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寺同学……你还醒着吗?”
“是的!我还醒着,十代目!”
听见下铺的狱寺那精神十足的回应,阿纲倒也没觉得多惊讶——毕竟就在不久前,由里包恩主持的“一期一会生日礼物大比拼”(巴吉尔对包含着“一期一会”一词的这个名字十分赞赏)落下帷幕,夺得桂冠便是已至深夜却依旧精神抖擞的他的岚守,狱寺隼人同学!
为了保证公平,里包恩特地不允许他们署名、叫来葵直接进行盲选——多亏了碧洋琪的帮忙,在晚上之前就已经人手一张做好的空白书签了;虽然画工和创意各异,但大家对此都很用心,知道了这点的阿纲霎时便觉得心头一暖,而看见拿到了这些祝福书签的葵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后,他更是觉得自昨天开始悬在心上的石头算是落地了——看来是没有选错!啊,小葵在看我的那张——没、没有皱眉头!太好了——!
——不过他那大喜过望的心情基本上是被里包恩和葵的对话以狂岚般的速度给掀翻了来着。
(“你就已经选好了吗?”)
(“嗯——大家的书签真的都很漂亮,但是一定要挑出来一张的话,果然还是……”)
在前后隔了最多五句话的间隔后,没有丝毫踌躇的葵将那张构图清晰、被仔细用彩笔上好了颜色的彭格列徽纹挑了出来。
(“是吗——原来如此。”)
(“嗯。”)
虽然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岚守完全绷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那句脱口而出并且十分大声的“我赢了!?”也瞬间就把作者为谁给暴露了出来——其实场面一度非常有趣,但阿纲却被某种直觉牵引着、听见了里包恩和葵那简短而隐晦的对话。
不知从何而来的重量被缓缓搁在他的心头上、原本轻松下来的胸腔这时突然又被揪紧——很奇怪,他觉得葵现在的笑容里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或者说,那份高兴似乎更与别的什么混在一起、变得再也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了。
狱寺有些存疑的声音从下边传来:“您是在担忧着什么吗,十代目?——草坪头已经把截止时间延续到明天晚上了,您放心,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跟随您的!”
“谢谢你,狱寺同学,但其实我没想这件事——嗯……怎么说呢……”阿纲犹疑了一下、斟酌着词语开口道,“就是……啊,我说这话不是故意要挖苦你的,狱寺同学——就是,为什么小葵会选你那张画着彭格列标志的书签呢?”
“您说为什么……”
“抱歉,狱寺同学!那个——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但是小葵原本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吧?所以我觉得小春和京子的书签应该更受欢迎,但小葵几乎一点不犹豫地就选了彭格列的标志……”
“我知道您不会做出讽刺人或者挖苦人那种三流事的,十代目!”十四岁的彭格列岚守在下铺冒出一个脑袋、抬头向阿纲躺着的上铺看去,“不过我觉得,十代目夫人以前是普通人和她选了彭格列的徽纹没什么必然冲突吧?毕竟十代目夫人跟我们家族的纽带很紧,而且从今天的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十分重视家族的大局!”
听见下铺传来的嘎吱声,阿纲于是也探出头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狱寺一脸认真又十分肯定的表情——他犹犹豫豫地笑了一下,但也不知道自家岚守在一片昏暗里看不看得清自己的表情:“这、这么说也是啊——”
(也是呢,小葵在这个时代是——是我的——呃——总之既然是这样那肯定算是彭格列的重要人物啦,而且……)
他想起了里包恩和十年后的山本的话。
(……会选彭格列的标志也是理所当然的,跟狱寺同学画的那个标志相比,我们设计的东西果然都很幼稚吧……)
“本来我还很有自信的……”阿纲边在心里自言自语边趴在床栏上——结果或许是因为得到了一个像样的答复、差不多也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妥协半分——于是睡意渐浓、本来只是在心里想想的话猝不及防地就滑出了嘴角——
——狱寺同学捕捉到这句话后,很显然是将自己的大出风头(其实并没有)看作了让自家十代目半夜纠结的元凶、立马就从床上一跃而下!
——“十代目!十分抱歉!是我太得意了,没注意到您的心情!”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出来的阿纲已经下意识捂住了嘴——现在看着狱寺这副郑重其事地为莫须有的事情道歉的样子(看那架势他恐怕是要当场来个土下座!?),他更觉得自己很抱歉了:“不不不狱寺同学!我只是有这个疑问而已啦——不关你的事的!狱寺同学的画工真的很好,我也觉得很漂亮的!”
“真的吗!?您也这样认为吗!?——唔哦!我又得意忘形了!!”
“不不,这本来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啦,你获得了优胜嘛——好了好了,狱寺同学,快躺回床上吧,我没什么事了,早点休息吧!我也是好像有点想睡觉了,哈哈……”
“是这样啊——那您请休息!晚安,十代目!”
“嗯,你也晚安,狱寺同学。”
复又听见铁床传出的吱呀声,阿纲想狱寺肯定已经是回去了,往下看看也再看不见那颗银灰色的脑袋——逐渐适应黑暗之后,事物轮廓比方才更加清晰。虽然颜色模模糊糊,不过已经很够了。
十四岁的沢田纲吉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的轮廓成了他视线的幕布。在这座地下基地里、没有窗户是理所当然的,但他自从住进来就觉得没窗户真是浑身不舒服——尽管基地里的通风换气系统做得非常到位,但当不被严酷的修炼追着跑、难得空闲下来时,被困住了的感觉根本挥之不去。
在一片昏暗中盯着某一个点时会发现黑色的潮水从视线中心往外荡漾、如同目光成了落入潭中的水。阿纲看着面前这本不存在空气中、此时却展现在他眼中的景色,原本到来了的睡意不知怎的又逃跑了——狱寺的话将那件无法逃避却过于严厉的事实从他不愿去看的角落又翻了出来;了平的话(“在这座基地里,应该由你这位彭格列十代目做决定——如果身为十代目的你本人不予应答的话,就必须由身为十代目夫人的小葵做下决定。”),葵的话(“是我下的命令。”),里包恩的话(“意思当然是她来当坏人了。”),还有蓝波哭闹着说出来的话(“蓝波大人要回家!!!”)——拉尔·米尔奇糟糕的状态——京子和小春惶惶不安的脸——重叠堆砌、圆周旋转、万花筒似的在他脑中闪来闪去——
其实的确也就是一句话的问题……但阿纲不敢。
他真的不敢。
他从小就没什么主见、随波逐流差不多都成了天性,难得硬气点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作为一个废柴却坚持注目着身为并盛中学偶像级人物的京子——即便是为了教训那个拿京子当财产看待的家伙而反击,也是因为里包恩的威逼利诱;生活中说实话没什么需要他担责任的地方,反正妈妈向来无止境地包容自己、废柴一点也没什么;被嘲笑欺负久了也习惯得差不多,考试成绩也就那个样、顶多失落一下,总体而言其实没什么损失,更说不上为可能会损失的东西苦恼了——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搭上了命的决择啊!
去?去的话会有多少个人能回来呢?按照之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密鲁菲奥雷的人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还装备着匪夷所思的高科技设备,他们能拿什么去拼?单靠戒指和火焰吗?——他们甚至连匣兵器都没有人手一个!——敌人铺天盖地、而他们不过数人,光看这一点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了!就算真的去了……他们又能成功吗?
不去?不去的话就眼看着将来某天基地被攻陷、大家全被围在角落挨致命的攻击吗?就算真的幸运、一直没被查到,这里的物资又能顶多少天?拉尔·米尔奇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慢慢地如果里包恩也变成那个样子——
——阿纲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要是……要是里包恩也那样痛苦——要是那样痛苦地死去了……)
光是在脑中拼写出这句话来就已经让他痛苦万分——阿纲想起最开始从拉尔口中得知里包恩的死讯时、那一瞬间掐住了他脖子的恐怖窒息感……
他接受不了!这比知道十年后的他自己的死讯还让他觉得恐慌——前者不过是把要到来的死亡预告拍他脸上,而后者干脆在他心上开了一个可怕的风洞;相较之下,里包恩的安危果然更加重要。
……不,或许应该说,比起见到自己的棺材,见到伙伴中不管哪一个人的棺材更让他悲愤;大家都要平安无事,这是他对这个时代的最低希冀,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么一点恳求都不被受理。从这个时代的谁的口中都能清楚得知:密鲁菲奥雷横霸的这个时代里,要是再不反击的话,彭格列家族真的就是死路一条、没得可选了……!光是看看他们那大张旗鼓的蚕食行为就能意识到:密鲁菲奥雷家族的最终目的绝对包括着“把彭格列从历史上抹除”。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还有九代目爷爷他们……还有瓦利亚……)
大家都会死。
大家肯定会被杀的。
(所以这是……)
阿纲一时想不起那个词——那是一个成语,毋庸置疑是他会很平常地忘掉的国文课内容,或许听某节课的时候他半梦半醒地听见了几个字、尽管有点印象却想不起来全貌……
不知算是逃避还是算是本能的自我袒护,阿纲的注意力开始往“回忆那个成语”上靠拢——对他而言如此枯燥而无聊的思考跟安眠药有的一拼。没过多久,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思绪也逐渐从束散成了沙——这次是真正的睡意渐浓,最后的安乐乡在睡梦中等着他。
在这个锈迹斑斑的时代里,恐怕连一场美梦都是求而难得的事情。阿纲没在彻底掉进睡眠里时瞥见美梦的踪迹,但他却朦朦胧胧看见了葵那双凛然的眼睛。那双深色的,尽管平时十足温和、却在那时显得过分强硬的眸子在他快被睡意模糊掉的意识里重重地画下了一笔。
一个偶然——侥幸而得——刹那间在潜意识里连接起来的断片记忆虽没能让他彻底沉下决心,但让他在合上眼睛前想起了那个果然是曾出现在国文课上的成语:
那个词,是“背水一战(背水の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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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该死的耳机!”
要不是正处于混战中,宫野奈绪美估计真的会把那因电波干扰而持续响着“嘶啦啦”刺耳声响的蓝牙耳机给一脚踩了!
正在她附近作战的手下刚把一名黑魔咒给捅穿便瞟到了她身后直接袭来的敌人:“——宫野小姐,后面!”
听见这话的宫野小姐怒气值瞬间登顶——耳边烦人的电流声、乱哄哄的战区、密鲁菲奥雷那些包得跟隔离区医生一样的蠢制服、还有敌方大将那副写着“你们都是手下败将、赶紧投降吧!”的死人脸,实在是让人火大!!
“啧!”她反手就是一刀出推、亮金的火焰自那把打刀刀刃上翻卷而上——唐红流·攻式之三·重重日阙!“找死!”晴之火焰霎时便随着那贯穿偷袭者的刀刃炸开、火焰甚至从他的背部如光轮般旋转而尽——火焰的活性治愈与被狠狠撕裂烧焦的刀口混杂为一团、成了仿若是酷/刑一般的折/磨——雨守助手小姐的手一撇,那个倒霉鬼一瞬间几乎水肿到爆炸的内/脏瞬间就被搅碎、哀嚎着倒了下去;在近旁想要趁机攻来的数个黑魔咒则被她那顺势一劈给尽数拦腰断开!
奈绪美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敌方那个该死的大将在哪边!?”
“报告!在南面!”
“莫斯卡呢!?”
“北面!约三台正在推进!北面小队已经按照您的指示采取躲避策略了!”
“别管那些机器人了,叫北面小队——不,叫所有小队一口气往南攻、到南边汇合!重武器组断后,破坏不了那些烂铁的核心就给我把动力废了!”
“遵命!”
“还有那边——桑卡!周边战报!”
“是!——宫野小姐,是坏消息——”
名为桑卡的传讯员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的顶头上司杀气腾然地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手中的打刀贴着他的脸就刺了出去——耳后霎时传来一声惨叫、而温热的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脖子上!
不说假话,作为战场菜鸟的他吓得差点跪下去了——平常看起来悠闲度日、跟他们的雨守大人一样总是笑眯眯的宫野奈绪美在正儿八经的战场上居然恐怖如斯、光是看着她那张近乎狰狞的脸都能让人冷汗直冒!
雨守助手小姐把刀尖上一颗长得像眼珠一样的血/淋/淋玩意儿随手甩出去、又顺手背刺了几个在附近跟自己人缠斗的黑魔咒后,转头复又看向他:“什么坏消息?”
“是、是!——海伦娜小姐带领的岚组没能突围成功!莫斯卡的集中中心在岚组的方向,所以——”
“——该死!他们伤亡怎么样!?”
“尚能迎战!”
正在话中,原本被他们的远程武器装备先行击退一波的敌方岚锹形虫此时又如飓风般涌来——!
不远处传来雨组成员的喊声:“宫野小姐!匣兵器又来了!”
“等的就是这一下——”她伸手按上蓝牙耳机,“——1组全员听着,校正方位、找准南方、在屏障展开后向南方突围!重武器组在突围开始时立刻断后——除非有性命之虞、否则不允许空备!”
晴之火焰在她指间的B级戒指上熊熊燃起!
“现在开始三秒倒计时!全体准备!”
(这个时候要是山本先生和小次郎在的话,事情就没那么麻烦了——虽然不愿承认,但时雨苍燕流在这种群攻群守的方面还是比我宫野家的唐红流有优势。)
只要身处战场、且雨守大人不在场或抽不开手时,便会重现为“鬼位斩突”唐红流(からくれないりゅう)第十一代传人的宫野奈绪美短暂地试图隔空召唤那个最初用传说中的“杀/人剑法”时雨苍燕流(しぐれそうえんりゅう)把她彻底打服了的男人过来收拾场子,但毋庸置疑是一点用没有的——她从怀中掏出昨夜由那位小国的公主殿下冒着生命危险(万幸的是不但诱敌计划成功、找见了密鲁菲奥雷的临时基地之一,那位小姐也除了一些小烧伤和磕碰伤外没有别的大碍;并且,即便经历了她惊险跳机、靠着加百罗涅的首领的帮助避过空中集火、最后落地的一系列过程,匣子也十分幸运地完好无损)从并盛的云守处带来的藏品匣子。
“三!”
尽管因和平时期风平浪静而有所缺乏锻炼、但依旧训练有素的雨组成员们立刻开始利落地结束自己现阶段的战斗。
“二!”
还真是四面楚歌(しめんそか)、背水一战(はいすいのじん)来着——啊,这事儿完了后我一定要要求加薪,最好有个带薪假期什么的——
雨守助手小姐十分乐观的腹诽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那凡事都做最坏打算的唐红流继承者再度站在了战场上——斯托拉奥·莫斯卡的引擎声逐渐逼近了。
“一!”
——开匣!
霎时便从匣中突出而上的巨大火光在空中逐渐靠着晴火焰的活性延伸开去、在短短数秒内边形成了黄金满镀般的弧形火障——自空中横冲而下的岚锹形虫此时被他们自主遁入其中的重力裹挟、几乎全部都一头撞上金黄的铜墙铁壁!
“怎么回事——”
一向乐于助人的宫野奈绪美露出笑意,对眼见着那只管没脑子地向前突进的匣兵器们几乎全部在晴之壁上自毁完毕、瞠目结舌的黑魔咒说:“嘛——就是这么回事。”
随后她双手扬起亮金火焰缠绕的打刀、唰地就将那家伙的头给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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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天没有渗液了,但还是再继续用抗生素观察观察吧。”亨利·波茨换了一条绷带、又缠回了戴维的刚截/肢没几天的左手上,“来杯我特制的柠檬水吗?我最近发现放点薄荷也不错,试试?”他用跟往日没什么区别的语气道。
戴维·艾斯波西多抬起仅剩的右臂、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自己几天都没处理过的下巴——那里的胡须早就冒头了。再加上截/肢/痛和幻/肢/痛带来的双重折磨——或许是精神上的憔悴所致,那些胡须长得比以往还快。
已经站起身的亨利注意到他的动作:“我给你拿个剃须刀来吧——这两天忙得要死,没空给你处理这些事儿,抱歉啊。”
——“帮我装上左手吧,亨利。”
亨利医生原本要转过去的身子又侧了回来。
一时间,他们俩谁都没说话。
“……我向你道歉,戴维。”一阵沉默后,亨利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我以为这几年里你总该知道我是‘场内人’了。”
戴维耸了耸肩:“——我也以为我会知道。”他顿了几秒,“现在我知道了。欧文刚跟我说没多久。”
又是一阵沉默。
“……你的手已经截了,截下来的部分也烧了个遍、不能再用了。”亨利叹了口气,又坐回了椅子上,“我知道你肯定是想上场战斗,但你现在的身体是绝对不允许的。没能保住你的手,我很抱歉——但你也得清醒一点。你现在连刀口都没好、更别提还有幻/肢/痛,又只剩一只手了,你怎么战斗?”
“——听着,亨利。说实话我现在确实心情很差,但不妨碍我考虑问题——彭格列的情报网很广,你没必要继续瞒我了。”彭格列的护卫队长将“瞒”字咬得很重,“你是肯尼希的好主顾吧?——他做了那么多装备型匣兵器,难道里面就找不出一只像样的假手、或者别的什么能让我上场的东西吗?”
“普通的假肢也——”
“你我都知道普通假肢就连日常生活都要磨合很久才能自如行动。我以前见过佩戴假肢的病人,那种样子是绝对没办法战斗的。”
与日本并盛的深夜十一时完全不同——意大利巴勒莫的下午三时显得渐然炎热、似乎直接跳过春季进入了夏季,纵容是一月初的时令也依旧让人微微发汗。金发碧眼的医生和米灰发色、褐绿眼睛的护卫队队长在靠近窗户的一侧冷静地对峙——前者的唇线都抿紧到绷直,而后者显得更加镇定、仿佛胸有成竹。
“雷蒙德先生把护卫队交给了我——不久前我已经失职了一次,容不得第二次了。”戴维的眼中闪着微暗的愤怒及坚持,“——要我在密鲁菲奥雷那帮混/账嚣张的时候乖乖待在病床上养伤,我做不到。既然你无动于衷的话,我也有我自己的办法。”一向彬彬有礼的他难得地冒出了一句狠话——亨利不认识这种眼神,但他心里倒是清楚: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对园艺很感兴趣、较真、老实、却又总是好心办坏事的戴维·艾斯波西多,而是彭格列家族十代首领直属、在世代危难之时将作为副手利刃协助主战者们开辟前路的护卫队的队长。
亨利思忖了片刻,突然咧嘴苦笑:“——戴维,你真的不适合当黑手党。”
戴维看向他。
“我小时候在船上混过日子。”亨利·波茨身子前倾、将手臂搁在了膝盖上,“你也知道我跟我爷爷没血缘关系——我是被他捡回家的。在那之前我都呆在船上。好一点的嘛,会藏着我、让我干些活换饭吃;不好的嘛,直接把我丢海里也不是没有过。啊,不过我可是很识时务的,待得差不多我就会走——仓库里的老鼠要是太贪心了迟早会被毒死,这可是血的教训啊。”他转了转手指,“我什么船都待过,合/法的不/合/法的,白的黑的——哦,有一次我还帮忙往海里丢过死人,人/口/贩/卖嘛,你也懂的,不是谁都有命被卖个好价钱。怎么说呢,虽然我是不在乎,但看着那些女人——被扒得一/丝/不/挂、说不准死前死后还被谁玩上一把的女人的尸体,唉,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可惜。偶尔有长得好看的小男孩,嘛,也挺可惜的。不过我还是庆幸死的不是我——你在听吗?”
“我在听——但你说这些给我听是什么意思?”戴维下意识想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只剩下一只手、只好将右手搭在了腿上。
“耐心点,戴维。”亨利摆摆手,“——反正,这就是背景。我在那时候有一次翻船上的剩饭,结果你猜怎么?——我在角落里找见了一颗糖。不脏,包装很完整,一颗水果硬糖,青苹果味。说起来那艘船还是干‘脏活儿’的船呢——我猜是哪个黑手党家族的财产,不过那之后那船沉了,也不知道是谁的船,嘛,总之不怎么样就是了。
——现在对我来说,你就是那颗糖。”
戴维顿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个十足困惑的表情:“……我是糖?”彭格列家族的护卫队队长对这种隐喻十分理解不来——不如说对于有艺术色彩的东西,戴维向来觉得费解(为此周边朋友时不时会吐槽他是不是真是“无添/加/剂的意大利人”)。
亨利对友人这对艺术的迟钝感一清二楚——虽说如此,还是觉得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说呢,你是现今为止唯一一个能让我在外头没有后顾之忧地吃顿饭的人了,所以为了我以后还能有机会上街吃饭,我真不乐意让你——我珍贵的好友,跑去闷着头送死。”
当个有照的密医并不容易,而且由于他有个来者不拒的坏习惯,在外被仇家两头找、直接被绑走强行做生意、莫名其妙就有人来自说自话谈判的情况屡出不鲜,能在外边吃顿安生饭实属不易(除了警惕就是四处张望,这样吃饭基本就是重回了以前的恶性循环)——他个人认为是被他家打着“有钱不赚是傻子”旗号的爷爷和妹妹给传染了。
戴维听到这里,眼色暗了下来:“……既然你不帮我,那也别拦着我,亨利。”
“……你把话都听哪里去了?我说不帮你了吗?”波茨先生伸出戴着黄结晶戒指和蓝结晶戒指的右手,啪地给了好友一个相较平常打牌输了后的惩罚要更不留情的脑瓜崩。
二十四岁的护卫队队长被二十二岁的密医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声“哎呦”霎时就脱口而出。
“我的确跟肯尼希买过不少次东西。要给你弄只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那里刚好有个大概能用上的东西,但用起来有风险——不过要是我不给你接一条胳膊的话,你肯定就这样上场了吧。”亨利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你赌吗,戴维?就算这场仗打赢了,你也可能会死。”他的碧眼里浮沉着复杂的纠葛——但还是问出了这句他本不想出口的话。
既然拦也拦不住……比起让面前的友人拖着一只独臂凄惨地死在战场上,不如让他打胜后功成名就地面对死亡威胁。一旦这样想了后,亨利·波茨的口气就十分干脆。
说无动于衷当然是假的。但是这就是事实了。
戴维·艾斯波西多看了好友一会儿,随后垂下头——他看见午后的阳光掉落在他仅剩的右手手背上,于是便翻转手心、将它攥进了手中。
“拜托你了,亨利。我要那只左手。”他沉吟片刻后道,“——能给我找把剃须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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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样不合规矩吧——”约莫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游移不定地开口道。
戴着银质的细框眼镜、留着U型胡的中年人剜了一眼他那总是显得过分瞻前顾后的儿子一眼,手上的笔刷刷将自己的签名写上了:“怎么,就为了等那句无足轻重的答复、我们就连提前的部署都不能动手了?”
“不,我只是觉得……”
“如果你是忧心那个对外宣称是我们家族的首领夫人会给否定答复,或者是那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从十年前而来的首领会说些什么,那你现在就给我去战线前边看看!看完再回来告诉我我们到一周后能不能临时磨枪!给附属于首领的女人第三高的决策权限是八世在位时才有的规矩,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给我扯那条规矩?——不然你现在把那个女人的资料找出来给我看,如果资料显示她真的足够能干到能明智指挥战局的话,我现在就把指挥位完全让给她!”
鲁索家的儿子被父亲骂得头都不敢抬,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一声——的确那个女人的资料完全空白,高层人员都对此心知肚明、并且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一个人来当首领夫人,但他们的十代首领在此事上从头到尾只是说了一句“这是我与众守护者们和里包恩先生商量出来的结果”,之后便再也不搭理这种问题了。
相较于其他高层,朱塞佩·鲁索算是比较理解十代首领的一个——在首领夫人定下来之前,那些塞人的也好、游说的也好、一个劲提醒来提醒去的也好,个个都没个消停,其原因大概得追究到卡扎利瓦家族的首领居然把他们的首领请去了年度一次的家宴。
而且,彭格列九世提莫特欧·彭格列和唐·乔瓦尼·卡扎利瓦公开出来的赌约快到期了——当然多少跟他们私下里赌的内容有点出入,但“唐的教父”这称号依旧金光闪闪地摆在了奖杯里。
大部分人都看出了风向——十有八九就是花落彭格列家族。既然如此,趁早攀高枝总比迟上一步好。
——不过没人能预料到现在发生了这种事就对了。各大家族现在铁定都在观望,而有一些已经调转目标往密鲁菲奥雷家族上靠,这无论对他们的现状还是未来都很不利。
朱塞佩心知肚明——这场战不赢也得赢,不然整个家族肯定会被那些豺狗给分个精光。现在要等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或者连存不存在都不清楚的毛头小子版十代首领下命令?简直是扯淡!
“没别的事的话,就把文件拿去分了。”面容严肃得像块磐石一般的大鲁索瞟都没瞟自己那总让他怀疑是不是被哪个懦夫的儿子换走了的长子,“别弄混了。”他随手一推那些已经处理好了的文件。
“……是,父亲……”小鲁索低着头把文件整整齐齐收好、抱在怀里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真是见鬼,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才把他养成这种只能当秘书的家伙!)
虽然忠于家族、但不妨碍对首领宝座感兴趣的朱塞佩啧了一声。要是他这儿子有点种的话就能辅助他了——更何况现在确实也是个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现任首领死了,现状也很难让正常的继承程序发挥作用,那么就只能走另一条无需被血缘纯正所束缚的路。现在他抢是抢到到了主导权,但光凭他一个还是没法分出那么多心去同时处理对内和对外的事情,过度多疑又让他没法找到哪怕一个能全盘信任的外人——
这儿子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实在让人生气!
朱塞佩顿感烦躁地转了两圈钢笔——正当他整理心情想继续处理事务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您好,朱塞佩先生。”
抬起头向门口看去的朱塞佩·鲁索一瞬睁大了眼睛:“你是门外顾问的——”
“是的。我是莫列提,隶属于彭格列门外顾问部门。”即便有着不少战斗过后的痕迹,但那身西装依旧得体地穿在戴灰黑针织帽的男人身上,“我需要专业人员分析我们所得的情报——此外还需要查阅作战计划记录以及日程记录。”他亮出CEDEF的身份证明及巴吉尔准备好的职权代行允诺书、毫不客气地便开始实行门外顾问特权,“按照彭格列家族门外顾问权限书规定,我在此代表门外顾问部门代行首领职权——感谢您先前的辛勤工作,现在请将所有文件与事务转与我。”
“——这没问题,您也辛苦了。”朱塞佩十分配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抽下来,“我先带您去情报组,而后这间办公室全由您来使用。”一开始就考虑到了门外顾问的因素——他并没有多惊讶,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阻碍。门外顾问中全是综合型人才,控制战局没有很大问题,至于实权——等这场仗结束后,还有大把机会动手。
为此,彭格列必须赢下来。
“我们与同盟家族讨论决定了,一周后进行全盘反击。”西服外套被朱塞佩·鲁索甩到了肩上,“以眼还眼,以牙还牙(Chi sputa in su, lo sputo gli torno sul viso)。”
“我了解了。”莫列提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行去,“希望战后我们还能再见面,朱塞佩·鲁索先生。”他由衷地道。
“哈哈——放心好了,没成我的事之前,我可舍不得走。毕竟坚持到底、胜利就会到来(Chi la dura, la vince)。”
“您说的不错。只要我们还活着,希望自然留存(Finché c\'è vita c\'è speran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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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凭直觉能感觉到——这一张就是阿纲做的。因为只有他才会写出这样的话。
她看了那句话许久后,喃喃自语:“……这次就是破釜沉舟(背水の阵をしく )的一战了啊。”
(……啊,不过要是真能成真的话就好了。)
(嗯……但等大家都成功回了那个和平的过去之后大概就不行了吧。)
(不清醒一点的话可不行。)
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她的哥哥失去那孩子时是盛夏,随后秋降入冬,二回之春,唯独得到了的东西是从始至终都响动着的“不知足”:明明都得到了遗物、还记得容貌、曾做下约定、共度的时间累计起来可以填满很多个日夜,但还是觉得不满足。
或许连到底是什么不够都不曾思考过,只是如此地怨天尤人、虐/待自己、让周边的人压抑万分、自己也不知道过成了什么样子——诚然武并没有到最糟糕的状态,但葵是一点都不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搞不好我比想象中还要冷血……?)
(但现在真的不是撒娇的时候——所以就这样吧。)
犹豫了一下,那些书签还是被她尽数平整地铺在了枕头下边——总感觉这样的话能被什么所庇护似的。就像眉目一样,笔迹也能传情:并非光指狭义的爱情,而是森罗万象的气场——父亲以前似乎说过这种话。她愿意去相信,小时候是因为感觉很神奇,现在则是因为觉得很浪漫。
——感觉能让人充满希望。
将那最后一张书签也好好地放到枕头底下后,她走到了夜灯开关的近旁、抬起了手——
明天便是突袭战的倒数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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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小葵生日快乐!——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
——谢谢你一直都在为大家着想,还跟京子和小春一起照顾着我们,辛苦了!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真的很感谢!——
——如果可以的话,请多跟大家相处吧!虽然在十年前大家都不认识你,但我想大家一定都会很开心跟你相处的!——
——我们一定会改变这个恐怖的未来!到那时候一定会送你一份像样的礼物,然后大家再聚在一起、到外面玩一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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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葵关上了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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