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女之情

小说:恶妇 作者:祈祷君
    阿好是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

    即使是伺候她的人,也都认为大巫预言里那句“她会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是正确的,并以王女从不会随意发脾气而感到骄傲。

    从小到大,除了祭祀殷人先王时失控打了弟弟的那一次外,她很少有情绪波动到影响到别人的时候。

    但是从汤宫那边传来的讯息,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她,让她一整天都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只要想想,都能估摸着即将到来的“夏苗”将会是一场如何针锋相对的闹剧。

    这恼人的一幕,还将会出现在那些井国的外人面前。

    最主要的是,阿母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这个时候,突然传讯让她准备子期的狩猎礼?

    在空旷的正室里坐了半天,阿好什么正事也没完成,老是忍不住晃神,这么干坐着效率也是低下,她揉了揉额心,索性站起身,去了后室。

    后室之中,住着她的亲生父亲,那位殷国“和亲”的宗人子亚。

    他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或者说有点软弱,但能在身世那么复杂的情况下平安长大,甚至还能在庞国留下两个子嗣,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智慧。

    子亚和柳侯不同,和柳侯的婚事是他第一次成婚,他没有任何关于正常夫妻相处之道的经验,长期受到轻视的经历也让他没什么“男尊女卑”的倨傲。

    也因为如此,他的“自然”反倒成为了柳侯喜爱他的理由,在九死一生的生下阿好之后,还能愿意再和他孕育一个孩子。

    但两人之间年纪毕竟相差十余岁。

    柳侯现在已经五十多岁,是个老妇人了,她的这位“丈夫”却才刚刚四十,而且子亚皮肤白皙身材高瘦更显年轻,两人站在一起,就跟祖母和孙子似的。

    渐渐的,柳侯就不愿再与子亚亲密,那会时刻提醒着她正在老去。

    所以当她身体不适需要去汤谷休养时,并没有让自己的丈夫跟随,只是带走了自己的小儿子。

    阿好和父亲的相处方式也遵循着庞国的某些传统,亦亲亦友。

    庞人是由母族养大的,父亲会经常过来探望,偶尔也会帮着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题,但不会随意干涉子女的教养,或试图掌控儿女的生活,更像是一门经常来往的亲戚。

    殷人则不同。

    殷人是由父权集权的社会,父系掌权人在家族中负责调配一切的家中资源,是所有人必须遵从的对象,也是家族中最有权威的人。

    家族的核心是将庞大的资源通过血脉上的链接继续传递下去,但如何分配,还得看哪个儿子最能得到“父亲”的认同。

    但是子亚是个父不详的特殊宗人。

    庞人这种散漫养大孩子的方式,被殷人集团当做“软弱”、“不负责任”,父亲应该是威严的、具有榜样式的,他们希望子亚威严起来。

    可这种模式并不适合与性格本来就强势独立的阿好相处。

    没有合格的参照,来到庞国的子亚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父亲,他只能笨拙地学习着身边的庞人对待孩子的方式。

    所以,就如同子亚能得到柳侯的喜爱一样,他也凭借着自己的“自然”,和女儿慢慢建立起了这种双方都相处愉快的父女关系。

    有了身为国君的妻子与身为王女的女儿的喜爱,子亚就这么在庞国好好的生存了下来。

    当阿好踏入父亲的房间时,子亚正坐在窗下雕琢着什么东西。

    她豢养的那只雪鸮此时站在子亚头顶的房梁上打着瞌睡。

    见到阿好进来,它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看了眼自己的主人,然后毫无惊喜之意的闭上眼继续睡了起来。

    “我就知道它又跑到你这里偷懒。”

    阿好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自己的雪鸮了。

    原本她也不管它平时往哪儿跑,可过两天就要田猎,她需要它作为耳目。这两天必须把它寻回去做些准备,让它白天也能清醒出猎。

    “阿好来了?”

    子亚听到阿好的声音才发现女儿来了,惊喜地回过头,手里还捏着正在雕琢的东西。

    “你来的正好。”

    他很是和蔼地笑起来,对着女儿招了招手,眼角泛起浅浅的皱纹。

    “来,看看我为你田猎做的东西。”

    很少有人知道子亚有一双巧手。

    一开始只是为了独自生存而偷偷学习的技巧,等到了庞国后养尊处优,这就变成了他的一种兴趣。

    在女儿和儿子还小的时候,子亚会偷偷雕一些小石牛、小玉猪之类的玩偶给他们把玩,阿好甚至有一整套颜色各异只有指甲盖大的玉蛙,这些玉饰并不似王家之物那般庄重华丽,却一个个别致可爱,憨态可掬,都是阿好的心爱之物。

    殷人们认为身为王子玩这些东西会“玩物丧志”,所以子亚后来渐渐就不给儿子做玩具了。

    但阿好对这些都很喜欢,不但喜欢,她打猎时得到的好兽骨、好兽牙,还有旁人进贡给她的玉料,她经常顺手就送到了子亚这里,任他把玩雕琢这些材料,打发平日的无聊。

    阿好的那么多梳具和发簪,有不少就是她这位父亲“贡献”的。

    子亚细心、有韧性,这些优点用在雕琢上就格外出色,而且他还非常体贴,会根据使用者的需要不停的更改设计。

    时日久了,就连用惯了好东西的阿好,都很少再用外面进上的东西。

    “你又给我做了什么?”

    阿好任由子亚拉起她的手,好奇地看着他戴在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指环,“这是我新的首饰吗?”

    这指环形状古怪,从侧面看是梯形的,拇指内侧的一面高,对着外面的那面低。指环的正面雕刻着兽面纹,细长眉方形眼,双眉之下各有一圆孔,好似两只圆瞪的眼睛,看起来很有上古之风。

    她翻过手掌看指环的背面,居然还凿出了一道横槽,槽口并不圆润,刻意凿得棱角分明。

    “不是,是给你射箭时戴着保护手指的。”

    子亚拿着那个玉指环在阿好的拇指上来回滑动,摇了摇头,“不行,还是太光滑,我得在里面多加两道槽,不然容易脱手。”

    阿好这才知道个玉指环是什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

    虽然被大巫预言将会“战无不胜”,但阿好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强健。

    这一身破皮肤就不必说了,晒不得热不得,还容易留疤,要不是她从小没生过什么病,光看她这样子就觉得她很孱弱。

    她羡慕极了怀桑的女儿女羽,她就有一身漂亮的蜜色皮肤,不怕晒不怕糙,也很难留下疤痕。

    皮肤容易破损就算了,她的体质还特别容易青紫,练武时根本没被碰两下就仿佛被人殴打过了似的,弄得别人都不敢用真本事教导她。

    她在私底下也要好好学习各种躲避击打的技巧,以免自己受伤,否则一上完课,哪怕赢了,只要脸上有点痕迹,第二天庞国就会传出“某某某痛打王女好”的笑话。

    除此之外,她的瞳孔颜色也比别人淡些,小时候看东西经常有重影。

    听殷人说,她的祖母有一种全身雪白的病,这种病最大的损害就是眼睛视力会越来越差,到最后甚至会目盲。

    为了怕她也变成那样,她从小就被锻炼着看远处的东西,学习投矛、绳弓和射箭,她的母亲柳侯甚至还为她寻到了一只和她一样通身雪白的大鸮,迫着她每天放鸮,用目光追寻它在天上遥远的身影。

    庞人皆知她擅射,却不知道她从会自己喝水吃饭开始就要训练目力,长此以往,箭术自然不弱。

    所以她的手,其实布满了伤痕和硬茧,尤其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为要扣弦,骨节都比其他几根手指粗大些。

    但这并不代表她容易受伤的体质就会改变。

    每到行猎的时候,她扣弦的大拇指都会脱掉一层又一层的皮,虎口的位置更是经常会裂开,严重时好似整个大拇指要掉下来似的。

    到了田猎的季节,她的右手大拇指往往会被白纱层层包裹,一是为了减少弓弦和手指的摩擦,二则是不让已经破皮的地方再次受损。

    否则她身为堂堂王女,打个猎就手掌血肉模糊,还如何服众?

    阿好怎么也没想到,子亚竟会为她去创造一种保护手指的指环。

    刚刚还因母亲传话而产生的心绪波动,竟就这么慢慢平和了下来。

    她是个不会撒娇的性子,和小时候接受那些石牛玉马一样,虽然有心想对父亲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嘴唇翕动了几下,看着子亚忙碌的背影,她最终放弃了搜肠刮肚。

    “罢了,回头多猎些猎物给亚父,就当是道谢吧。”

    她在心头一叹,内心复杂地在子亚的身边坐了下来,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子亚继续完善那枚指环。

    这父女二人的相处模式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么安静的。

    殷人们对子亚恭敬有余忠诚不足,并不会管他过的好不好,在柳侯不再和他亲密以后,甚少来他这里。而子亚也不喜欢别人伺候,除了一些粗重活,什么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所以有时候阿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放空”一下,就会躲到子亚这里来。

    为了女儿的手指能戴得舒服,子亚认真地在指环的内部刻出齿状的细痕,还不时让女儿伸手,在她的手指和指环之间塞些软皮进去以减少摩擦,实验该有多厚的软皮才不易让指环滑落、才能让她没有不适感。

    他应该是早就在着手设计、制作这枚指环了,整个内环被打磨得非常光润,外环线条却很古朴刚硬,不会让人觉得是件女人的首饰。

    待阿好觉得已经很合适了以后,他又从案上拈起一根皮绳,穿入指环兽面的眼孔之中,系在女儿的手腕上。

    “好了,这样滑脱了也不怕,你重新戴回去就行了。”

    子亚满意地看着女儿手指上漂亮的玉饰,“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东西也没什么经验,你要觉得哪里还可以改进的就到我这里来,我再给你调整。”

    “以后要找到好象牙,我再给你做几个牙环换着用。玉还是太硬了点,有点‘克手’。”

    他高兴地看着女儿立刻把它带到拇指上,每次见到女儿喜欢他做的东西,他也很开心。

    “亚父,谢谢你。”

    阿好终于将那句感谢说出口。“不用再做别的了,这个就很好,我会一直用它的。”

    她会好好珍惜这枚玉指环,一直留着它。

    等她死了,它也会是她的随葬之物,跟随她去阴间狩猎。

    “亚父,这指环叫什么?”

    阿好抬起手掌,翻来覆去看着这枚兽面指环。

    “没起名,我也不会起,你造字吧。”

    子亚笑得温和,“毕竟是你的东西。”

    这时候,只要是被创造出来的新物品,都得重新命名,以作后世的基准。

    新造出来的字会被各国“文祝”汇编成新的语言,所以“命名”是非常庄重的一件事。

    新造的字必须包含“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的功能,能通过字形和读音就知道大概的意思、是什么东西,以便其他人理解。

    所以能造字的人必须要有非常深厚的文字功底,还得通晓这么多国家常用的文字。

    在这一点,子亚自认不如女儿,所以他将造字命名的权利给了她。

    “那就叫韘。这是韘玦。”

    阿好决定回去就将这个名字登记造册,编入自己的私人物品里。

    “射决?”

    子亚眨了眨眼,“哪个‘射’?”

    阿好拿起父亲的刻刀,在案上随手刻了个“韘”字。

    “韋”是编织的皮绳,“枼”是它类同叶片的形状。“韘”和“射”同音,一听就知道是为了射箭用的,这名字倒是特别贴切。

    子亚在心中品评了一下,对自己做出的东西被命名为“韘”非常满意。

    看着女儿重新绽露出的笑颜,子亚收拾着案上的工具,状似无意地开口。

    “怎么来了我这,最近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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