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传说(告诉兔子)

    说真的。

    在这堂灵文课之前, 云乘月并不在意云三小姐。所谓不在意,也能叫漠视――她心中没有任何云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称呼的地方, 她就叫对方“云三”。

    云乘月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待人友善,但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中心式的友善。说穿了, 就像有的人习惯警惕多疑, 有的人就是习惯友善。好好对待别人会让她自己舒服,而不是因为她巴巴地想让别人舒服。

    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快乐、会想回报;别人伤害她,她会愤怒和反击。这个反击的对象里, 也包括过去欺负她的云三小姐。如果时机合适,云乘月并不介意顺手让云三小姐再吃些苦头。

    但除此之外, 云三小姐没有任何值得她正视的地方。这位年轻的小姐只会一些后宅的心机、手段,阴暗地藏在别人背后使坏, 自身却软弱无力。一旦将她倚仗的力量击溃,她就惊慌害怕、不知所措。

    说穿了,三小姐连坏都坏得极其平庸、毫无威胁也毫无特色。记住她,还不如去记路边的野花更有趣。

    但现在不同。

    在这个天阴欲雨的上午, 云乘月提着笔,笔直地站着。她前面的云三小姐直勾勾瞧着她,眼睛里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飞。她忽然想起一句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云三小姐紧着嗓子,问“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对视的一瞬间, 云乘月几乎以为这是哀求。第一次, 她认真凝视着云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视着其中的火星, 觉得自己应该记住这个眼神。无论之后是否会产生实质改变,她都要记住这个眼神。

    看似畏怯, 实则燃烧着对新天地的新奇与对胜利的渴望。这种眼神不一定好,但绝对不坏。

    “也许我可以。”云乘月没有笑,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回答。

    说完,她移开目光,去看最前面的铁锁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赵夫子悄悄让开了一些,哪怕她本来也没有挡住云乘月的视线。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内容。赵夫子讲解的内容也在她心中回荡;而且渐渐地,赵夫子的声音被别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代替。那绝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也不是她能记住的任何人的声音。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

    那个声音在说初学临摹,都从描红开始,但对你,要求不能如此宽松。你必须一口气完成。你看,仔细看,去看每一笔、每一个字。看见了吗它们不是真正静止的。

    声音说书法是很特别的,它是瞬间的艺术,当你的笔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体行笔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变。弈棋者落子无悔,书写者落笔无悔。

    声音说你要从静止的文字里,看见当初写下它们的人如何用笔,要看清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丝颤抖、每一次失误。然后

    “重现出来。”

    不知不觉,云乘月喃喃着,声音与记忆中的回音重叠。

    云三小姐愣愣“什么”

    云乘月没有听见。

    她低下头,心中只有她的笔、她的纸,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迹呈现在她脑海中,清晰无误、纤毫毕现。她闭上眼也能看见一横出去时的飞白、中锋落下时的颤抖,那颤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却宛如流星坠落的痕迹――星河坠

    笔尖落下,揉按流转,划出一竖又飞出一横。

    灵文临摹,一在还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内藏的精气神。赵夫子说,铁锁星河的精神要点,全在一个“霸道”上面。书写者豪迈霸道到了极致,要诸天群星都听他的话。

    晓望月轮

    云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对。

    可是哪里不对

    她沉思着,手里笔画不停,继续书写。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里,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阴沉的窗边,凝神静气,笔下墨色蜿蜒,没有丝毫迟疑,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然而,在一旁观看的鲁夫子却皱起眉毛。他抬起头,和前方的赵夫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

    云乘月还在写。

    短短四句,她越写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疑。最后,写到“星河坠”三字时,她自己彻底停了下来。

    纸面上,三行字静静躺着。

    得益于这段时间练字不辍,乍一看,这些字都还不错,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

    但

    鲁夫子摇摇头,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道“不成。”他有些遗憾,也有些许失望,自己暗暗摇头,却又瞟了一眼云三小姐面前的纸,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来那丑得很有个性的字是云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笔。

    赵夫子也走下来,弯腰仔细看了看,却是伸手拍了拍云乘月的肩“第一次写,已经不错了。”

    云乘月却没动,也没回答。她仍盯着那三行字,双眉轻蹙,仿佛在困惑什么。

    好强吧。――二位夫子对视一眼,同时生出这个想法。这些年里,他们也见了不少天才,虽然都不及这一位传奇,但其中也有好几位第一次临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气。越是被捧得高,对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赵夫子就想安慰两句“云姑娘,再练一练就好。”

    夫子想要柔和劝慰,却有其他人想幸灾乐祸。立即,旁边一声轻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气派大得很刚刚还吹牛呢,现在就不行了那天别是运气好,撞出来的吧”

    带着嘲弄的年轻女声,当即让赵夫子沉下脸。她回过头,冷冷道“聂姑娘还是要记得同窗之谊。”

    聂文莹一撇嘴,毫无收敛“她算什么同窗喂,云二。”

    云乘月没理她。她甚至没听见。如果说云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还是“一个姓云的挺恶毒的小姑娘”,那聂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关的某人”。

    何况此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败的临摹文字。

    “云二”聂小姐被忽略,自觉出了丑,恼了。

    “好了,聂姑娘。”两位夫子皱眉。但聂小姐不听,仍是不依不饶盯着云乘月。

    聂家有势力,他们实在无法将她如何。赵夫子板起脸,走回前面,说“继续上课。”――希望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聂小姐挑衅。这些世家纨绔们再怎么扶不上墙,也得尊师重道。

    但今天的聂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声音“云乘月”

    连云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头,生出疑惑阿莹虽然刁蛮,却向来比较守课堂的规矩。她这是怎么了云三小姐盯着那位好友,盯着聂文莹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间,她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惊讶万分的结论阿莹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面对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聂文莹为什么突然挑衅云三小姐明白了因为聂文莹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个人。她,还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着的那群人;她从没有被人才踩在头顶过。连刚才她夸云二“有本事”,说的都是家里会求娶――可娶到了又怎么样当宗妇

    云三小姐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了大伯母的样子,永远优雅得体、滴水不漏,为了云家殚精竭虑。这就是宗妇。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么样她终于明白了,所谓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种说法。说到底,他们聂家终究还是要去使用别人。

    云三小姐一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只是过去多年,她将这个天生的本领用在讨好别人身上。而现在,当她第一次尝试将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内心原来此前,当聂文莹轻蔑地否定她的书文天赋时,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想法。聂文莹说家里的护卫都只能给她卖命,可那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处,她们都在尘埃。

    云三小姐怔怔地看着好友。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战栗眼前看惯的世界,忽然显得很陌生,而她竟然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要亲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里看看。

    原来她不光是在害怕云乘月,而是在害怕整个世界。云三小姐微微颤栗着,面对这新鲜的一切。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气,专注地凝视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怀疑去审视。她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莫名地,她觉得这很重要。

    室内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汇聚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隐隐闷雷响起。

    思想的河流往窗边流,最终系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

    “云乘月。”

    聂小姐扔下笔,执著地说“其实,你也没那么有本事。”

    “――我知道了。”

    云乘月忽然说。她舒展眉头,露出一点微笑。

    聂小姐以为这句是答她,不禁也翘起唇角,像松了口气似地“你”

    话才开了个头,却见云乘月提起笔;毫锋重新吸饱了墨汁,再次变得油润饱满。从头到尾,云乘月一眼都没看聂小姐。

    聂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云三小姐却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饰了这个表情,回头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提起笔,正要书写,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再次搁下笔。

    “赵夫子。”她抬头说,“我想同您请教,如何修行我现在还不会修行的法子,要写铁锁星河,可能灵力不够。”

    赵夫子一怔,轻轻“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惊叹“对了对了,我都忘记你连第一境都不是。”

    这位和蔼的老妇人责备地看了一眼鲁夫子,才对云乘月道“如此,云姑娘今日大约是完不成临摹的。修行入门需要先学会感受灵力、吐纳天地气息,才有可能成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

    “聚形境”

    云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发出疑问“这么说,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

    一瞬间,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只有少数人颇为骄傲地昂起了头。

    鲁夫子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

    赵夫子体谅学生脸面,忙接着说“所谓聚形境,对照的便是书文里的字形。要达到这一阶段,需要修士能够体悟楷书基本法度,再积累足够修为。”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没办法,我总需要更多灵力。”云乘月沉吟道,“还是麻烦您告诉我诀窍。”

    赵夫子一怔,讶然“你想现学了用”

    云乘月笑道“不知道,试一试。”

    斜前方的聂小姐忍无可忍,冷冷笑道“哎哟,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戏可惜我没带瓜子和糖,要不还能赏你一把”

    鲁夫子有些生气了“聂姑娘,便是你聂家家大业大,也没有几次三番目无尊长的道理大梁律法里,可是都写了尊师重道这一条的”

    他们平时轻易不会得罪这些有背景的学生,却也不是怕事。否则,浣花书院还要不要学风了

    聂小姐立即噤声,明白自己失态了。这事就算捅回家,也只会换来一顿骂。她只能用眼睛瞪云乘月,暗道看你怎么出丑

    云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井蛙。”

    聂小姐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句话――井蛙不可语海。她气得险些跳起来,但赵夫子已经开始教授修行的诀窍了。

    “修行并无什么独门秘诀,除了多多练习书文外,无非就是学会控制丹田的灵力,让它们凝聚出灵核,并以灵核为中心,让灵力旋转起来。”

    云乘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那应该是什么速度”

    赵夫子笑道“云姑娘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具体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据自己的大道来不断尝试、调整,找到最合适自己的灵力运转方式。”

    “噢”云乘月点点头,又问,“那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聚形境”

    赵夫子说“修行一共有六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分三阶。每突破至一个大境界时,修士的灵力会沸腾片刻”

    她突然失声。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

    因为云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问“是像这样么”

    “是、是不错,便是如此。”赵夫子呆呆点头,竟然结巴了一下。

    “嗯,谢谢您解惑。”云乘月收起灵力,感受了片刻,有些惊喜,“原来到了聚形境后,丹田能容纳的灵力更多,灵力恢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她对赵夫子行了一礼,郑重感谢。

    赵夫子愣愣地看着她“噢,噢,不错,不错”

    鲁夫子揪揪胡子,镇定地说“这是云姑娘嘛。云姑娘,你继续写。”

    在众人的注视下,云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悬腕书写。

    当她再次凝神,无论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书法。哪怕窗外刮起风、下起雨,几滴雨水掠过飞翘的屋檐,斜飞进来打湿了宣纸的边缘,她也没有多看一眼。

    她站在这里,注视着桌上的纸墨,意识却往书文的世界里无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书写者的身影。

    书写者开始写了。她看见了。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起笔这两句,书写者行笔尚还缓慢,字迹也还工整。仿佛有一人立于苍穹之下,仰首望着天空变幻。清晨人人都在赞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轮西沉;傍晚月出清丽绝伦,他却又惆怅日色太短。

    为何日月不能同天

    为何光芒不能圆满

    为何光明与光明要彼此错过

    为何光辉耀目如日月者,仍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不行。所以要铁锁星河坠,要昼光万万载。

    赵夫子说这是霸道,毫无疑问,但不完全。

    在霸道背后是对光明圆满的渴望,对错过的不甘。

    ――是对光明的无限爱意

    果然如此。

    云乘月双目明亮,书写速度不断加快,终至酣畅淋漓

    刹那之间,字帖的真意、书写者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彻底重叠在了一起

    昼光――万万载

    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她眉心识海中,一直依附生机书文的光团,也陡然一动。

    “啊”

    离得最近的云三小姐,忽然遮住眼睛、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没有人笑话她,因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

    沉稳的赵夫子竟微微张大了嘴。

    鲁夫子站在边上,也完全丢掉了自己的镇定。他张大了嘴,手里呆呆捏着揪下的两根胡须。片刻后,他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住自己,不停地默念记得喘气记得喘气记得喘气可这怎么喘得过来

    一道光照了出来。不是火光,不是星光,不是阳光。――白昼还在,何来星光风雨飘摇,何来阳光

    而是――书文的光芒

    云乘月面前,那刚刚书写完毕、墨迹都没干的几行字上,赫然悬浮着一枚书文――光

    淡金色的书文,纤瘦的楷体,在半空摇摇晃晃,显得有些孱弱。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枚完整的书文,还会飞到云乘月颊边蹭蹭,宛如撒娇。

    “真、真正的书文观想”

    鲁夫子颤着声音。这是激动的颤抖。他满脸喜色,甚至带着少年般的雀跃,振奋地欢呼“太了不起了――不愧是被司天监选中的天才不仅一次就成功临摹出了灵文,还直接观想出了书文哎呀,这简直、这简直哎呀”

    这可不是说出来好听、实际却不成熟的“一眼观想”,而是正儿八经通过灵文临摹来观想出的是完整的书文将来别人提起来,就会说云姑娘第一枚完整书文是在浣花学院里观想得到的――多荣耀哪

    他话都说不全了,只会反复感叹。对鲁夫子这样热爱书法的人而言,亲眼目睹传奇诞生,简直是让这一辈子都值得了,是可以拿去当传家宝的谈资。

    赵夫子也很高兴,有些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不会看错。”

    她拿出一枚杏子大小的水晶,对着那“光”字书文看了看,微微倒抽一口气“又是天字级的书文啊”

    这水晶是用来观测书文等级的工具。并不是人人都像司天监星官一样,能一眼鉴定出书文的等级。

    赵夫子感叹连连“原来铁锁星河里还有光这个书文似乎没有听说过。可不得了,这事说不定要载入史册的。”

    鲁夫子才刚刚缓过一口气,闻言又不小心拔下几根胡须。他顾不上疼,只知道心脏砰砰跳如果这件事要载入史册,那浣花书院的名字哪里少得了他和赵夫子两个人,说不定也会青史留名――青史留名

    多少年的历史,多少人都被淹没在风里,而他一个仕途失意的教书先生居然有可能青史留名

    鲁夫子晃了晃头,当机立断掏出玉简,给书院院长、浣花城的县衙、宸州州牧哦州牧暂时没了,给代理州牧等人,全都知会一声。

    值得专门立碑记述的传奇鲁夫子兴奋得两眼发亮,一边传递消息,一边又忍不住地去看那字――哎呀哎呀,真好看,真精神书文真美活着真好当夫子真好

    其他学生想的没有夫子们这么多,但他们也茫然地站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听说过那一夜的传奇事迹,大多却并未亲眼见到,所以跟听戏似的,还能对传奇本人轻慢地打量。

    可是刚刚的事

    完全超出了常识。简直是打碎了整个世界。――连戏文都不敢这么编吧可这就是发生了。

    不止一个人困惑地想那我自己练了这么多年就算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怎么什么都没练出来世界上有这种人存在,还要我干什么

    聂小姐更是呆呆地站着。

    那个窗边的少女什么都没对她说、什么都没对她做,她却仿佛被响亮地抽了一耳光,脑中嗡嗡的,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突然想起了七叔说过的一句话当真正的天才往前走时,别去挡她的路。如果蠢到一头撞上去,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需要继续往前走,就能将你碾成尘埃。

    那时她听不懂,现在懂了。

    聂文莹忽然心灰意懒,默默地扭开头,赌气地想修行那么累,下等人才去受罪,她啊,以后嫁个好人家,娘家宠、婆家宠,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而作为视线的焦点,云乘月此时其实很尴尬。

    她真的很尴尬,哪怕脊背挺得再直,她也忍不住尴尬。

    因为她根本没有观想出书文,只是成功地完成了灵文临摹而已。

    这枚“光”字书文,是她眉心识海里那团未成形的光团,是从摹本云舟帖里得到的,和铁锁星河没关系。

    可两位夫子那么兴高采烈,还说要把“铁锁星河里蕴藏了光字书文”这个消息载入史册云乘月更觉得惭愧。

    没有的事啊她很想解释,却又不能解释。否则,她怎么解释“光”字的来历

    所有人都知道,她从摹本中“一眼观想”得到的是生机书文,没有别的。“光”字被鸠占鹊巢,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云乘月无奈,只能抓住“光”字,用眼神提问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光”字扭了扭,伸出左右两点晃了晃,宛如一个很无辜的摊手是啊,我怎么出来了,我也不知道

    它又扭动了一下,跃跃欲试地“看”向窗外。那是浣花星祠――或者说,祭祀碑所在的地方。

    云乘月心中一动虽是阴差阳错,但“光”字成型,莫非祭祀碑中的秘密也能有所突破

    可就算真能突破,也不是现在。她哭笑不得,将不大情愿的“光”字收起,看看赵夫子,又望望鲁夫子,有点心虚“两位夫子莫急,这只是一个巧合”

    “是啊是啊,这等好事百年难遇,哪能天天发生呢”鲁夫子红光满面,笑得不像阎王了,像阎王成了亲。

    云乘月

    赵夫子轻咳一声“云姑娘,有时候也不必太谦虚。否则旁人何以自处”

    云乘月无奈“我没有”是真的巧合啊。

    赵夫子挥挥手,拿出了教书先生的决断力“云姑娘的课程已经学完了,可其他学生还要学。为了不让其他人分心,还是请云姑娘暂且移步。鲁夫子――”

    “好好好”

    鲁夫子现在说什么都是“好”,乐呵呵地往外走,又示意云乘月跟上。

    云乘月实在解释不清,只能认了。

    没走两步,却听云三小姐轻声叫她“二姐。”

    云乘月回头,看着她。

    云三小姐咬着嘴唇,眼神天真,乖巧柔弱得真像一个可爱的妹妹。她忽闪着眼,说“二姐,你真厉害。回去之后,你能教教我吗”

    云乘月说“不能。”

    云三小姐脸一僵。她以为众目睽睽下,云乘月多少会给她些面子。她嗓子里带上哭音“二姐,我已经知错了,我真的想要开始好好学,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你教教我”

    “关我什么事”云乘月有点惊讶,又觉得好笑,就真的噗嗤笑了出来,“自作多情是病,记得去看看郎中哦。”

    云三目瞪口呆,望着云乘月的背影,脸腾地就烫了。

    她难堪到极点,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一回头,又见聂文莹轻笑着“怎么样,还是和我一起玩轻松吧”

    聂小姐眼里火气乱冒,显然很不满她刚刚的“投敌行为”。她气得伸出手,狠狠捏皱了云三小姐的纸,再又用力一拂,将那杯蜂蜜水重重打翻在地。

    咔嚓――瓷杯碎了。蜂蜜水在半空晃出,浇到了始作俑者聂小姐手上。聂小姐更生气了。

    前头的霍少爷猛然回头,眼中似有惊慌。但两位小姐都没注意。

    云三小姐面对好友的火气,抿唇片刻,差点就要迟疑点头了。但终究,她还是捏住笔。

    “你说得对。不过,还是先上课吧,阿莹。”她轻声说。

    云三小姐忙着气闷,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察觉,从她被“光”字书文照耀的刹那,困扰她多日的疲惫、眩晕,忽然全部消失了。

    而与之相对,聂小姐气哼哼地还要说什么,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疲惫之下,她打了个呵欠,也懒得吵了。

    哗啦啦――

    外头真的下雨了。

    云乘月抱着兔子,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雨丝连绵,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件事。

    鲁夫子说,她不用再去高级班听课,因为高级班教的就是如何观想书文。而浣花书院毕业的关键考试,就是观想出一枚完整的、至少地字级的书文。

    她毕业了。用了一天。

    刚才她费了好一番脑筋和唇舌,才成功谢绝鲁夫子的热情邀请,比如亲自题碑这未免太夸张了。

    不过,鲁夫子执著地要将这件事告诉更多的“大人物”。云乘月主导不了别人的行为,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她准备回去休息一会儿。虽然观想书文是个误会,但在临摹灵文的时候,她的确耗费了不少灵力。

    哪怕现在她是聚形境初阶的修士了,灵力也只是刚好够用。

    她站在廊下。书院里都在上课,这里又是个靠近大门的拐角,四周清幽,唯有雨声。

    雨虽然是从上往下坠落,但仰头看的时候,雨丝太连绵,恍惚会有水往上飞的错觉。这样看雨会让人开心很多,因为上升总是比下坠让人振奋。

    云乘月抱起兔子,将脸埋在兔子两只耳朵之间,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的呼吸将兔子的绒毛吹得很热;她暗想,活人才有。

    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

    下雨天没有阳光,白天又不至于开灯。她的影子只剩淡淡的一层,沉默地黏在地上。

    “――我记得我说过,今日有雨。”

    下雨的时候,世界会笼上淡淡的雾气。当幽邃的黑雾汇聚而来,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令他也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气息。

    云乘月没抬头,声音闷在兔子小薛的脑袋上“我带伞了。”

    “哦”

    “只是放在了马车上。”云乘月理直气壮。

    他冷笑一声“那你现在要淋着去门口”

    “不,我可以用小薛挡雨。”

    云乘月举起兔子,放在头顶。

    青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推她的兔子“不行,这是我的东西。”

    “小气。”

    云乘月这才扭头看他“你去哪儿了”

    “我不想说。”

    “肯定是去干坏事了。”

    “随你怎么想。”

    他嘴里说“随便”,神色却明显冷了。他收回手,目光投向院子里面不绝的雨水;在雨雾的衬托下,他眉眼里艳丽的冷气,也好像氤氲起来,能够一直飘,从他眼里飘到她这边。

    云乘月伸出手,在空气里一抓。没抓住。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动作引来他狐疑的注视“你做什么”

    云乘月说“我觉得你真好看,想要画下来,可再一想,我其实并不会画画。”

    他凝视着她,不知道想了什么,慢了一拍才说“你可以学。”

    “学不会。我以前学过很多次,都没学好。”她轻轻抓住他的袖子,又趁机靠过去吸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多看看你。”

    “你只是不想学。”

    “是没必要学。”云乘月笑起来,“只要我看见你,你就在我心里了。”

    薛无晦眼神猛地一颤。

    他垂下眼眸,又停了一会儿,才说“你好似心情很好。”

    “嗯,做了一件挺厉害的事情。我毕业了。”

    “嗯”

    “还又有了一枚书文。”

    她给他看。

    薛无晦若有所思。

    云乘月说“我本来是有些苦恼。人做了厉害的事,总是有点想倾诉和炫耀的,可是想了一圈,好像没有谁足够亲切、足够让我信任。”

    “你最好没有。”薛无晦淡淡道,“我们要做的事很重要,你最好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

    “所以我就只能告诉你啦。”云乘月说,“小薛你看,我厉害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停顿;沉默,沉默。在他们的对话里,他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薛无晦的嘴唇动了动。他好像想说什么,却仓促地转过脸。

    半晌,他只低低吐出一句“不要总是对着兔子说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