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等气定神闲的表现!
同一时间,宴厅简直一片死寂。盛名之下无虚士,马行空不论怎么说,也绝对是江湖一流高手之中排面前列的人。可这样的人,却在一瞬之间被轻易杀死?
他们甚至没有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艳丽的血光落下,而后是耳边滴滴哒哒的落血声,还有鼻尖萦绕着无法散去的铁锈味。
陆小凤低头去看地面上的马行空。
他的头颅与身体分隔开来,这已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
马行空过来时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光鲜、且充满气势。但此刻,他的衣服几乎成了几片破布。不仅是衣服……
陆小凤拨开那几片布帛。
布帛之下的皮肤生生撕裂,鲜红的血肉与白骨露出,有一种异样的,令人心里发寒的美从尸体的皮骨之上绽开。
而肆虐的剑气还在上面疯狂地扭曲,只不过眨眼功夫,又是一片粘稠的血落下来,刺眼的红简直灼伤耳目。
——此等血肉模糊,骇人之极的景象一出。所有人的呼吸都骤停片刻。是了,面前苍白瘦削的温润青年一定就是叶障目。
只有罗刹剑,会在出手的一瞬劈得对方四分五裂。
陆小凤心里早有准备,花满楼倒是一时失声。他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那些比起鲜血淋漓的现实,终究不值一提。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第一个开口,语气中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只用了剑鞘?”
叶障目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布帛。他细细地擦掉那些落在剑鞘上抖不下去的血渍,闻言后认真地抬头望了西门吹雪一眼:“你杀他,你也不需要开剑。”
西门吹雪闻言微微颔首。
他听得懂。叶障目的意思是:凭西门吹雪的武力,不用开剑就能杀了这人。
两个剑客的目光在空中交错。西门吹雪的眸子越来越亮,他像是强调一般道:“但只用剑鞘,你却使出了这般剑气。”
叶障目无声地看了西门吹雪一会,他看上去似乎没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这个青年身上萦绕着一种天然纯良,不谙世事的气息。
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人们很容易生出“叶障目非常无害”这种错误信息。
西门吹雪深深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奇异,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情感。在看着叶障目时,他似乎在清除自己对叶障目所怀抱的固有印象,并亲手执笔填上新的印象:“待你痊愈,我希望能与你探讨剑道。”
“好。”年轻武者有争强好胜之心也是正常。叶障目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但若是可行,我想亲眼见见你的剑。我毕竟还没有看过你的剑法。”
不然他也不好干涉或评价对方。
这般旁若无人的谈话,令阎铁珊的头上出现一串青筋。他狠狠地一挥手,身后的五个黑衣人直接冲上前去!阎铁珊尖利的声音在空中回响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叶障目,什么西门吹雪!我本是好意请你们喝酒,哪晓得你们半点脸面都不给!”
他话声一下,五位黑衣人向西门吹雪和陆小凤攻去!
而另一个陪客——苏少英在语罢后爷持剑上前几步。他看向花满楼,又望向叶障目。眼里的情绪不知变动了几番。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另一旁的叶障目抱拳:“请赐教。”
他分明可以与更温柔的花满楼讨教,可他却生生将矛头对准了叶障目。
叶障目停下了擦剑鞘的动作,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举人,平淡地叙述事实:“你打不过我。”
苏少英笑:“不试怎么知道,我与你的差距有多大?我这么年轻,总是想看看迈步比我更前方的剑士们。这样我就不会迷茫,并且有更加强烈的,向前走的信念。”
花满楼欲言又止。他意图出言阻止,却又无法以任何立场开口。
剑客间的挑战大多以生命展开博弈,输的那一方就要归向死亡。可是毕竟是这样一个年轻且才华横溢的少年学士。是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
叶障目感到困惑:“……这是生死间的交谈。这与我是无聊至极的事物,但对你非常重要。”
苏少英道:“我师父曾经告诉我,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理。所以,请向我出手吧。”
叶障目闭眸:“给你一盏茶时间,平复下呼吸再与我说话罢。”
一盏茶时间很快就过去。苏少英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平稳。他手上黏腻的汗水已经冷却,此时此刻,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会使出自己最强的实力。
可马行空的尸体还在地上,而经验薄弱得多,功力差之甚远的苏少英又能撑过多久呢?
花满楼突然侧耳,他仿佛听出了些什么。于是渐渐提起了嘴角,就连双眼也落上雾蒙蒙的浅浅喜悦。
只因他听见了兵戈交错的金石碰撞声。
杀人的剑是很快的。因为人的性命脆弱,身上的致命点不胜其数。而杀人,你只要对着其中一点落下一剑就行了。
故而顶尖高手的战斗不会很长。往往一盏茶的功夫,一条人命就会消逝。
——少年学士的功底扎实,但少了些应招的变通本领。这样的他,竟然能有来有往地同叶障目交错几个来回?若是叶障目以与马行空出招时的力度,苏少英早就躺在地上与尸首作伴了。
花满楼缓缓露出笑容,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自然刚刚生出的不适与膈应缓缓消失。叶障目并不是嗜杀的人,能对不相干的家伙手下留情的人,有几个会是坏人?
苏少英看得出叶障目当然在有意识放水。只是苏少英更看得出来,对面不仅在放水,还是在放海!
怒火猛地窜上心头!毕竟是年轻气盛的孩子,将自己的骄傲看得比一切都重。
在叶障目一次又一次相让之下,苏少英气得上头,甚至将师父独孤一鹤教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使了个全,盛怒之下的惊艳招式引得西门吹雪都不禁侧目。只是最后这少年气力不敌掉下了手中的剑。他的眼泪都要落出来了,满脸的红霞简直往头上晕,嘴唇也哆嗦着:“为什么、为什么不用尽全力与我打斗!你是在羞辱我不成!”
叶障目微微睁圆了眼睛,里面映衬着满目的困惑,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对你,也不需要用尽全力。况且生命是一件很宝贵的东西……我以为,你应该珍惜才对?”
苏少英声音都气得发颤:“尊严比生命重得多!”
叶障目茫然地望了他一眼。
很明显,叶障目对他的话充满不理解。
罗刹剑停顿了很长时间去整理措辞——这段时间里,西门吹雪甚至已经杀了两个黑衣人,陆小凤也把阎铁珊制住——叶障目才慢慢地开口,他说:“若你有要追寻的目标,那你就不会这样觉得了。……生命太短暂了,时间也太少了。如果在有限的时间里,你还一直不停地踏步……高高在上的太阳都会离你而去。”
“……况且,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我见过的很多年轻人,都太浮躁了……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判断力也非常不错。见我的招式大开大合,知晓以灵巧的剑招进行周旋。若不是内力还有些浅薄,经验也过于不足,你绝对能和我有来有回。”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猛地转头看向他。
所有人的表情均是一片空白:这话是叶障目说的?
……怎么可能?!
一边的苏少英瞪大眼睛,他的脸通红成一片:这、这是在说我吗?我真的有这么好?
陆小凤深感意外,但与此同时,弥漫上心头的竟然是更加浓烈的笑意,与情理之中的预感。他毫不遮掩地“噗嗤”笑出了声。他笑得有些厉害,甚至没太注意场合,场内一片安静的情况下,他那一声尤为明显。面红耳赤的苏少英瞪他一眼,然后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叶障目看见了少年眼中透亮的水光。他以己度人,觉得可能是陆小凤的那声笑使得少年学士感到羞辱,于是冷冷地瞥一眼陆小凤,又对苏少英道:“何况……你太三心二意了。若是想去朝野,就更认真地读书便是。若是追求江湖名利,亦或是武功之穷尽……你就该出去,找那些同辈或前辈的武林人士一一挑战。”
“……以普通人的天分来说,你已经上上之才。又何必妄自菲薄?并不是所有人都身来便是神才。”叶障目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从苏少英身上落到了一片虚空中,“你现在想要打败的我,不过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而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追寻一个值得的目标。”
不知道为什么,苏少英看起来更加窘迫了。
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叶障目在浅浅的记忆里寻了又寻,只知道这是恼羞的下意识反应。可他真的已经说尽了自己能说的话。他皱皱眉,自觉困扰极了,于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用眼神进行求助。可哪晓得大家的反应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陆小凤笑得前仆后仰,整个人都恨不得往地上滚个几圈。一边的花满楼则是背过身,发出低低的笑声。不知道何时杀完黑衣人的西门吹雪站在一旁,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望着叶障目。
过了半晌,陆小凤终于接收到了叶障目的求助目光。他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然后正色道:“我想,是叶兄你一直夸他,令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吧。”
叶障目不解:“我在说实话。”
苏少英听罢,挺拔的背脊垮得更厉害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大山压着一样。他整个人都快羞耻得蜷缩起来了。
陆小凤几乎放声大笑:“好了好了,我知晓你惜才之心。但也顾忌顾忌少年人的自尊心,之后再单独与他说罢。现在先让我问问大老板,一些必须由他解答的事情。”
叶障目面带茫然地站在旁边,半晌才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阎铁珊和陆小凤进行了几句没意义的扯皮。陆小凤问他:“你是不是金鹏王朝的臣子?”阎铁珊没有回答,就被水下的上官丹凤一招了结了性命。
珠光宝气阁的老板,沉浮了大半辈子,最终竟然像玩笑一样死在了这里。
一旁像个面板的霍天青这时候终于有所动作。他抱着阎铁珊的尸体,从这阔气的酒宴之中离去。
一群人目送着他走开。
叶障目耐心地等待,可场上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人出声,他就干脆做了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叶障目问陆小凤:“你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陆小凤苦笑着摇头:“我只知道,我惹上的麻烦越来越多了。”
很显然,陆小凤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但是叶障目得到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霍天青给罗刹剑塞了一张纸条。
明明理应是素不相识的家伙。霍天青是珠光宝气阁待了数年的总管,叶障目是江湖上只能听见名声的杀手剑客。两个从未有所交集的人,为什么霍天青会突然给叶障目传达信息?
叶障目垂下眸子,摩挲纸条上的字。
白皙的指尖拂过,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明显是匆忙之下写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
【九少爷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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