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出使, 祭告天地,在庞国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阿好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希望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然而得到的只有失望。
没有看到坐在木板上的母亲, 王族作为代表来的是怀桑、子期和母嫘,
“柳侯清早醒来身体有些不适,我就建议她不要来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担忧, 怀桑主动向她解释,“我和王子都在柳侯身边照顾,一路还有信鸽送信,你安心去出使便是。”
“多谢王师, 王师也辛苦了。”
现在是夏天, 阿好一眼便看见了怀桑腿上包扎着伤口,想到他身体有伤还特意前来送别自己, 心中感激。
“母亲身边有您,我放心。”
她话音刚落,余光就看到站在怀桑身后的子期身子一抖。
为了子期与殷人的纠纷,这段时间阿好甚至放下了出使前的准备工作, 亲力亲为地去调查, 可调查出来的结果却件件桩桩都指向子期,这也让她对这个弟弟更加失望,甚至有点恼怒自己居然对他还有期待, 巴巴地放下手中那么多繁重的事情去给他“洗脱嫌疑”。
然而即使她的心中对他有这样那样的不满, 此时时隔多日再见子期, 阿好吃了一惊。
“子期”
她皱起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只是阿好,在场的有很多人都发现了子期看起来很糟糕。
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是最精力充沛的人群,像怀桑这样岁数的熬不得夜,但他这样的少年即便日夜颠倒,只要稍稍休息一会儿,第二天又能活蹦乱跳。
但现在的子期不但脸色萎黄无光,还有两个重重的眼袋坠在他的眼缘,眼框通红眼下青黑一片,内里也密布红色血丝。
可能是汤宫中没有准备多少子期的衣服,他过来送行,并没有再穿什么华丽的丝袍,只着一件白色的粗麻衣,露着双臂和双腿。
子期和子好的皮肤都比平常人要白,所以子期膝盖上两块青肿到发黑的印记也就外醒目,想不注意都不行。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长跪不起时才有的痕迹。
所谓看破不说破,这庞国能让一位王子能彻夜不眠、长跪不起的人只有一个,于是除了阿好,竟没有一个人过问。
“我”
听到王女的询问,子期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眶也氤氲起水意。
“他做错了事,被母柳责罚了。”
怀桑看了眼不远处正在送别家人的国人,对阿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多问。
“说起来他还要谢谢王女今日出行,否则今天还要继续被罚跪。”
子期是王子,做错事情别人不好罚,但母柳是国君,又是他的母亲,自然要起到管教的责任。
“那是好几条人命。”
阿好听到怀桑的话,果然不想再谈。“你也别摆出委屈的样子,你是王子,又有母亲庇护,所以才能好生生站在这里。若只是跪跪就能了结人命,不知有多少杀人偿命的人情愿长跪不起”
她想起那个被她调查到祖宗三代的庞女,至今她的家人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以为她在外面惹了事而害怕到自尽。
摆出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呢
杀人时不见泪眼汪汪,承受后果时就也别流泪。
王女虽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人,但平生最恨别人的欺骗,所以哪怕看到弟弟此刻憔悴凄楚的样子,也不愿给他借机求情的机会,口气一点都不客气。
“你该庆幸处理这件事的人是母柳和舅舅,而不是我。”
听到阿好的训斥,也不知是面子受损还是失望落空,子期眼中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哽咽着回复
“王姊说的是。”
“好了,咱们别耽误王女时间了,早点出发,再晚点就热了。”
怀桑拉了下身边的子期,投出警告的一眼。
“柳侯也等着我们赶回去复命呢,王子,您说是不是”
“是。”
他低下头,小声抽泣。
此时正好有人催促阿好去主祭,两边不得不停止这样的“寒暄”。
临去前,阿好心有所感,回头看了子期一眼,遥遥看见舅舅怀桑附在子期耳边说着什么,后者竟抹起了眼泪。
今天的子期实在是奇怪。
他有殷人照顾关心,从小到大都骄傲的跟个趾高气扬的孔雀似的,就算是在她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弱势。
母亲对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惩罚,竟磋磨掉他一身“天塌下来我都不管”的散漫和傲慢,还像稚子那样与众人面前抹起眼泪
“羽,你在家里听舅舅说过子期被怎么了吗”
心中实在放心不下,阿好问身边的女将,“除了罚跪以外,母亲还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
羽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父亲吃住都在汤宫那边,连洗换衣服都没回来拿过,我们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舅舅一直没回去过”
阿好疑惑地问。
庞国的男人不需要养儿育女,孩子们也都是跟母亲住,怀桑也是如此,他虽然在庞宫附近有座很大的宅院,但平时几乎吃住都跟在柳侯身边。
怀桑很照顾孩子,不但给家中的孩子都找了差事,还把自己那座很少住的大宅让给了已经成年办差的孩子们住。
宅子里有奴仆照顾又离庞宫近,所以像女羽这样在庞宫当差的几个孩子平时就住在父亲的房子里,反而不住在母族那边。
偶尔怀桑回家,也会和羽兄弟姐妹们聚一聚,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情什么的。
“不过,我觉得母柳应该是威胁了殷人什么,殷人才没有闹起来。我听我哥说,殷人现在的首领是岐,之前他几乎每天都要见柳侯,每次出来都很慌张的样子。”
羽说着说着,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劝,“王女,你管那个子期干嘛啊。他倒霉不是好事吗反正和您又无关,都是他自作自受。”
子期整出这么一出,肯定被母柳厌恶了,说不定连殷人的支持都丢了,再加上庞国天然的正统本来就是女性,所以支持王女这边的人对子期“窝里斗”的事情都是拍手称快的。
“我只是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
阿好喃喃着。
然而等不及她细想,怕耽误吉时祭祀的巫者一催再催,她只能匆匆抛开这些担忧,先投入到最重要的事情里去。
“这下死心了”
怀桑眼睁睁看着子期眼中的希望一点点黯淡下去,扬了扬嘴角,“早跟你说过,比起你这个弟弟,阿好对我这个从小照顾她长大的舅舅更信任。”
子期倔强地抿着唇。
“她啊就和你一样。”
他又对子期重重一击。
“你为了今日,在母柳的屋子里跪了两天,又特意换上送葬的麻衣,就是想提醒你的姐姐母柳出了事。”
怀桑即使在用言语“调教”外甥,那表情也是和蔼可亲。
“只可惜,你拿庞女顶罪的事情惹恼了你那刚直的姐姐,她看到你这幅样子,又听说是你应当得的惩罚,绝不会再多问一句”
“说到底,她还是把你当外人,你又何必还对她寄予期望但凡她有多关心你一点,对这个弟弟多上点心,就不会把你扔在这里。”
“我看看,啧啧,你这个小可怜的样子,连我看着都痛心,你姐姐怎么就不多回头看你一眼呢”
怀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替他叹息。
听到怀桑最后说出的话,一直强忍着悲痛愤怒之情的子期终于没有崩住,眼泪潸然而下。
这段时间他独自被关在母亲的寝殿里,他知道使团出使,王母不出面他却不能不出现,为了等着能给王女示警的这一天,他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然而清早一开门,怀桑一眼就看破了,甚至不屑制止他的徒劳挣扎,就这么看着他的希望一点点落空。
忍了太久,熬了太久,期冀了太久,可到了最后,得到的却只是一拳挥空的挫败和无力。
子期的喉咙里猛然涌上一阵甜腥,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在怀桑同情中带着得意的笑容里,他像是个认命的孩子那样在他面前懦弱地抹着眼泪。
眼泪让子期原本就状况糟糕的眼越发红肿,也遮去了他眼底深深的恨意。
远处的王女领着众人祭拜天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汇聚到了那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王子正在哭泣。
就算有人注意到,谁也不愿意去管一位失意王子的私事,只会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还以为自己是维护了王子的面子。
到了这一刻,子期才真正明白怀桑为什么会有恃无恐。
拥有权力的人轻声低语,即使置之不理,依然响彻人间。
没有权力的人哪怕发出怒吼,却无法抵达任何人的耳中。
“总有一天”
小小的少年颤抖着身子。
仇恨的种子长出黑暗的花,在心口摇曳。
“我要让你们都后悔”
祭拜完天地,在庞人的夹道欢送之下,王女领着几百人组成的朝贡队伍,向着东边的王都进发。
四辆战车上青铜配件的叮叮当当声响个不停,四匹高壮的健马拉着装饰华丽的马车,从城中的大道上缓缓驶过,车后是几百个随王女出发的使者。
高壮的奴隶和力人推拉着满载着贡物的二轮车,被保护在队伍的中心位置,为了彰显大国的实力,王女命令打开了贡品的箱子,无数奇珍异宝就这么大方地展露在所有国人的面前。
队伍的最后方是运送这次朝贡队伍补给的小臣,以及以“游学”为名跟随庞国使者们去王都历练的贵族子弟。
道路两旁的国人无不激动万分,坐在第三辆车中的卫龙内心却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些想笑。
之前一直被困在巫殿里,他也没什么机会在这里走走,所以不知道巫殿外是什么样子。
现在跟着这个王女从城中出发,行进了大半个城池,卫龙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断过。
这个据说是“大城”的城池,论规模和局,还比不上他以前去游玩过的影视城。
所谓的“城”,不过是用一人多高的土墙围起来的聚集地,一路过来,他看到了夯土搭造的房子,茅草搭建的房子,也有半地穴式往地下挖洞像是地窖一样的房舍。
所有的屋舍都根本毫无“规划”而言,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以至于很多长得奇奇怪怪形状的房子像是从地上突然长出来的一样。
有的草屋顶上还停着几只鸡,仿佛鸡窝长在了房顶上。
地上也坑坑洼洼,好多里面的积水都够小猪佩奇全家跳的,战车队能威武雄壮的驶过,全靠无数奴隶提前用泥土在前面填平道路,但战车碾过后的地方重新又变得坑坑洼洼,除了主道,城中的道路上偶尔还可见不知是猫狗牛马还是人的便溺。
所有的东西都灰扑扑的,相比较之下,用整块巨石垒起来的巫殿反倒是最庄严肃穆最有古朴感的地方,其余地方看起来都像是大型城乡结合部。
一想到这还是一个国家的“王城”,卫龙一路上笑倒了好几次。
能坐在战车上带着仪仗出城的不是王族就是官员,一共就四辆战车,每车也没几个人,和卫龙坐在一辆战车上的武将看着他不时傻笑的样子,默默地坐远了一点。
然而战车一驶出城,卫龙就笑不出来了。
城外的路比城里更差,随便一个小石子就能让整辆车都蹦起来。用着铜轴承的木轮
这鬼地方生产力肉眼可见的低下,所谓战车也许在当地土著看来有雄浑气势,却把坐惯了有弹簧减震有橡胶轮胎车子的卫龙颠得怀疑人生,总觉得下一刻这什么战车就要散架。
原以为这么“咯咯咯咯咯”地颠到牙要碎的节奏已经是最差了,谁料这几百人的队伍慢吞吞行进到城外一排土屋外时,突然就停住了。
卫龙看到为首战车上的王女下车,向着驱车护送的两个男人行礼。
随着王女下车,几乎所有车上的人都下了车,只留御者,卫龙也被同车的人“请”了下来,纳闷地问
“我们为什么要下车啊”
“战车的马不能一直负重,长期驱驰战车也会有损耗,不能持久。而且后面的队伍会跟不上战车的速度,我们不能让他们掉队”
那武将随口解释。
“所以我们得下来走。”
“哦,我们得你说神马”
卫龙突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看着武将。
“我们得什么”
“走啊。”
武将奇怪地看了眼这个一直奇奇怪怪的巫女。
“除了王女,谁不是用走的”
等他看到拜别亲人后的王女并没有上车,而是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同样步行,不由得钦佩地赞叹
“不愧是王女,总是和庞人共进退同辛甘”
卫龙也跟着一眼望去,只见王女那人高马大的男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起来轻松无比,一步顶别人两步。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土路,再看看脚下皮底的露趾凉鞋和两条短腿,卫龙面无人色地望着头顶的烈日,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艹”
“已到了这里,舅舅和子期不用再送了,请回吧。”
另一边,下了车的王女和亲人们分别。
送别的战车是怀桑的座驾,子期作“车右”,见王女下车行礼,怀桑和子期连忙下车,以免被别人当做倨傲。
子期刚刚哭过,两只眼睛肿了起来,见到王女看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他这样的丑态。
这样的动作让阿好的心软了一瞬,仿佛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又回到了当年还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豆丁时期。
只是那时光太遥远,远到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扶起回礼的弟弟。
“也不必这么难过,你得想开点”
子期木愣愣地抬头看她。
“你得罪了殷人,也许还是好事。”
她看着弟弟憔悴的面容,像是安慰孩子那样往他手背上拍了拍。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无法自立,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总想着被人牵着。因为有殷人的帮助,很多别人必须要竭尽全力做到的事情,你随口就能办到,可这么做是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同和尊重的。”
阿好抓着弟弟的手掌,身体微微靠向子期,语重心长地叹道
“趁这个机会,赶快长大吧。”
“独自去面对你本来早就该接受的一切,去学习什么才是王族应有的责任。”她说,“只有你自己变强了,才能无惧任何风雨啊。”
子期攥紧了身侧的右手,用力地将它捏成了拳。
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带来的情绪,使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睛里满是被姐姐嘱咐后的不敢置信。
王女微微笑了笑,收回手,向着子期和怀桑认真地躬身一礼。
“我不在的日子,请替我照顾好庞和母亲。”
“不敢,这是我等应尽的本份。”
怀桑慌忙地避开这一礼。
子期仿佛已经呆住了,竟不避不闪,接下了王女的这躬身的一礼。
半天后,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也认真地向阿好回了一礼。
“我会的。”
子期感受着掌心里被塞入的尖锐触感,一揖到底。
“请您放心”
四目相对,有什么悄悄降临,一切尽在不言中。
再起身,子期的眼中已经多了一抹坚毅。
“您多保重,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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