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井国来了使者,但身为王女,并不可能时时陪着他们。
柳侯不在,暂代国政的王女就十分繁忙,庞邑又广阔,很多事都需要有个抉择之人。
所以阿好忙碌了几天后,很快就把井国带来的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差点忘了这么个人,也忘了自己安排了个新来的鸮卫时时去让井国王子不快活。
再次被人提醒起还有这么个“麻烦”在国内,还是因为到了要田猎的时候。
“王女,几日后就要‘夏苗’了,是否要邀请井史参加?”
负责田猎之事的“田牧”实在拿不定主意,过来请示王女。
“避也避不开,既然碰上了,就都邀请了吧。”
想起那个王子,王女了然一笑。
“他们会这个时候来,不就为了这个吗?”
否则,要怎么在她面前显示出这位王子的“武勇”呢?
“还有就是……”
田牧官小心地看了周围一眼,声音悄悄低了下去,传达着来自柳侯的命令。“汤宫那边传了话,说是今年的夏苗,王子‘期’也会参加。”
“我那弟弟又想替我这个姐姐分担一点国务了?”
阿好冷笑了一声。
“怎么,这次贞人问卜,他能出门了?”
田牧官不敢回话,只能将他的头压得更低。
“行吧,我知道了,让王师怀桑再调配五十个王卫,专门保护他的安全。”
阿好向这田牧官颔首,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
“遵命!”
田牧官如临大赦,连忙领命,飞快地离开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而田猎,即是“祀事”,也是“戎事”。
春天,是禽兽繁殖的季节,如果不加以控制,则野兽会大量繁殖,待这些幼崽成年,国境内的成年野兽数量就会急剧增加。一旦野生数量不够猎食了,这些猛兽就会冒着风险来人群聚集之处伤人。
所以国家必须进行干预,在春季猎取没有怀胎的成年猛兽,以控制国土范围内成年禽兽的数量。
到了夏季,田间庄稼青苗生长,食草动物会来啃食庄稼,鸟雀会偷盗新结出的种子,而食草动物又会吸引来食肉的猛兽。
于是初夏也要举行田猎,借着人类捕猎的巨大威势,驱赶田野间的野兽禽鸟,保护田中的庄稼不受侵/害;
国人的家养牲畜大多是放养的,秋天到了,无论是家禽还是家畜都已经要长成,容易被即将准备食物过冬的动物盯上,这时候就要组织“秋狝”,捕杀田野间的大型动物,保护国中的牲畜家禽不受袭击。
至于冬天,是万物休息的季节,各种食物的获取也非常匮乏,为了生存,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放开捕猎的季节,否则很多人在冬天就要饿死。
在冬季举行的狩猎被称作“冬狩”,往往也是参与人数最多的。
狩猎是人类最早掌握的谋生技能,随着农耕的发展,狩猎渐渐不再是生存必须掌握的技巧,但随着氏族和国家的发展,狩猎所产生的维持农业生产、闲时练兵和彰显国力的仪式作用就越来越凸显,成了被每个国家重视的重大活动。
借着举行田猎,诸侯和国君可以趁机训练兵卒对各种武器的运用、对车马的驾控,选拔合适的人才,甚至可以演习战阵间的一些变化。
一个没有参与过田猎的国人不能成为合格的士卒,一个没有亲手博杀过野兽的勇士也不是真的勇士。
田猎,一直与战争、练兵息息相关。
田猎中表现最突出、损伤最少的领袖,往往也是士卒们最愿意效忠的首领。
而在田猎中得到的猎物,除了被用来赏赐表现突出的勇士以外,一部分会被分给参与的人,剩下的,有很多都用作祭祀。
所以田猎即是戎事,又是祀事。
柳侯也曾是田猎中最有力的竞争者,她最喜爱参与的活动便是田猎。
但随着她接连高龄产子,骨盆与下肢都留下了严重的病灶,已经骑不了马,更无法跟随野兽一路奔袭,所以随着王女长成,主持田猎的就变成了王女好。
庞国的王子“期”已经十三岁了,按照庞国的风俗习惯,男子十二岁就可以参与田猎,田牧来问王子期参与田猎的事也是正常。
去年开始他就该参与田猎的,但因为殷国的贞人占卜出他参加“田猎”就会发生不好的事儿,于是去年的田猎和今年的“春搜”他都借故避开了。
这才有阿好对他“终于能出门了”的嘲讽。
殷人们实在太在乎这个心肝宝贝蛋了,仿佛她和子期一会面她就会对自己这个弟弟拔刀相向似的,所以总是尽力避免他们在任何场合私下见面。
其实,在子期没有出生之前,随着子亚到来的庞大殷人集团,也曾对子好也寄于过很大的希望。
他们侍奉她像是侍奉殷国最尊贵的王子那样,不但从小就向她传授殷人最先进的知识,还有殷人中最杰出的医官服侍她的起居,使她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他们甚至唯恐她像自己在殷国的祖母那样留下目疾的隐患,在发现她不同寻常的白皙以后,就从小刻意锻炼她的目力,更避免她在幼年时长时间的照射到日光,没有给她的身体留下任何隐患。
在这一点上,她是感激来自父族的这些族人的。
但随着王子“期”的出生,殷人们放在她身上的关注便越来越少了。
那些曾经对她寄予众望、严格教导她的老师,也都将重心慢慢放在了那位弟弟的身上。
在儿童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好并不理解这些变化为什么会产生。
因为她从出生伊始,便饱含了两姓对她的所有期望,她是得到鸮神庇护的天命之女、是战无不胜的被预言者。
效忠于庞的古老家族和效忠于殷的庞大集团从她出生起就教导、保护着她,随时回应她的召唤。
她每天从睁开眼起到闭上眼,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整个世界似乎都是围着她在转的,她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失落”。
直到弟弟子期出生。
起初,她以为那是因为弟弟比她年幼。
人们告诉她,作为长女,又是庞国继承人,她应当拥有为王的胸襟,包容其他人对幼弟的爱护,也要理解他们会将更多的关注放在幼弟的身上。
这样的包容和隐忍,直到他们某一次共同祭祀殷人先祖时,终于彻底破灭。
“你该对我好一点……”
那一天,她那年幼的弟弟对她说。
“否则等你长大了,我就随便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因为这一句话,子期得到了阿好的一顿拳头,而阿好则得到了来自父族对她的不满和质疑。
当阿好步入少年时期,开始意识到殷人集团有意无意地在平日的教育中向他们灌输着有关“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的殷人观念时,她开始渐渐与来自父族的这些人疏远。
她永远记得弟弟那句“我会随便找个人把你嫁出去”的童言童语,也记得那些殷人随侍者们当时理所应当的表情。
从小在众人的包围中长大,她太明白自己承载的是什么样的期待。
她是预言中承奉天意之女,在无数人眼里,她就代表着天命,代表着庞国未来将要走的路。
而她的命运中,绝不包括随便被人“嫁”出去。
她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人摆布的那一天,正如她不允许庞国的子民有任人摆布的那一天。
哪怕那人是自己的血亲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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