜囡在他身后哽咽道:“二哥……”你听囡囡解释。
姜囡心里酸酸涨涨的,委屈极了,金豆子啪嗒啪嗒落下。
姜邵延轻叹一声,离家前也没有发现安仁的异常,没发觉他性子冲动,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见涨,性情变得反复无常、乖张可怖?
他蹲下身子来,掏出帕子给姜囡擦拭眼角的泪水,安抚幼妹,道:“囡囡乖,囡囡不哭,安仁只是接受不了母亲去世,情绪激动,才会和为兄发生争吵,连带着骂了你。”
“可是,我……我咬了二哥。”姜囡情绪低落,低声道:“二哥……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姜邵延温声道:“我们囡囡如此可爱乖巧,谁舍得苛责你,不与你交好。”
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奴仆提着白灯笼在前,身后是身形魁梧的姜淮,姜淮在他们五步开外止住步子,皱着眉头,问:“延之,发生何事了?”
姜囡转过身,委屈巴巴的跑过去,拉扯姜淮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爹爹。”
发妻逝世,姜淮沉浸在悲伤中,他低下头,看着小女儿红着眼乖巧的模样,脑海中响起阿舒的那句“囡囡还如此小,没了母亲该怎么办”,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姜囡,克制自己情绪,放轻声音,道:“碧柳那丫头说你偷跑出来了,吓得为父立马来寻。”
“还困吗?”姜淮抱着他大步流星的走回灵堂,跟在姜淮身后的碧柳匆匆赶来,见小主子被寻到,松了一口气,嗔怪的看了一眼姜囡。
姜囡摇了摇头,声音软糯,道:“不困了。”
姜邵延跟在两人身后,听着他们说话。
当听见姜淮问她“这么晚了,怎么偷偷跑出来”时,心下一紧,生怕她说漏嘴,被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责罚。
……
……
姜邵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秋表妹的院子来了,屋内寂秋的丫鬟看见窗纸上映照的黑影,吓得颤声问:“谁?”
“是我。”姜邵安出声。
“表……表少爷。”
屋内的灯亮了,燃了烛火,姜邵安站在窗边,听见寂秋温温柔柔的声音,她让丫鬟打开门。丫鬟三月开了门,迎姜邵安入内。
寂秋陪着母亲守灵至夜深,母亲见她频频瞌睡,困得眼都睁不开,方才叫她回来小憩。她知道,想要在这个家待下去,便必须向姜家嫡亲女儿般,在灵堂为表姨母尽孝,给她守灵。
寂秋歇下又起,是已她只是披着宽松的外套,便出来见人。若是她的母亲嫁给姜淮,姜邵安就是她的嫡兄,如此兄妹二人深夜共处一室,也是合理的。
乌泱泱的墨发倾泻而下,寂秋素净一张脸,身姿单薄,腰肢纤细,显得越发楚楚可怜。
“表哥,这么晚了……”寂秋惊呼一声,柔荑捂住小嘴,惊道:“表哥,你的手……流血了。”昏黄的烛光下,血迹凝固,那牙印清晰可见。
“三月,去打盆水来。”
三月得了吩咐,利索的去打水,屋内只剩下她和姜邵安。
“怎么搞的,”寂秋红了一双眼,后知后觉的辨认出那一排排是牙印,讶道:“不会是表妹咬的吧?”
被一语戳中痛处的姜邵安身子僵住,神色讪讪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方才我与大兄起争执,她袒护大兄,咬了我一口。”
“那也不能咬人啊,”寂秋一边擦,一边温声问:“疼不疼?”
鬼使神差的,姜邵安点了点头,昏黄的烛火下,秋表妹一袭单薄里衣,外套歪歪斜斜的披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下,肌肤细腻如玉,他盯着一会儿,猛的发觉不对劲的挪开目光,继而神色如常。
丫鬟打水回来,寂秋亲手绞了面巾给他擦拭伤口,又吩咐丫鬟去寻药膏来涂抹。
如此,屋内又剩下两人,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间或重叠在一块儿。
……
……
京城郊外的白马寺。
“你确定待会儿世子要在这间厢房歇息?”丫鬟三月问寺庙的小沙弥,口中的世子自然不是他们汝国公府的世子爷姜邵延,而是六娘子囡姐儿的未婚夫,安定侯世子顾鸿宸。
小沙弥郑重的点头,得了消息,三月趁机塞给沙弥一个荷包。小沙弥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心满意足的离去。
今日儿汝国公府的两位娘子要来寺庙上香祈福,实际上安定侯世子顾鸿宸也会来,两家乃是世交,汝国公逝世的发妻早就和安定侯夫人给两位儿女定下了娃娃亲,此番明面上是上香祈福,其实是创造机会给两位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妻提前见一见,培养感情。
寂秋身边的丫鬟三月得了主子的吩咐,前来打听世子待会儿歇息在哪个房间,她的主子要躲在世子爷的禅房里,趁着他中了情毒时缠住他,然后她引着六娘子和安定侯夫人、方丈等人一块儿过来这附近,撞破此事,主子好让世子为她的名声负责。
事情如寂秋料想的那般,世子闻了掺杂迷情的香,头晕要回厢房歇息,寂秋躲在床榻上,见世子躺上床便过去缠住他,而后姜囡、侯夫人和方丈等人撞破此事,侯夫人震怒,被抓个人赃并获,世子顾鸿宸只得硬着头皮在准未婚妻跟前护着寂秋。
被迫戴绿帽的姜囡情绪低落,她待在书房练习簪花小楷平静心神时,姜邵安闯入内,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的质问:“囡姐儿,二哥不料你长大后心肠竟歹毒如斯。”
时年,姜囡十岁。
“那顾鸿宸是个废物,你不喜他拒绝这门婚事便是,为何要把秋娘拉下水。二哥道你厌恶秋娘,不想你心肠歹毒,设计陷害秋娘失身于他,想要秋娘给他做妾?”
“无论如何,二哥都不会同意秋娘给他做妾,也不会让你如愿!”
姜邵安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对姜囡发作一通雷霆怒火,又火急火燎的离开,徒留姜囡一头雾水与半分心酸。
母亲去后,二哥与她渐行渐远,那谢氏阿柔在外人跟前做出贤良淑德的模样,什么好的尽数往姜囡屋里送,又有那姜寂秋在二哥跟前卖惨,母女做戏,天衣无缝,导致每回清风阁得了什么好东西,二哥便要来骂她一回,她委屈巴巴的把好物献给二哥,又被他拿去讨好寂秋,如此循环,二人的关系没见好,反而越发恶劣。
目送姜邵安的身影渐渐远去,姜囡瘫坐在黄花梨背靠椅上,露出一个讥讽悲凉的笑,道:“你总是不相信我,连这一次也是……”
二哥,你也不想想,那顾鸿宸是我未来夫君,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讥讽的笑,笑容悲凉又绝望,对姜邵安的绝望,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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