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自己身处在家里的房间时, 叶挽秋闭了闭眼, 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做梦。
她从房间走出去,下了楼,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嘈杂热闹的店铺, 而是一个冗长而陌生的走廊。所有的窗帘都被拉起来了, 整个空间完全是黑暗的,只有一道苍白到脆弱的微光烙印在地上, 像深渊中裂开的一丝豁口, 涌动出背后飘渺遥远的光明。
渐渐的, 原本死寂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交谈说话声。叶挽秋愣了半秒,沿着声音的来源一直朝前走。周围沉积的浓郁暗色开始缓缓波澜着流动,卷汇成汹涌的潮水, 从脚下陡然裂开的地面缝隙处喷涌而出,把她完全吞噬进去。
一串串发亮的水泡升腾而起,把整个深黑的水域慢慢照亮。叶挽秋慌乱地挥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却忽然发现, 周围包裹着她的似乎不是水, 那些一个个离开的也不是水泡。
而是画面。
她愣愣地看着那些从远处不断朝她扑涌过来的无数发亮画面, 它们都被凝缩在一枚枚小巧透明的泡泡里, 化为它表面上无数光色交织的残影,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复杂和精细在不断变化着,将包容在内的漫漫时光都在瞬息之间呈现出来。
其中有一个,叶挽秋看清了,是她和哪吒还在陈塘关的时候。
那时哪吒不过六七岁, 一头乌发梳成两个可爱的团髻,身上的红衣被莲池里的清水浸湿了大半也浑然不觉,只站在及膝的水中,掀开头顶的蓬蓬青翠莲叶,嘴里咬着一支粉白娉婷的莲花,将刚摘出来的莲子都用荷叶包好递给叶挽秋,连睫毛上都是细碎的点点水珠。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她的过往,哪吒的过往,纠缠在一起,密不透风地包围住她,让她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她被动地看着那些过往在眼前漂浮聚散,紧跟着出现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画面。
是关于现代的,就在她出生的那个时代。
摊开在桌上的是她曾经在学校里,作为回礼而送给哪吒的一方手巾,上面绣有他的名讳和红莲花。哪吒目光灰暗地看着那些刺绣,指腹轻轻抚摸过去,脸上没有任何鲜活明快的神情,看起来就和那些白玉雕染的神像一样,精致无双却又毫无人情味。
内里的灵魂早已凋死,只剩鲜艳到脆弱的躯壳,哪怕是被一片羽毛轻轻碰过,也会立刻破碎开。
这不是她的记忆,叶挽秋呆呆地望着泡泡里的哪吒,忽然意识到这是……
千年后的真实。
这是她从现代离开后的真实。
“哪吒!”她叫喊着,拼命伸手想要去触碰到那个泡泡,指尖在画面上点开阵阵水纹,已经探进去,触碰到了他冷玉光滑的手。
一直凝固着姿势的哪吒被手上忽然传来的虚幻触感惊醒,本能戒备地转头看向空无一物的侧方,漆黑无光的眼瞳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比他刚重生归来时还要空洞无神。
“哪吒,哪吒你听得到我吗?!”叶挽秋努力去握住他,滴落而出的泪水穿透那层泡泡的薄膜,融化在那些画面里,把色彩点点晕扩开,“我会回来的,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的!哪吒——!”
画面里的少年默不作声地望着叶挽秋,眼里却没有投映出任何东西的轮廓,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看不见叶挽秋,更感觉不到她。
越来越激烈的情绪使得整个梦境开始动荡不安,泡泡破碎的一瞬间,叶挽秋的眼泪也摇摇欲坠地滴落在哪吒手上。
哪吒死气沉沉的眼里终于起了一丝异样,他眉尖颦蹙着,望着那滴忽然出现在自己手上的水珠,薄唇轻启,似乎是在呢喃她的名字。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看到了那些发亮泡泡的来源。
是一扇晶石般半透明的破界之门。从上到下雕刻着无数的神灵,人类,妖魔,亡魂。
这些生灵或死灵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彼此相生相克,共同构成了如今的六界。
但这扇门不是完整的,在属于人族的地方,很突兀地缺了一块。
“为什么……”
她愣愣地盯着人族的缺口,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被晶石化覆盖住的手,在漆黑的空间里,蒙着一层薄弱的虹色微光。
彻底清醒过来后,叶挽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手的冰凉冷汗。过长的头发披散着,被她随手用发带系起来,松松地垂在身后,起身倒了杯凉水喝下去,换好衣服走出了北阁楼的大门。
天还没亮,她沿着小路走到水雾浓郁的捧星池边,看到同样一身银纹白衣的夜神夙辰正拿着一只素色玉瓶,如履平地地款款走在水面上,收集那些在吸收了星辉后才会凝结出的露水。
还没等叶挽秋开口,夙辰先注意到对方,只头也不回地问候道:“没睡好?”
“噢,做了些怪梦,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所以出来走走。”她点头,旋即好奇地看着对方,“夙辰古神您是打算用这些露水去做星辉酿吗?”
“朔月时分,第一批凝结出的星露是很稀少的,但相比起来,味道也会好很多。”夙辰说着,将那些娇贵的水珠都装进玉瓶里,淡淡补充一句,“阿黎最喜欢。”
原来是为了蔚黎,怪不得他会亲自来收这些星露。
想到这里,叶挽秋拨开几缕被风吹到眼前的乌黑发丝,愉快地笑起来:“夙辰古神对蔚黎古神真是一往情深,这样劳心费神的事也亲自做。”
夙辰浅笑着,即使在提到蔚黎的时候,眼底便浮涌出点点星光冷灿,却也并不多言,只调转话题道:“毕竟千万年都如此,习惯了而已,左右我也无事。不过,要论一往情深,怕是谁也赶不上三太子为你做的吧?”
“这一千多年来,三太子可是比天帝还要操心人间的安稳繁荣,但凡哪处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打压下去。如此劳心劳力,不就是为了让你能长留在他身边么?”
是啊,已经一千多年了,哪吒真就说到做到地守得人间年年太平,也千年如一日地守着她。这种让人上/瘾的安稳,让叶挽秋有时都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个时空停留了一千多年,忘记不管眼前的一切多么真实美好,她总有一天会离开。
她没办法和哪吒一刻不分离地永远在一起,他们之间,总是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等待和分别,哪怕他们已经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接受。
至少,现在还能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啊。拼尽全力为他去做遍所有她能做到的,把能见到对方的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珍惜和度过,这已经是在那些既定的历史下,她最后能给哪吒的。
因此,叶挽秋在不断尝试了无数种办法却依旧未果后,开始学着不去惦记这个问题,甚至一度已经做到了。
然而在五年前,当她开始再次梦到那个装逼怪和一些模糊零碎的怪梦起,她就知道,这个时间节点已经快到了。
说起来,她如今也已经学会了还算心平气和地和那个装逼怪相处。毕竟光是嘴炮骂对方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因为不管她说什么,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那还不如试着跟对方谈谈,能挖出多少关于自己的信息就先都利用起来再说。
比如,她已经从对方口中知道,自己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会再次离开这个时空。
她会重新回到属于她的时代,会见到养育了她十九年的母亲,见到她曾经的朋友,也会见到哪吒。
只是……对于如今的哪吒来说,那就是千年阔别的开始。
每次一想到这里,叶挽秋就会犹豫。她当然想回去,可同时,她也万分舍不得这里,更不想让哪吒一个人等她这么久。
但事实是,选择权永远不在她手上,她只能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何况,一千年后的世界里,哪吒也在等她。
好在,通过和那个装逼怪的谈话,叶挽秋现在已经基本能确定,自己确实和那个装逼怪是有着某种让人蛋/疼的共生连接关系的,所以对方才能每次都这么轻易地找到她。
只是相对来说,叶挽秋的力量比对方弱,所以一直都是他在操控叶挽秋的时间线,一步步引导她认清她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叶晚秋忽然回忆起自己方才那个梦。
烙印着六界历史的破界之门,有表人间的那一块上是有缺失的。而自己又和人间的安稳有着直接联系,本体也是个石头。
所以,自己难道会是破界之门上的碎片?
可是不对啊。
以往出现在人间的破界之门都是完好无损的,从来没见哪儿有缺失过。而且破界之门其实从本质上来讲,并不真的是一扇门,而是各界在发生联通时所出现的一个通道。
石门只是它的一个表现形式,并不是本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
而且,就算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真身是什么,那又怎么样?那个装逼怪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想起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叶挽秋烦躁地抓抓头发,决定下次要是再见到那个装逼怪,得好好套下他的话。上次她触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对方只是淡淡说一句“等你回到一千年后的世界,你就知道了”,差点让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小儿麻痹症都比他会说话!
一旁的夙辰见她久久不说话,转头问:“在想什么?”
“啊?”她茫然抬头,旋即反应过来,“噢,没什么。”
冷雾弥漫缭绕,被深夜的星辉绘染得迷离微亮,像一大团被磨碎的星辰漂浮在空气里,把叶挽秋的脸孔遮掩得模糊,甚至完全看不清表情。
夙辰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似乎经常睡不好?我听值夜的仙侍说,你几乎每晚半夜都会来这儿静坐,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叶挽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没什么,反正我也睡不着,干脆帮您一起收下这些星露吧?”
“也好。”
夙辰挥下手,一只玉瓶出现在叶挽秋手里:“小心些,星露很容易消散。”
“我试试。”
叶挽秋小心翼翼地去捕捉那些散浮在水雾里的星露,直到天色微明,万千星辰都回到了扶桑树上,水雾彻底散开,她才收集了小半瓶。
将玉瓶递还给夙辰后,叶挽秋揉了揉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睛,摆摆手:“我回去补个觉,夙辰古神慢走。”
“回去吧。”夙辰接过来,语调平静却别有深意地说一句,“该休息时就休息,该放松些就放松。反正未来已经是注定的,又何必思绪太过,自寻烦恼。会是你的人,总会是你的。”
叶挽秋停住揉脖颈的动作,迟钝地眨眨眼,看着对方在晨光熹微里显得格外柔和清隽的侧脸:“您知道什么了?”
“不都写在你脸上了么?”
这就是夙辰最好的地方,即使看得明白,也不会直接点破你不想说的事,只会适当地善意提醒。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只要顺应这样的发展就好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这么做的。这不仅仅是对你自己,更是对未来和所有生灵的负责。”
“那为什么四百年前,碰到那只想要拐走蔚黎古神的雪麒麟的时候,您非但没有顺势而为,反而亲自下界去把他打到娘不认?”
说起来,那还是叶挽秋第一次见到夙辰动手。平时看起来这么斯斯文文清清淡淡一个神,打起架来却又凶又狠,直接把那雪麒麟栖身的地方掀了个底朝天。
其战绩之显赫,手段之老辣,让神界的许多生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打赌如果哪吒和夙辰打起架,到底谁的赢面比较大。
夙辰沉默一秒,依旧面不改色,道:“因为星象告诉我,他活该。所以我就顺势而为了。”
叶挽秋:“……”
这给你能耐得,你个双标龙!
她回房间迷迷糊糊睡到下午,梳洗一番后,和松律坐在廊庭下便给哪吒做衣服边闲聊。
对方看着那些布料针线就直摇头:“三太子又不是什么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过几个月就不得不换新的,你有必要给他日夜不停地做这么多吗?”
因为,她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叶挽秋叹口气,没有过多解释,只答一句:“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还好这神界不似人间,没有四季变化。不然你这不得给他做上春夏秋冬各种不同的衣裳?”松律打趣道。
叶挽秋听了她的话,怔一瞬,问:“如今,人间是什么时节了?”
“六月了。”
“都六月了……”她喃喃着,忽然放下针线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啊?”
“找哪吒啊!”
六月,按照她以前在宜城的传统,是该做荷花酒的时候了。
叶芝兰每年都做,酿成的时候正好是三太子复生诞辰日前后,用来做为祭奉给哪吒的礼物。
然而,也是在她真正陪伴在哪吒身边这许多年后才知道,其实他真正复生归来的时间,是三月。只是在漫长的神话传沿中,有些地方出了错。
对于这类错处,哪吒从来都不在意,因为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获取人类信仰,只是为了让叶挽秋留在他身边而已。
所以,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人间传说到底把他塑造成了一个什么形象,哪吒完全没关心过,也懒得去管。
叶挽秋来到军营的时候,看到哪吒正背对着她,盯着面前的行军地形图沉思,手里握着一枚兵棋,被指尖推动着旋转。
半晌后,他像是终于做了决定,将手里的棋子放到其中一个位置上,抬头的时候,看着叶挽秋坐在一旁,愣了愣,旋即浅浅笑开:“来得比以往早。”
“因为有事想找你商量呀。”她说着起身,熟练地钻进哪吒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腰,仰头在他冰凉的嘴唇上啄吻几下,故意逗他道,“把三凤宫的钥匙给我吧?”
哪吒单手搂住她的腰肢,将钥匙放到她手里:“晚膳留下来么?”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叶挽秋捏着手里的钥匙晃了晃,“话说,你就不想问问我拿这钥匙去做什么?”
“这本就是给你的。”哪吒没打算问,只低头轻吻着她的眉眼和唇瓣。
“行吧。”她含糊着说道,退开几分,解释,“我其实是想去三凤宫的莲池里摘些莲花来酿酒,你要陪我一起吗?”
还没等哪吒回答,她先猛地一扑把对方压倒在身后的软榻上,小猫似地拱在他怀里蹭啊蹭:“答应我吧答应我吧,我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最好能时时刻刻都见到,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哪吒抱着她,轻轻喘叹一声,翻身把她困在由自己双臂撑建起来的方寸之地,视线望进她眼里的时候,总让叶挽秋想到那些从深海裂缝中燃烧起来的火焰,分不清是冷还是热:“别蹭了。”
她眨眨眼,不难发现他整个人都有些紧绷,却仍旧伸手去拉住他腰间垂下来的配饰,扯了扯他的腰带:“好不好嘛?”
哪吒啧一声,干脆扣住她的手压举过她的头顶,低头咬下她润红的嘴唇,又着迷地浅浅描摹过一遍,模糊轻哼着答应下来。
她抬起腿,试图去触碰到他的侧腰,却不想才刚碰到,就被对方闷哼一声后制止得很彻底。哪吒松开她,将她整个人翻个身背对着他,只转而用嘴唇贴印在她的脖颈上,带一点难以自制的轻颤,呼吸冰凉而沉重。
叶挽秋咬住嘴唇,又松开,第无数次对他说:“你知道你可以的。”
哪吒停顿片刻,咬了咬她的耳垂,略带沙哑的嗓音钻进她的耳蜗,盘踞在心尖化开成无数轻柔温暖的羽毛:“我不想在这时候跟你讨论这个。”
不然会出事。
所以,向来在这种事上坚守底线的人,从来不是叶挽秋,而是哪吒。真是执拗又顽固得让人头疼。
“可是我……诶?!”
最后一个想字还没说出口,哪吒先掐了把她的腰,然后起身。
“怎么了?”
“不是说要去摘莲花么?”他转过身去,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服,没有回头看她,“现在走吧,回来正好能用晚膳。”
叶挽秋想了想,点头:“也行。”
“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推荐bg为霜》作者,羽肿
顺便,阿江已经把封面原图放在老福特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