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总是落得特别早, 不过酉时, 已是暮霭沉沉, 深蓝的天边只余下一抹朦胧的橘色晚霞。
而京城的龙门大街上, 依然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去,一串串五彩缤纷的漂亮花灯,次第亮了起来。
今晚是元宵夜。
龙门大街街头的聚仙酒楼,今晚分外热闹, 客人一多了, 赏钱自然也就多了, 就连二楼说书的那个老书生, 今晚也比往常更加卖力,简直是口沫横飞,绘声绘色。
“却说当年,朔雪一战之后,朔雪城主谢晚亭落败,从此不知所踪,而御天魔皇陆霄和飞来峰主秋雨桐, 也双双失踪。几年之后,魔界、修真界又逐渐动荡起来, 就连人间界, 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受了不少牵连”
有个客人忍不住问道“那御天魔皇和飞来峰主, 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这个嘛,就众说纷纭了。总之,朔雪一战之后,他们二位便双双失踪了,过了许多年,才重新归来。而那个时候,三界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魔界分成了三大阵营,修真界依然是四大门派,各路修士争夺地盘,门派之间互相火并还好,御天魔皇和飞来峰主回来了。”
说到这里,说书人喝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下去“据说,那位御天魔皇陆霄,几乎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短短数年之间,便平定了三界战乱,从此仙魔一统,再无纷争。”
有客人不解道“可是我听说,如今的仙魔盟主,是朔雪城主桑灵溪啊,并不是御天魔皇陆霄”
“哈哈哈,这位客官就有所不知了。那御天魔皇陆霄,其实志不在此”说书人顿了顿,有些暧昧地笑了笑,“诸位客官可知道,御天魔皇和飞来峰主,他们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师徒”
“确实是师徒没错,可是御天魔皇平定战乱,统一三界之后,两人便悄悄举行了结契大典,结为了道侣。”
“道侣”
“没错,只是他们的结契大典十分低调,只邀请了少数亲朋好友,所以很多人并不知道,御天魔皇和飞来峰主名为师徒,实为爱侣。”
“居然有这种事情”那位客人喃喃道,也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感叹,“后来呢”
“后来啊,御天魔皇做了三界之主,两人一起住在御天魔宫,数十年以来,一直恩爱缠绵。可是飞来峰主生性纯挚活泼,不喜束缚,这样的日子久了,便有些没精打采,御天魔皇对这位师尊爱之入骨,便设了仙魔盟,让朔雪城主桑灵溪做了仙魔盟主,协调三界,掌管天下,而自己则带着挚爱的道侣,二人逍遥自在,做那神仙眷侣去了。”
“咔嚓,咔嚓”秋雨桐一边默默磕着瓜子,一边听着自己和小徒弟的陈年八卦。
这说书人说的故事,虽然不全对,但也对了一大半。
自己和霄儿结契之后,两人在御天魔宫住了十多年,霄儿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厌烦,便设立了仙魔盟,由三师兄桑灵溪担任盟主,而他们师徒二人,便在三千世界自由来去,过尽了种种不同人生,可谓快活似神仙了。
一位客人忍不住叹道“一仙一魔,一师一徒,吟风弄月,天地遨游真真是神仙眷侣啊。”
这时,忽然有人极其不屑地冷哼一声“神仙眷侣我看未必如此吧。”
秋雨桐愣了愣,微微侧头望去。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年轻人,一边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边淡淡道“我听说,那御天魔皇陆霄,本来只是个凡人,而那飞来峰主秋雨桐,却是个神仙。两人身份悬殊,陆霄想要成仙成魔,自然要把这位师尊牢牢攥在手里,而最好的法子便是,哄骗着对方,结为道侣,采精补髓。”
他这话自然十分荒谬,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人间界早已改朝换代,两人的过往也逐渐无人知晓,不管是清衡仙尊、魔龙血脉,还是昔日那位英明神武的陈朝皇帝、那位下山历练的秋仙师一切的一切,都尽数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只留下一些不着调的荒唐传说,也并不奇怪。
可是,可是秋雨桐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为小徒弟辩解“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呵,难道你知道内情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锦衣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来,他看见秋雨桐的模样,整个人陡然呆了呆。
“霄儿陆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秋雨桐努力辩解道。
那锦衣年轻人只是怔然看着秋雨桐,似乎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而后一招手“小二,把你们家最好的竹叶青,给这位白衣公子上一壶。”
“好勒”
锦衣年轻人吩咐小二之后,不等秋雨桐拒绝,便起身坐到了他旁边“这位公子是哪里人氏”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实在不太习惯这么自来熟的人,便含糊道“从北边过来的。”
“北边啊公子是第一次来京城”
“以前来过。”
“哦,那公子如今住在哪家客栈”
锦衣年轻人紧紧盯着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让秋雨桐几乎有些不舒服了,忍不住拧起了眉毛,不悦道“阁下还是回座吧。”
那锦衣年轻人微微一笑,而后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呃,还能是什么人既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就是一个凡人。
“”秋雨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对方已经将一枚玉佩,轻轻塞在他的手里。
秋雨桐低头一看,顿时一阵无语。
手中是一枚沉甸甸的碧绿玉佩,纹着繁复的五爪飞龙图案,当年自己偷偷离开大宁宫的时候,霄儿也曾经给过他这么一块玉佩。
虽然玉佩的颜色和形制都有所不同,但秋雨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种玉佩,这种龙形花纹,是人间界皇帝的随身玉佩。
所以,眼前这个锦衣年轻人,是如今的人间界皇帝这小皇帝趁着元宵节出来微服私访,还随随便便把随身玉佩给陌生人
秋雨桐实在是无话可说,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拒绝,便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起来。”
呃,小徒弟回来了可是眼下这种情况,秋雨桐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呢,还是该更加紧张紧张这位小皇帝的小命。
“起来。”陆霄垂眸看着那锦衣年轻人,又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差不多了。
锦衣年轻人并不起身,只慢吞吞地撩起眼皮,细细打量着陆霄,而后又望向秋雨桐,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他的人”
什么叫“他的人”虽然自己和霄儿早就结为了道侣,可是这小皇帝的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难不成秋雨桐灵光一闪,陡然明白了什么,顿时一阵哭笑不得,但也不想跟这凡人多说什么,只道“阁下赶紧回座吧。”
锦衣年轻人紧紧盯着他,完全无视了旁边的陆霄“别跟着他了,跟着我,我能给你想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秋雨桐无语的同时,简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来不及和这小皇帝计较,赶紧按住陆霄的手“别乱来”
“”陆霄抿了抿唇,勉勉强强把锐利的血色指甲收了回去。
见小徒弟还算听话,秋雨桐松了口气,他真的不想在这大好的元宵夜,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只是那位人间界的小皇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捡回来一条命,还赖着不肯走,又说了许多稀里糊涂的话,秋雨桐几乎快要摁不住暴躁的小徒弟了,简直想直接御剑走人,可是,可是还没看花灯呢,还没吃糖人呢
就在这尴尬无比的时候,忽然一阵悠扬的吆喝声,从酒楼外的大街上传来“卖豆腐脑啰,新新鲜鲜的豆腐脑甜的咸的都有”
听到这声音,秋雨桐和陆霄同时微微一愣。
有客人从酒楼窗户探出脑袋,扬声道“老头,给我来一碗咸的”
“好勒”不多时,一个老头挑着两桶豆腐脑,摸索着上了二楼。
秋雨桐和陆霄不由得对望了一眼,没错,这老头正是两人之前遇到过的,那个卖豆腐脑的瞎眼老头。
那瞎眼老头舀了一碗咸豆腐脑,端给方才的客人,又挑着担子,摸索着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秋雨桐这一桌。
“一边儿去”锦衣年轻人不耐烦道。
那瞎眼老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而后压低了声音“人间界的皇帝陛下,如果你不赶紧离开这里,只怕会有血光之灾。”
锦衣年轻人呆住了,而后陡然起身“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我是”
瞎眼老头淡淡道“小老儿双眼盲了,但心眼不盲。”
“你是修士你会占卜”锦衣年轻人呆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秋雨桐,“那你”
“看什么看”陆霄忍无可忍道,与此同时,灼热的墨色鳞片已经缓缓覆盖上他的手背,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火光。
秋雨桐赶紧揪住他的袖子,低声喝道“霄儿,冷静点”
瞎眼老头了然一笑“皇帝,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走。”
锦衣年轻人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陆霄和秋雨桐,整个人陡然震了震,忽然明白了什么,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几乎是狼狈地站起身来“打扰了,打扰了。”
看着他带着两名随从,几乎是逃一般地下了楼,陆霄才极其不悦地冷哼一声“这种熏心的蠢货,师尊你还护着他”
“”秋雨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天地良心,自己怎么会护着一个陌生人,自己只是不想这孽徒又闹出什么事
这些年以来,这孽徒几乎把能做的一切,都在自己身上做过了,自己也知道,这孽徒没什么安全感,一直尽量顺着他,可这么多年了,这孽徒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虽然这么想着,但秋雨桐还是赶紧转移了话题“行了,行了,别理这些不相干的人了。老伯,要两碗甜豆腐脑。”
“好咧”
秋雨桐接过豆腐脑,试探道“老伯,我们是见过的,对吗”
瞎眼老头笑了笑“自然是见过的。”
“那老伯您”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秋雨桐喃喃道,心中忽然一片敞亮,“您就是排论剑谱的那位天机先生”
陆霄也愣了愣,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天机先生那个上算九霄,下算黄泉的天机先生”
瞎眼老头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二位客官还要豆腐脑吗若是不要了,小老儿便下楼了。”
秋雨桐急道“且慢我,我想问问”
“客官是不是想问,谢城主的近况”
秋雨桐拼命点头。
瞎眼老头一双无神的白眼睛望着秋雨桐,忽然叹了口气“谢城主他因果太重,只能慢慢偿还,待了却因果之后,自然便有机缘。”
“了却因果,了却因果”秋雨桐低声重复着。
瞎眼老头说完之后,也不再耽搁,挑起了豆腐脑,慢慢往楼下走去“卖豆腐脑啰甜的咸的都有”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悠扬吆喝声,秋雨桐心中一片淡淡的惘然。
掌门师兄他
“师尊,别想那些了。”陆霄轻声道,“走吧,我们去看花灯。”
“嗯。”
此时此刻,整座京城的花灯都亮了起来,龙门大街更是一片灯火辉煌,兔子灯、老虎灯、仙鹤灯、金鱼灯一盏盏一串串,大片大片地悬挂在街边和头顶,一片辉煌灿烂。
大街上行人如织,男男女女裙带飘香,敲锣的打鼓的,卖糕点的踩高跷的实在是热闹非凡。
两人漫步在这繁华的人间街头上,在这茫茫的红尘十丈中,不知不觉间,手已经紧紧握在了一起,十指相交,深深纠缠。
在一处摊位面前,陆霄的脚步顿住了,他正要去取那盏精致的丝绢莲花灯,秋雨桐已经伸出手,将那盏灯取了下来。
陆霄微微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秋雨桐已经将那盏花灯递到了他手里,一双漆黑清澈的漂亮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声音很轻“酒入愁肠醉伤秋,说者无言心自留,君可知否”
这一瞬间,陆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了许久许久,而后几乎是难以控制地,狠狠一把搂住了眼前的人,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也是,我也是。”
番外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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