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叶挽秋第一次见到三凤宫里的那片宽阔莲池, 看起来和她在一千年后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蔓延生长在天际线边郁郁葱葱的绿叶繁花,根本没有尽头。
哪吒走下木桥,稳稳踩在荷影波澜的水面上, 转身朝叶挽秋伸手:“下来吧。”
她拎起脚边的竹篮, 抬手搭握住对方,轻快地跳下去, 惊动了水下的几只灵鱼, 甩尾便钻进了藕花深处。
这时, 叶挽秋才注意到在周围清甜馥郁的大片花海里,除了红莲以外,也有许多白色和淡青色的莲花。只是因为藏匿在层叠莲叶间, 格外分散且稀少,所以不太容易被注意到。
“要多少?”他问。
“我想用来酿酒,大概一二十朵就足够了。”
而且用来酿酒的荷花, 不能开得太过, 否则花香就散了。但刚打花苞的也不行, 香气未聚, 入酒只会涩口。所以, 必须得是那些开得不偏不倚的花朵才是最好。
哪吒听完她的解释后, 点点头:“那你选吧,选好了指给我。”
说着,他勾下手指,混天绫立刻从他臂弯间游窜而出, 灵活如一尾红龙盘踞在万千莲花上。叶挽秋指向哪里,它就立刻垂下绸尾切下那朵袅娜鲜妍的莲花,顺着光滑的丝绸一路滑落,再被尾尖卷着一抛,稳稳落进叶挽秋手里的竹篮。
一朵接一朵,很快就将竹篮装了个满满当当。
看着游弋在花海上自由自在的金纹红绫,叶挽秋凑近哪吒,忍不住开口道:“我其实想问这个问题好久了。它其实,我是说,混天绫其实真的是个活的东西,对吧?”
“如果你是指它是有自身灵识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是活的。”哪吒抬下手,已经窜得老远的红绫立刻闪电般地回到他身上,翘起的绸尾还卷着几束莲花,乖巧地递到叶挽秋面前。
有的白净如雪,有的艳红似火。
她看了看手里的竹篮,笑着摇头:“已经够了。”
“我知道。”哪吒握着其中一朵的花枝,朝她眉眼间轻轻碰了碰,散落满怀的莲香入鼻,“这是给你放房里插瓶观赏用的。”
“这么好?正巧我桌上那些海棠也快谢了。”她接过来,沁人的恬淡香气和哪吒身上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来自花,哪些是来自他。
说起来……
叶挽秋忽然歪头看着对方,她还从来没见过哪吒的真身,那朵涅火红莲盛开的样子。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哪吒接过她手里的竹篮,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你的真身也是莲花来着。”
“所以呢?”
她嘿嘿一笑,捉住对方的发尾去扫弄他的脸:“让我看看吧?我还没见过涅火红莲开花的样子。”
“你没见过么?”哪吒有点茫然。
“没有。”叶挽秋诚实地摇摇头,“本来你重生那次是能看到的,结果我晕得太着急了点,没赶得上。”
她的话让哪吒一下子回想起那些永恒烙印在她左臂上的狰狞伤疤,还有那时她奄奄一息躺在仙鹤背上几近气绝的模样,不由得颦起眉尖,神情里覆盖上一层灰蒙的沉郁。
比起他的无法释怀,叶挽秋倒是对当年的痛苦毫不在意,只继续用一种很高兴的语气说:“所以我想看看,毕竟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养活过的花啊。”
哪吒,“???”
“我小时候养过好多金鱼乌龟,还有一些兰花玫瑰和风信子之类的,结果没一个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哪吒,“……”
他轻叹一气,抬手曲起指节在叶挽秋眉心间轻轻点了点,放下装满莲花的竹篮,踩着水纹后退开,眼睫轻阖。
无数的金红焰花从水面倏地燃烧起来,将哪吒包围进去。火焰散落的瞬间,红衣乌发的少年已经褪去人形,化为红莲本相端立于她面前。花色艳烈若点绛丹朱浓描而成,千层花瓣内簇拥着一颗晶红璀璨的灵珠,里面同样封存着一朵赤色血莲。
灼灼磅礴的火焰肆意缭乱开,瞬间将整个宽广无垠的水面吞没进去,万事万物都被焚烧成单薄的虚影。
对于神族生灵而言,灵珠是他们的力量来源,也是命门要害所在。因此,除了在面对完全依赖且丝毫不设防的生灵的时候,也只有在决意以命相搏时,神族才会显露出自己的真身。
而这时候,既是他们的神力巅峰,也是最脆弱的时刻。一旦灵珠被夺,那便是生死不由己。
还在叶挽秋一边伸手去不停揉搓着那些冰凉柔软的花瓣,一边脑内疯狂刷屏“斯国以,这花姑娘的手感真他太君的大大大妙”的时候,对方却已经重新恢复成了少年模样,浅红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面色微僵地看着她。
她愣了愣,低下头,看到哪吒的外衫已经被自己的魔爪扯乱得不成样子,掌心之下是一片冰凉如绸的肌肤,指尖还好死不死地按在了他胸前的小红花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叶挽秋屏住呼吸,片刻后立刻抽回手,强装镇定:“不好意思,这个,毕竟我也不知道那花哪儿是你哪儿……不对,我是说,在下冒犯,多有得……唉——!”
她话未说完,横隔在水面上的那层神力忽然散化开,让她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掉进脚下的莲池里,手里的竹篮也跟着脱手而出,所有或红或白的莲花都扑簌簌地洒落在水上。
水流深冷寂静,带着冰冷沁骨的低温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拖起宽大的雪色衣袖和长发散乱漂浮在眼前。
叶挽秋在落水的瞬间便下意识地闭气,惊慌失措地想要挣扎着浮上去,却被哪吒灵活地扣住手,不由分说地搂入怀中,低头贴上她的唇瓣。
透明水泡在她眼前接连不断地升腾,光晕浅绿,带着头顶无数荷叶投下的色彩,将水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绿色虚影,婆娑粼粼。叶挽秋紧紧抱着哪吒,被这样的低温冷到有些发抖,心脏在胸腔里克制不住地狂跳,指间全是冰凉水流和他柔软如缎的黑发。
他的脸孔在这样过分暗淡的光线里,苍白如新雪,眼角神纹和眉间一点朱砂痣却愈发鲜红欲滴,美得比幻境还要不真实。
求生的本能迫使叶挽秋开始拼命去争夺对方口中的空气,同时也感觉到,比起她的慌乱,哪吒好像更加紧绷。
哪怕是浸泡在这样无温的冷水里,他的情绪依旧有些失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让他无比难耐的念头,连触碰上她的手都是带着清晰颤抖的,只能靠这样单薄的亲密来勉强宽慰那些沸乱到快让他发疯的思绪。
叶挽秋呜咽着,感觉自己就快要溺死在水中和对方的呼吸里。
混天绫破水而入,在水下擦出一道霞影,围着两人绕了几圈,将他们卷带出水面,周围漂浮着的全是刚刚从竹篮里翻洒下来的莲花。
重新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叶挽秋终于得救,大口呼吸着,被对方不舍地流连在纤细的脖颈上。
半晌后,哪吒松开她,扶着她坐在木桥边上,两个人都浑身湿透了。他背靠着木桥,双肘搭在身后的木桥上,刘海朝下滴着水,轻轻喘着气,似乎是还有些没缓过来,但又不像是长时间闭气的缘故。
游动在水里的混天绫将那些散落开的莲花都重新收集起来,放在竹篮里,送到叶挽秋手边,最后绕在哪吒臂弯间,静止不动。
叶挽秋拨开黏腻在脸颊边的发丝,看着他有些气息不稳地问:“你不上来吗?”
哪吒摇摇头,在她即将触摸到自己的时候,哑着嗓音道:“暂时别碰我。”
叶挽秋僵住动作,缩回手,小心翼翼地问:“很难受吗?”
所以她刚刚趁着哪吒显真身的时候到底都摸了他哪些地方啊好丧病好丧病好丧病不过反正她看到的只是朵花就算摸了什么不可描述的地方尴尬的也不是她只要她脸皮够厚那么她就可以抗住八面来风屹立不倒好像有哪里不对……
哪吒沉默片刻,喉头滚动一下:“能谈点别的么?”
“啊,好的好的。”叶挽秋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抱起旁边的竹篮就开始强行尬讲,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才呐呐地说道,“等这个酒酿好的时候,人间差不多也是霜起枫红的秋天了。”
哪吒嗯一声,忽然听到她说:
“所以,我们就在那时候成婚吧?”
他瞬间惊愕住,转头看着对方,一时间没说出话。半晌后,哪吒终于回过神,来到她面前,伸手抚过她的脸,艰难地开口:“你再说一次。”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见到哪吒露出这种表情,所有的冷淡自持都被抛开,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似的珍贵期待和欣喜,纯净无暇。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才像是个如他外表年纪那般的少年,一如他当年自刎重生前那般,任是清风朗月也承载不了的韶华鲜活气。
他等了这句话太久太久,久到在真正听到的时候,每一个字落进心尖上都能牵扯出绵长的疼痛,还有无尽的欢喜。
“我说,等这坛荷花酒酿成的时候。”叶挽秋强迫自己用一种轻快的语气朝他说道,“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哪吒望着她,终于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蓦地笑起来,起身坐在她身旁,冰雪消融的眉眼间全然一片清艳烂漫的温柔:“好……不管什么日子都好,只要你喜欢,我们就那天成婚。”
“好。”她点头,短促地发出一个音节,脸上在笑着,喉咙却酸涩到疼痛,泪水浅浅地积蓄在眼眶里,只能低头埋进他怀里,任由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浸染在他湿透的衣衫上。
细微的温热从胸口蔓延开,哪吒捧起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叶挽秋擦一把眼泪,笑着去推他,“女孩子嫁人都是要哭的,我只是高兴而已。”
高兴自己终于能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却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根本来不及成婚就会分别。
一时间,无数欢欣与苦楚同时涌漾而起,融合成一种过于复杂难言的情绪堵在叶挽秋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只能顺着哪吒拥抱她的力道靠在他肩上,死死咬着带有浅淡莲花香气的湿漉衣袖,不让自己哭出声,把那些接连不断滴落的泪水全都握碎在手里。
她能看得出来哪吒有多高兴,从来在战场上都是杀伐决断面不改色的少年,只因她的一句“我们成婚”便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可是……
“是。我也很高兴。”他搂着叶挽秋,字句都是难以言喻的欢喜,“我等了今天好久,一直在等。我知道你总是担心你会因为与人间的联系而消失,但是我说过,我会守着人间,也守着你。别哭了,也不要去担心别的。”
叶挽秋点头,努力压下那些快崩溃的痛苦,只一遍遍哽咽得不成样子地重复:“我也等了好久……我想做你唯一的妻子,一直在一起。我没有哭,真的没有,我……我只是,太高兴了。我……”
她停顿一下,颤声说道:“我爱你……”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爱你。”
很多很多的爱,想全部收集起来捧到他面前,填补未来的缺憾。
“我何尝不是如此。”哪吒轻拍着她的背,笑着牵起混天绫替叶挽秋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最珍爱的宝物那样,开口说话的声音温润如水,“别哭了,乖。”
叶挽秋红着眼眶点头,努力扯出一个笑,抱起竹篮:“我们回去吧,糯米和酒曲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些花了。”
“好。”哪吒说着,指尖火花闪动,须臾间便抚去两人身上的水渍,“等晚点的时候,和我一起去趟元邈之境好么?我想同你一道将这件事告诉师父。”
“长阳的战事很快就可以结束了,等我过几日回来朝天帝述职时,便以此请他赐婚。你记得那日一定要来。”
“你哪次凯旋时,我没在碧寰宝殿等你。”叶挽秋抹开垂到眼前的刘海,顺道不着痕迹地擦去眼尾的细碎泪水,只余笑容对他,“求婚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我怎么能不来。”
说着,两人一起回到军营里,将摘来的荷花与其他食材处理好,共同封坛静置。
等到哪吒从长阳归来时,也是荷花酒已经半酿成,该密封窖藏的时候了。
还在叶挽秋正蹲地上,将那些散乱的土壤堆砌到酒坛周围时,阿君就从划星阁外跑了进来。
如今的她已经是太阳神明煌的神使,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嫩。
当初的蓬松凤凰团子终于长成了一个明艳俏丽的大美人不说,个性更是被蔚黎带得一脉相承了她的热衷观赏各路美色,偏偏还多了些狡黠灵动,搞得很多时候连蔚黎自己都跟不上她的奇思妙想。
她还没出声,叶挽秋就已经闻到对方了对方身上的玫瑰凝露气味:“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做的山药云果糕。”
说着,她拍拍手,起身看着阿君正双腿翘搭着坐在石桌边,媚眼如丝地调笑着:“好呀。只是,阿君这次来得匆忙,都忘了带礼朝咱们三娘娘贺喜了。”
“我好早就想问,你这油嘴滑舌的功夫,到底谁教你的。”叶挽秋好笑地说着,挥手让仙侍去取些糕点来。
“用不着教啊,这是刚才咱们都看到的。”阿君眨眨眼,“三太子从长阳一回来,不要军功只要美人。天帝陛下亲赐良缘,两月后便可完婚。现在,整个神界可都在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啊。”
两月后完婚。
方才在碧寰宝殿上听到天帝这句话时,叶挽秋的心情瞬间便沉淀下来。因为这意味着,她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会离开。
“想什么呢,还出神了。”阿君冲她打个响指,笑容明媚,“话说,咳咳,我有个问题特别想问问三娘娘。”
“什么三娘娘,你还是叫我叶子吧。”叶挽秋摸摸脖子,拿起块糕点咬一口,“你想问什么?”
“咳咳,就是,你和三太子都快成婚了……”阿君捏着茶杯的杯盖,轻轻刮蹭着,伸手挡在嘴边,“有没有……”
叶挽秋听完她最后几个字,差点没一嘴糕点喷出去,只能胡乱咽下后瞪她一眼:“没有。”
“没有?”阿君摸摸下巴,“不可能吧,你们俩都好了可是有一千多年了,居然还没那什么?”
“……真的没有。”叶挽秋抿口茶,咳嗽着回答。
阿君瞪大眼睛看着她,紧接着又猜测:“不应该啊,难道是有什么不可抗力?”
叶挽秋:“我觉得……”
阿君:“不然于理不合啊。虽然三太子确实是个心性隐忍的,但是这都千多年了,隐忍都该成隐疾了。”
叶挽秋:“等等……”
阿君:“你要不去试试他?”
“试什么?”一道清冷男声从阿君背后传来。叶挽秋抚额,腹诽着怕不是“试试就逝世”。
阿君被这个声音弄得一激灵,立刻窜到叶挽秋身后,八爪鱼一样吊着她:“见过三太子。”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松手。”
阿君一双明亮眼珠转了转,反而嬉笑着揉两把叶挽秋的腰:“别这样嘛,三太子这样的美人就该多笑笑,老是凶巴巴的可不好。”
“你……”
“别怕。”叶挽秋说着,反手就在阿君笔直修长的腿上抹了两把,还一本正经地朝哪吒继续道,“揩油这种事,除非是蔚黎,否则我永不吃亏,你不要担心。”
哪吒,“……”
“好了好了哈哈哈哈,我还是惜命的,先走了,你们俩聊。”阿君哈哈大笑着跳开,一溜烟儿跑出了划星阁。
看着阿君已经彻底没影儿后,叶挽秋笑着坐在哪吒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怎么没去军营?”
“先来找你。”哪吒回答。
“什么事?”
“三凤宫一直空着,也该是用它的时候了。你哪天若得空就搬进去吧。”说完,他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尽快最好。”
叶挽秋略微错愕下:“搬进去?”
“不应该么?”他掀起眼睫,清黑眼瞳专注地望着她,淡薄的点点星辉映在上挑得勾人的眼尾处,晃得她有瞬间的失神。
“都听你的。”她笑起来,嘴唇触碰到他睫羽的瞬间,有种在亲吻蝴蝶翅膀的感觉。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看着面前少年那温柔清澈的眼神,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像是在逐渐碎裂开,无数鲜血正在不断流淌下来,和那些永不回头的时间一起,斑斓又破碎。
每一秒,她都在失去对方。
然而她不能道别。
作者有话要说: 嚎啕大哭,希望不会被锁。
我好累,我心碎,我要小天使的长评抱着睡[你够]
终于求婚了!!!!!!
现代藕上线倒计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想写现代线的哪吒视角好想写哪吒视角。
顺便,偷偷说一句其实阿江还有很多哪吒美图,请大家不要客气地去老福特榨干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